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洪景府白云忆青莲 龙熠堡孟尝拒明月
  洪景府向东七十里地势陡拔,再向东去便是汪洋,那山也不知何名,只是山中楼宇林立,唯有一条险径直通山顶,山崖峭壁许有数十丈高下,倘在崖边即可远观东海。
  峭壁下白浪直击黑石,溅起无数琼珠碎玉,金乌东升时曙光初照,直如一泊熔金,极是亮眼。
  此间便是昔年武林魁首——龙熠堡的总坛所在。
  因仿效月神蟾宫依山而建,故江湖中人也唤此山太阴山。
  龙熠堡一厅二馆三亭四阁五苑,无一不是出自名匠之手。以龙熠厅为首,此后天籁、百花二馆;望乡、凌云、会仙三庭;正心、圣教、华清、长生四阁;翻云、覆雨、追星、逐月、寻风五苑雁翅排开。
  远远望去,便是洪景府街市也不及它布得齐整。
  上官月带了林锋缘山径一路上去,凡有巡山弟子相见,皆抱拳行礼,口称“见过小姐”,她只微一点头也不还礼,只管牵了林锋一路往上而去。
  待过三道隘口又行片刻,便见一处恢弘别苑,只听上官月道:“林大哥,覆雨苑乃爹爹卧房,你千万精神些。”说话间已替林锋整了身上红袍,自往内中而去。
  这处别苑奇花异草良多,阵阵芳香直沁心脾,然林锋心内恍惚,只管埋头拽步而行,便是到了瑶池仙苑,只怕也难有半点心思玩赏景致。
  二人一前一后方至门外,便听房内一沉稳男音道:“月儿,你带了锋儿回来?进来坐。”
  上官月应声“是”,自挽了林锋推门入内。
  房中铺陈甚是简单,不过一张木榻、一张矮几与两个蒲团,榻边墙上挂副女子肖像,形容模样与上官月存着三四分相像,许是此屋主母,北面墙上是套青袍,除此之外再无杂设。
  林锋怔怔入门,眼中神光正迎在青袍上,但见那青袍残破,腰、肩、胸、腹多存齐整裂口,裂口四下皆是黑迹,应是血迹年深日久所成。
  袍下那人身材魁梧,披一领鹰翎斗篷,自转过身来,眼底威严神光直往林锋面上扫去。
  此人并非别个,这个是上官月的生身父亲——白云刀客上官龙渊!
  林锋此时虽是浑噩,然遭他神光入目,心内不由一个激灵,当下心内清明一片,炯炯神光全无避讳之意,只管与上官龙渊对视。
  上官龙渊只觉光阴轮转,仿又来在四十年前:那汉子青袍齐整,手中提了双剑稍稍一笑:“这位兄弟的武功好生俊俏!在下林熠,幸会。”
  目前这人眼神极是相熟,倔强、孤独且锐利。
  他将视线一收,微微笑道:“好孩子,果是林大哥的孩子!不但如一个模子里刻的,便是精气神也无丝毫不一之处!”
  言罢抬手一指几畔蒲团:“你们两个坐罢。”
  待二人依言坐下,这才又转向墙上青袍:“二十五年。锋儿啊,我已找寻了你二十五年!你且抬头看看,这是你爹爹的衣裳,当年便是它,伴着你爹浴血奋战一十五日,你好好儿的看看。”
  林锋原是垂首而坐,待听得“你爹爹”三字时,蓦地便抬了头起来,栗色眸中满是震惊意味,薄唇颤抖竟难言语。
  他艰难起身,脊上如有一座真源山压着,脚步沉重得仿灌铅水,脚也抬不起,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时响起他鞋底摩擦地板音声。
  林锋是张博钊夫妇在真源山山间捡到的弃婴,印象中素来只有师父师娘,全无关乎父母记忆。师娘虽将他视如己出,然较血脉亲情终究差了几分。
  “‘北林熠,南上官’。当年江湖中人称我与乃父‘南北双雄’,他持双剑、演剑歌,人送绰号‘青莲剑侠’,我承江湖人厚爱,得个‘白云刀客’的名号……”
  原来当年林熠与上官龙渊各自成名、称雄南北,虽神交已久却终是难有一晤。
  恰是一日林熠受困连州,教上官龙渊仗义援手,斩杀乾坤魔教高手三四十众,互通名姓后,方知面前便是昼思夜想的神交之人。
  此后二人换帖八拜结为异姓兄弟,同游江湖斩奸除恶,又创下龙熠堡偌大家业广收门徒,期以对抗乾坤魔教。
  上官龙渊自女儿手中接过双剑:“乃父林熠实是一代豪侠,江湖中人谈及‘青莲剑侠’,哪个敢不钦服?这离风闭月便是他昔时随身兵刃,当年驰援幽州,乃父交剑与我,教我主持堡中大局,”
  “只是不曾料想,这幅担子在我剑上一挑——便是整整二十五年。”他伸手拉了离风剑出鞘,望着剑脊冷冽清光,仿是当年魔教高手热血尚在刃口徘徊。
  “锋儿,大抵你心内疑惑,缘何我年过半百,却要将个不明不白、无头无脑的婚约加于你身……”
  上官龙渊怅然一笑:“大哥临行前交代了三件事于我,其一便是执掌山门,来日拼死与魔教一战;其二便是要我寻得你踪迹,好生相授武艺,日后替大哥报仇雪恨;其三便是我二人当初永结秦晋之好的约定。”
  他抹抹眼:“我与大哥盟约之时曾道‘大哥所言小弟求之不得’,故才时刻嘱咐月儿,要如她娘一般,学好刺绣女红、煎炒烹煮。可这丫头自幼便教我宠坏了,万事皆要由着她的性子,刺绣女红不曾学得半点,我的武功倒是教她学去不少。”
  “锋儿,过些日子选个良辰吉日,你与月儿完婚,皆是也将龙熠堡堡主之位交还给林家,你意下如何?”
  林锋闻言将头一低,他眼帘微垂遮了大半栗色眸子:“在下缘何要信你?又缘何要与上官姑娘成婚?何人坐了龙熠堡堡主之位,与我何干?”
  他眼底神光冷冽,直扫过上官月父女二人面颊:“上官姑娘终身大事,岂可因个亡人而定?在下护不得她周全,还望上官堡主令择佳婿。”
  稍一顿,又听他道:“上官堡主,能将天下苍生置于心中的是神,在下不过是个凡人,也只愿作个凡人。少陪。”言罢自一抱拳,提步便往外走。
  方行三五步,忽听上官月道:“站住!你走了,我怎么办!说过绝不反悔,你为何出尔反尔!你心内除了你师妹还能容得下哪个?”
  她前时尚能自持,待到“出尔反尔”四字脱口时,音声已自颤抖起来。
  林锋看她片刻,旋即轻叹口气:“上官姑娘,你何必如此?又何苦如此?”
  上官月闻言目中立时迸出泪来:“何必?何必?好!今日我便告诉我何必如此!”
  “自你到了裴州浩然城,我便一直跟了你。华天城外,是我将你从护城河内捞出来,又赠给你悲魔神功,那时候你师妹在作甚么?”
  “青阳原上,五行魔宫的高手掌下是我救了你性命!那时候你师妹又在作甚么?她在试自己的嫁衣合不合身!”
  “你总是如此!心中惦念了这个、又惦念了那个,可你呢?哪个又惦念着你?无人惦念你,那我便来惦念;无人对你好,那我便对你好;无人爱你,那我便爱你!”
  她擦抹着面上珠泪:“要怪便怪爹爹,整日将你与林伯伯挂在嘴边,我从小到大一直告诉自己,我要好好练功,免得你是个脓包软蛋,整日受人欺负……”
  这说着,忽听林锋道:“够了。上官姑娘,你对林锋心存憧憬此事不假,可那不过是活于你脑中的林锋罢了,绝非活生生的在下。你可知道,仅凭憧憬揣测一人真心,岂能有半点属实?”
  “上官姑娘连番相救,此恩在下断要铭记五内莫不敢忘,无论今生来世,总是要报答姑娘的。”
  “今生的恩情缘何要待来世?如今我有难处,偏要你现下报恩!”
  “上官姑娘有事只管说。”
  “我要你以身相许!”
  “在下天煞孤星命格有多凶狠,姑娘皆忘了不成?”
  话音未落,便见个紫袍客风也似的闯进门来,腰间“習”字玉佩摇晃不止。
  他手中拿张素笺:“堡主,探子来报,魔教人马调度频繁,半年之内断要有所动作。”
  那人神情冷漠,便是音声内也不存半点波澜,林锋定睛一看,正是当年九嶷山中所见霜面傲骨龙祈然。
  上官龙渊一整鹰翎披风:“好个乾坤魔教,能与云霄派分庭抗礼,当真有些门道,不过二十来年光阴,便敢卷土重来。”
  他稍一咬牙:“既是他楚凌霄按捺不住,那我龙熠堡也只好出山一战。”
  龙祈然跪倒在地斩钉截铁道:“谨遵堡主吩咐。”
  上官龙渊打打腹稿:“魔教所仗,无非是五宫二坛,听闻日月二坛麾下多豢死士,这一干人众如放任不管也是麻烦,与其教他遣人伤我,不如先下手为强。祈然。”
  龙祈然忙道:“弟子在。”
  “传我令,点堡中精于易容、轻功的弟子二十,一月辰光内需将死士所在之处摸查清楚,先密杀死士再取二坛,断楚凌霄一臂,看着老魔如何应对!”
  龙祈然应声“是”起身拽步直往门外而去,只听林锋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