第50章 贪毒物毙了付啸风 陷情网痛煞高慧心
  猴三儿是永泰府东坊鼎鼎有名的三只手,也是东西坊市的地头蛇,凡坊市内的金手指见了,皆要恭恭敬敬唤声“三爷”。
  他原是姓侯,因在家中行三,故唤侯三,至于猴三儿只是诨号。
  这厮平日素来坐享其成,手下小贼的三成孝敬也有不少。
  猴三儿今日心情不错,上街闲晃时手痒难耐,自一个俊俏后生身上“借”了不少银两。
  他哼着小曲转过一条窄巷,忽听头顶风响急促,待抬眼时已教一人狠狠掼倒在地。
  待看清那人衣衫,竟是个潇洒道人。猴三儿连挣几下,然那牛鼻子左手铁钳也似的捏在颈上,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牛鼻子端详他半晌才道:“你便是三爷?”
  猴三儿混迹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早便锤炼得炉火纯青,他自知这点子扎手,休说此时单枪匹马,便是唤足了弟兄,只怕也难有此人一合之将。
  当下忙陪笑道:“底下人叫着耍子的,仙长怎地也唤了?小猴子哪敢在道爷面前称个‘爷’字?便是个‘孙儿’只怕也是越了辈分。不知是何处冲撞了仙长?”
  “倒也不曾冲撞,技痒寻旁人下手,我决计不管——”牛鼻子伸手将他怀中钱袋摸出来一掂,内中银两响动不绝,“速速将这钱袋给太子爷送回去,免得太子爷发怒,教金吾卫剿了你的猴子窝。”
  猴三儿闻言只管讪笑充楞:“道爷您当真看得起小人,这钱袋乃小人自幼随身之物,怎地成了偷来的贼赃?”
  “我一个出家人岂可欺心打诳?我数到十与你听,你仔细想好了,不送贫道立时便送你去见三清道祖。一!”
  那道人也当真是爽利之人,说数便数,全不给他半点分辩机会。
  “道长……”
  “二——”
  “这钱袋确是小人自幼随身之物……”
  “八——”道人左膝压了猴三儿脖颈,左手已往肩头摸去。
  猴三儿心内暗骂:“你这死牛鼻子怎地连数也数不来!三七五数皆教你就着斋饭吃了不成?”
  他心内念头未绝,道人“十”字已脱口而出,一口细剑立时便已压上右目。
  道人冷哼:“区区你一个地头蛇,狗一般的东西,也敢自幼用了龙纹?我再问你,去是不去?”
  猴三儿只觉目上疼痛,想是道人手上施力,倘再犹疑只怕右目难寸,当下口中忙高声呼道:“仙长且慢,仙长且慢,小的去了便是!”
  那道人将头一点,自甩下一包金疮药跃屋跳脊不知所终。
  猴三儿拆了封蜡,自在右目眼皮伤处细细撒了,这才一路小跑寻人送银不提。
  道人躺在檐上口中嘀咕:“时已半月,也当下手了。”
  原来此人正是林锋。
  这半月来白日暗地保护,夜里巡视东宫,实是“尽职尽责。”
  早时尚有不少高手暗地监视,待至今时已少有人踪,此等天赐良机如不牢握在手,断是天下一等一的蠢物。
  当夜林锋自由东宫膳房橐橐走出,身后跟着五个伺候太监,头前两个自持着气死风灯,后三个双手捧着膳盒,头也不抬只管埋头走路。
  待至问道宫前,林锋将臂一抬:“此处尔等万不得入,自回膳房点卯歇了去。”
  他如今乃东宫总领侍卫,几个小太监怎敢逆他言语?忙依命而行,自回膳房打点杂物点卯歇息不提。
  却说林锋捧了膳盒,入宫排开金杯银盏瓷碗玉盘,这才行礼道:“殿下,今夜乃清蒸河鲀与狄戎国百花果酒,请进膳。”
  付啸风正秉烛读书,听得林锋言语,自将手中书卷一放,起身来在案前:“有劳邝仙长。”
  这厮平日谦逊有礼,全无半点皇室众人桀骜脾性。
  只听他道:“此乃素酒,不犯戒律,仙长可愿陪啸风饮上几杯?”
  林锋道声“不敢”,自取了果酒一饮而尽。
  他自知宫中规矩,但凡太子饮食皆要由近侍尝过,方允提箸举杯。
  因他扮道入宫自持斋戒,故付啸风素来不教他试尝荤腥。
  待林锋饮了果酒,付啸风又唤旁人试了河鲀,待过半晌见他二人无碍,这才食鲀饮酒大快朵颐起来。
  林锋立侍一旁,见他食鲀见骨、饮酒过半,忽道:“殿下可知小道缘何唤作邝绮轼?”
  付啸风闻言一怔:“仙长是来考较啸风的?姓邝,自是令尊慨赐,至于绮轼父皇当日早有所解。莫非仙长此名另有玄机在内?”
  林锋冷笑两声:“那是自然。邝者,诓也;绮轼者,欺世也,此名便是要说,我要骗尽天下之人,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付啸风只觉腹中一阵绞痛不绝,胸前气闷难当呕意频频,偏是此时唇舌四肢麻木无力,一时竟言语不得。
  林锋踱在他身侧,拔足一脚将太子踢在一旁,自安稳坐了主位,口中侃侃道:“古人云:善射者死于矢,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听闻太子殿下口腹欲甚善食河鲀,眼下便要以河鲀——取了殿下的性命。”
  他自颈下揭开人皮假面,露出口中洁齐牙齿:“你素喜清蒸河鲀,此物肝皮血卵皆是剧毒之物,肉虽也有毒存,却不能致人死命,此一节你自然知道。”
  “酒能促血速行,百花果酒更是催药性的魁首,足可千百倍催发药性。鲀肉之毒虽微,却终可积少成多,再饮了百花果酒,体中过往余毒立时发作。”
  “虽说鲀毒发作需得一个时辰才能致人死命,不过——如今百花果酒催发下,最多半刻便能取了你的性命去。”
  林锋踱在付啸风身侧:“有我在此,也不会教你呼喊。”
  “哪个……派你……”
  他“来”字还未出口,自已狂吐不止。
  林锋轻道:“高慧心,如你不杀亲生骨肉,焉能落到如此地步?”
  他静候片刻,待付啸风七窍渗血,这才绰剑在手,斩了他首级下来。
  旋即又将付啸风前襟割下,将首级严实包好,这才步出问道宫,一路飞檐走壁出城而顿。
  快活林依旧人声鼎沸,各色人等鱼龙混杂,赌徒疯狂尖叫将门外蹄声掩得半点不闻。
  林锋怀中抱个木匣翻身落马,彩蝶穿花也似的,由打无数赌徒身间狭隙内掠过,显是身法已有可圈可点之处。
  他霎时间来在阶前,今日当值执事依旧是闫辉,见是林锋全无阻拦之意,只道声“贵客请”,便放了他上楼。
  林锋三跳五纵来在顶楼,却见一片缟素,阵阵檀香气息若有若无,教他精神为之一振。
  高慧心莲步轻移,自珠帘后翩然而出:“不愧是金牌刺客,好快的手脚,相较林君,妾身手下的杀手、死士,便说作酒囊饭袋也不为过。”
  今日高慧心非但不曾描眉画鬓,反着一身粗麻孝服,满头乌发在脑后草草挽髻,更不曾上簪相定,她足上踏对麻鞋,竟是副为人披麻戴孝的打扮。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悦己之人已死,便是容貌倾国又有何用?
  林锋默然不语,将木匣一掀,却见匣内盛着一颗人头,只是撒了不少石灰祛潮。
  他抓着发髻提了首级出来:“请过目验身。”
  因石灰遇潮生热,故那首级面容已稍存毁伤。
  高慧心默观良久,终将那对素白手掌伸出,自林锋手中接过付啸风首级,面上满是木讷。
  老板娘伸手入怀摸了帕子,将首级上石灰仔细擦了,又深吸一气,屏了呼吸阖了星目,两片樱唇已贴在了付啸风铁青、干瘪唇上。
  她吻得极是专心,魂魄悠悠荡荡,仿归一年之前: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唇齿交织……那些过往皆深藏于骨血之间无一例外,此时竟又浮现唇间。
  一吻作罢又是一番长久静视,如血双唇微一上扬:“啸风,你终是回来了,我做了清蒸河鲀,放足了酸梅,你断然喜爱的,趁热尝尝。”她言语内满是依依柔情,仿真有付啸风生人立于面前。
  只见她俏丽面上泪滚莹莹,口角残灰尚存笑意不绝,然一眼看去,却觉那盈盈笑意内蔓生残忍。
  骤然间却见高慧心笑意突敛,付啸风人头已教她狠狠丢在松木楼板上。
  她喉间挤出一阵冷笑,直教人毛骨悚然:“呵呵呵……啸风,你真当我想要那甚么狗屁太子妃的名分!”
  “这天下怎就有你这般蠢物!我冷罗刹要那虚名作甚!我想要的——不过……不过是个家罢了!你怎就如此的糊涂!”
  “你又因何要杀了我的孩儿!他也是你的孩儿!”高慧心癫痴狂呼踢踩付啸风首级,待那首级支离破碎,这才缓停了动作。
  她抱头恸哭跌坐在地,满头黑亮长发竟于弹指之间黯淡无光,一双美目内满是死寂,怔望着那摊骨肉出神。
  林锋双眉紧锁,心底蓦地涌出几分无力来,老板娘的心已在适才死了,绝无复生之望。
  他伸手在高慧心肩头轻轻一拍,口中苦涩道:“节哀顺变。”言罢转身下楼纵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