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金老太教训他:“你们学堂里老师没有教你们尊老爱幼么?阿太这么大年纪的老人都不尊敬,我明天要去学堂找你们老师告状去,不懂礼貌的小鬼头!”
  训走胆小小学生,金老太拿着湿漉漉脏兮兮的小皮球,一路走到二女儿美娣的家门口。美娣不知道死哪了,只有她家老二小卷毛在门口和几个新交到的小朋友一起玩耍。坐在门口垃圾堆上的阿炳看见金老太的身影,同小朋友说:“小不点儿,你家老太太看你来了!”
  金老太老脸努力堆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小鬼头,外婆来看你了呀。”
  小不点儿把脸一扭:“我不叫小鬼头,我有名字。”
  “同外婆讲,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坏人,我不告诉你。”
  “胡说,外婆怎么会是坏人。看,外婆还给你带了礼物来了。”把五彩小皮球在衣襟上擦了擦,硬往小不点儿手上塞。
  小不点儿不接,拔脚往家走:“你骂我姆妈,还打她,你是坏人,我才不要理你!”
  “外婆不是打你姆妈,外婆是在教训自己的孩子。孩子不听话,大人是不是要打?要骂?我问你,你晓得你姆妈叫外婆什么?”
  小不点儿凝神一想:“姆妈叫你老娘?”
  “对呀,老娘么,不就是妈妈吗?孩子不听话,妈妈打骂,哪里错了?你不听话的时候,你姆妈是不是也要教训你呀?”
  小不点儿一想,好像真是这样,昨天一口气吃了好多冰淇淋,被姐姐训完,接着又被姆妈敲了一记头粟,于是站住:“你真不是坏人?”
  “外婆不是,放心吧!快领外婆家去。”
  到了家中,金老太先把家中抽斗抽屉都拉开看看,没找着什么值钱的宝贝,然后又去检查衣柜,打开来看,见里面有两床被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小不点儿把金老太领进门,转身从床上扒拉出一堆绘本,问道:“外婆,你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啊?”
  “可是外婆不认得一个字呀。”
  “哦哟,外婆你怎么搞的嘛,这么大了都不认得字。算了,以后姐姐教我的时候,你也一起学吧。今天我讲给你听啊。”
  金老太不做声,拉个木椅子坐下来。小不点儿也找来一个塑料小板凳,挑选了一本最为心爱的绘本,开始讲:“外婆,我给你讲小蝌蚪找妈妈吧。你听好了,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池塘里有一群小蝌蚪,大大的脑袋,黑灰色的身子……”
  金老太啧啧称奇:“小鬼头才几岁,个头这么点儿,倒认得好多字了。”
  “外婆,我不叫小鬼头,我叫小二郎。我只认得一点点字,但是姐姐每天都给我讲,我一看图片,就知道说什么了呀。”翻到第二页,继续念,“甩着长长的尾巴,快活地游来游去……”
  金老太不耐烦:“外婆不喜欢听这个,听不懂。”
  “那外婆你喜欢什么啊?”
  “外婆喜欢阿三头,你小舅舅。”
  “哦,我喜欢姐姐和姆妈,还喜欢海苔和棒棒糖,还有故事书,还有企鹅宝宝,好多好多啦。外婆你还有喜欢的吗?”
  “外婆还喜欢你小舅舅,阿三头。”
  小二郎歪着脑袋,揪着自己头发上的小圈圈儿,感觉面前这老太太有点怪怪的。
  “小二郎乖乖,”金老太身体前倾,扯住她的小胳膊,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圆圆眼睛,问道:“同外婆讲,你爸爸是谁?”
  小二郎眨巴眨巴眼睛:“姆妈讲,我爸爸带着坏女人一同去了外国,死在外国了。”
  “竹生啊,他是该死。不死在外国,回来也是进提篮桥的命。”金老太笑眯眯的,眼睛依旧盯着小朋友的脸蛋,“但是你竹生爸爸是八九年就跑到韩国去了,他可生不出你来。小乖乖,告诉外婆,到底是谁把你生出来的?”
  小儿郎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你说实话,外婆就欢喜你,外婆一欢喜,就带你去动物园玩耍。”
  “真的吗?”小二郎来了精神,“外婆,你说话算话!”
  一骨碌站起来,丢下绘本,拉着金老太的手往外走。走到门口,右拐,在墙角一个比她人还高的垃圾桶前站住,指着垃圾桶,说:“姆妈说,我其实是从这个垃圾桶里捡来的,垃圾桶才是我的爸爸妈妈!外婆你带我去动物园!”
  第35章 paradise
  金美娣在隔壁小妖三家搓了一下午的麻将,一个抬头,发现天色不早了,麻将赶紧一推,急急忙忙回家去。不能被金不换发现她丢下小二郎去耍,否则又要吵架。
  跑到家中,一看,屋子中央,她老娘老老适意地躺在她们家大床上,怀里搂着她家老二,在教她家老二唱小调。
  她进门的时候,听一老一小一齐声唱:“——乡窝宁到上海,上海闲话讲不来,米西米西炒咸菜!”
  小不点儿还小,完全不懂自己唱的是什么,但这小调朗朗上口,词儿押韵,而且有节奏感,所以一学就会,跟金老太两个唱得起劲死了。
  金美娣见她们一老一小,边唱边拍手,其乐融融的样子,瞬间怒气爆发,当门叉腰一声喝:“金好婆,你又来我家作什么!”
  “什么屁话,自己小棉袄的家,不能说来就来么。”
  “赶紧走赶紧走,找你宝贝儿子去!咱们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小娘比,有你这么同老娘说话的吗!你老娘从小对待你们姐弟三个都是一视同仁的,你自己心眼小的像针尖,非要眼红你小阿弟,这么大的人了,好意思伐?”
  “那些鬼话说给你自己听去吧,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
  “我是稍许有点偏袒阿三头,这不是老老正常的事情吗?毕竟金家门只有伊一个男丁续香火。老祖宗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老娘也没办法呀,要怨就怨你自己为什么不投生成一个男人家。”
  “你待谁好,爱谁喜欢谁,那么就去谁家过,这么简单的事情,谁要听你鬼话连篇!”
  “老是盯着阿三头做什么?你怎么不和宝娣计较,不去眼红宝娣呢?你们两姐妹,哪个从小做事多?哪个从小挨打多?心里都没点数么?你是你老娘怀胎十月生养出来的,不疼你疼谁?小娘比自己拎不清!”
  金美娣冷笑:“现在老了,开始讲鬼话来糊弄人了,你疼我?帮帮忙,你说疼我爱我不过是骗我给你养老罢了!”
  “你是我生养出来的,一条小命都是我给的,给我养老不是理所当然!”
  “阿三头也是你生养的,你找阿三头去!我不认得你这老太婆是谁!”
  一听这话,金老太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想当年,哪怕无缘无故上去一脚将她踹到在地,她都是自己默默爬起来,连问一声为什么都不敢的。现在么,看自己老了,就敢放肆到这个地步了。
  金老太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小娘比,养你还不如养块馒头!”
  想起早前在娘家做小姑娘时的那些日子,金美娣一个五十岁老阿姨,还没开口,泪水就已流了满面:“你那时打我和宝娣,都是拽着头发去撞墙皮,不见血不开心。我脸上身上的伤疤,也都是拜你老人家所赐!要是哪天没被抽几只耳光,我都要烧高香!我能平安长大成人,那真是上天垂爱,菩萨保佑!现在么,年纪大了,开始放软档了,指望我来养老了。在我和宝娣身上,你有花过那么一点点的心思么?有花过一分钱的本钱么?要不是几个叔叔婶娘和家里的老人看不下去,我和宝娣连书都读不成!你老人家养女儿,那是望天收呀!”
  “哦?我没花心思和本钱?那你和宝娣是被大风吹大的么?”
  大人吵了这半天,加上声音响,小不点儿害怕起来,嘴巴扁了一下又一下,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很久,终于没忍住,哭了。
  金老太一看,这样吵下去只怕没完没了了,等会金不换一回来,自己哪是她们母女俩的对手?不行,赶紧改变策略。遂抬手遮住眼睛,动情的哭泣了起来:“美娣呀,你老娘错了呀。错在不该给阿三头讨那个杀千刀的卖鱼郎家的十三点做媳妇呀!你老娘吃了多少亏,终于醒悟了,到头来还是小棉袄靠得住哇!”
  可惜她这套根部唬不住金美娣,听伊嘲笑说:“你老人家是表演系毕业的吗?我们家老大金不换上了两三年艺校,演技都没你这么逼真呀!”
  金老太假装没听见,继续动情哭:“乖女儿,亲女儿,宝娣我见她不着,现在只有来投靠你了呀!”
  “哦,你老人家错了?现在醒悟了?”金美娣叉腰高声嚷,“那把你的退休工资卡拿来让我保管,让我看看你的诚意,看看你醒悟到什么地步!”
  金老太只哭不答,被逼问急了,眼看着伊要来搜身了,没奈何,只好支支吾吾的搪塞,一会儿说丢了,一会儿说被十三点媳妇把持着,过两天就去讨回来。
  金美娣便冷笑:“工资么,省下来给儿子花,自己么,跑到女儿家吃住养老,你们母子俩,如意算盘打得倒好!”
  正吵得不可开交,金不换下班回家了,看见金老太,不由得一愣:“外婆,你怎么来了?”
  金美娣把眼睛一擦,忙迎上去:“宝贝女儿,你回来啦。快休息休息,姆妈这就烧晚饭,晚上想吃什么小菜啦?”过来过去,把金老太当成了空气,一面准备煮饭烧菜,一面唠叨,“我上半天没事,去了一趟小荧星,准备给你小阿妹报个舞蹈班,同你一样学跳舞。”
  金不换想也不想,冷冰冰道:“不去!”
  “我饭都不吃,也要省出钱去培养小的去学本领学知识。你说说看,你凭什么来反对!”
  “凭什么反对?你自己心里有数。学画画学英语学算数,什么不能学?为什么一定要跳舞?”
  “这孩子,说什么怪话?为什么不能学跳舞?长大后同你一样,不是很好?”
  “培养成我这个样子,勾引男人赚钱来给你花吗?还小荧星,我看小灾星还差不多!”
  “金不换呀金不换,老娘花了大价钱,从小供你去跳舞,借钱也要供你去读艺校,我一片好心被你当成了驴肝肺,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你睁大你的眼睛瞧一瞧,你看我开心吗?你看我现在过的开心吗!借钱供我读艺校,把我养成这种眼高手低的人,我谢谢你老人家!你打着什么算盘当我不知道呢?投资在我身上的钱,最后还不是要加倍捞回去!我自己没脑子没本事就算了,现在又开始打起小的主意来!”
  “小娘皮,屁话噶许多!”
  母女俩吵红了眼,而此刻,赖在床上闭目养神,打死都不愿起来的金老太这时候就笑了。
  次日,早上老时间,李一马兜着抱脸虫出门上班,在弄堂口又遇到小二郎。她来嘎亮家买棒棒糖,老规矩,先敲门:“叮叮叮,老板你在吗?”
  老板从窗内探头出来:“是小不点儿啊,今天买什么啊?”
  “我想问问看,今天老板娘喜欢上棒棒糖了吗?”
  “对不起哦,我们老板娘暂时还不喜欢棒棒糖呢。”
  “哦,那老板娘明天会喜欢吗?”
  “我不知道啊。”
  小二郎一脸失落,抱着猫,低着头,踢着路上石子往回走,正走着,怀里的猫忽然怒目圆睁,从她怀里往外挣,她回头一看,见是李一马,马上笑了,同他打招呼:“哟,红彤彤的胡萝卜叔叔来了。”
  两个人现在已经是熟人了,见面都会打个招呼的。
  李一马今天身着土红色连帽衫加运动裤,连鞋子都是红白相间二色,all 红色look,可不是胡萝卜是什么?他听后,大笑起来:“hi,小二郎。真巧,看见你真开心。”
  “你的猫可以给我摸一下吗?”
  “当然,没问题。”他从连帽衫的帽子里取出抱脸虫,蹲下去,把手中猫咪给她摸皮毛。
  抱脸虫胆小怕生,对不认识的人一向警惕,不过对这小不点儿却挺友善,不仅一动不动的由着她摸,连舌头都敢露在外面。
  抱脸虫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吐舌头,有时候是吐出去忘记收回去,有时候是觉得热。反正只要在放松的环境里,它大部分都要把舌头伸到嘴巴外,看着可爱又傻气。小不点儿一见它这个样子,就忍不住使坏,伸手去扯它的舌头。抱脸虫也不生气,由着她。不过她怀里的大脸猫却是个醋精,一见着抱脸虫的面,马上就要龇牙咧嘴去挑衅人家。
  摸好抱脸虫,扯好人家的小舌头,她问:“叔叔你去哪里啊?”
  “叔叔今天还是去上班。”
  “哦,我也要回家喝奶去了。再会。”
  “byebye。”
  李一马兜着,推门进办公室,靳姐一瞅见他手中星巴克的纸杯,就笑了:“aya今天肯定不在。”
  她旁边的金不换随口问了一句:“谁,什么?”
  “只要aya不在,老板就会去他家马路对面的星巴克买咖啡。”
  “aya是谁?”
  “你听!”
  突然有人放了音乐,是一首粤语老歌。音乐响起,靳姐一下子就安静了,示意金不换安静下来一起听。
  头顶天花板上的音响内,一个女子以轻快甜美嗓音唱着:“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莫说水中多变幻,水也清水也静——”
  金不换看靳姐痴样,不禁笑了起来:“不就是万水千山总是情嘛。”
  靳姐严肃批评道:“你这口气有点过分了噢。这可是万水千山总是情!这可是汪明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