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就这样,平凡但不平淡的两年过去了,到了永乐四年,他们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
  第207章 多事之秋
  那是个平静的秋天。
  胡善围去访故友,随着周王府就藩昆明,茹司药和谈太医和夫妻也随之搬到了这里,继续在王府协助修《救荒本草》,云南物产丰富,有许多中原没有的植物,这本书写了一卷又一卷,似乎永远都不能完结,是个浩大的工程。
  茹司药和谈太医生了两个儿子,取名谈经和谈纲,为了完成医学理想,就停止生育了。
  故友在园子里烹茶赏秋景,温煦的阳光、透过一片片树叶,投在身上斑驳的斑点,不冷不热,刚刚好,两人在躺椅上闭目听风,好像被这秋风给吹得醉了,骨头都酥了,懒懒的。
  茹司药听着红泥小炉上的壶不再鸣叫,开水不响,遂睁开眼睛,给客人泡茶。
  茹司药玩笑道:“泡好了,起来喝茶,难道要我喂到你嘴里?这是昆明,不是京城皇宫,别在我面前摆出尚宫的架子。”
  胡善围睁眼眼睛,双眼如洗,熠熠生辉,她今年四十六岁了,爱情事业家庭三开花,还过了四年归隐山居的平静生活,岁月格外优待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
  胡善围换了个坐姿品茶,“你家两个小子是怎么养的?看起来乖顺听话,一点都不让你和谈太医操心。”
  茹司药差点当场喷出茶水,“真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我还瞅着你的阿雷懂事听话,是你的小棉袄呢,恨不得第二个儿子是闺女。咱们这种人家,孩子们在外头都是好的,面子上过得去,在家里熊孩子各有各的淘气。”
  “我们两个终身为医,越是扎根往里头学,就越觉得学海无涯,此生都只能学得冰山一角,于是寄希望于两个小子,希望他们两个能够继承谈茹两家的家学渊源。可是呢,这两个小子非和我们反着来。”
  “我们两个一日都离不得药香,觉得是人间至香之物。可是两个小子非说药味刺鼻,闻到就皱眉头。我们夫妻修医书,两个小子看到医书,立刻昏昏欲睡,一看四书五经,就立马来了精神,发誓以后考科举,必定要高中进士、走仕途,完全和我们的理想背道而驰。”
  胡善围听了,犹如红一、二、四方面军在台堡胜利会师,放下茶杯,握着茹司药的手,“我家也是如此啊,孩子努力想要的,和我们觉得为她好而铺平的路背道而驰,就像围城似的,城里的人想攻出去,城外的人想攻进来。”
  茹司药也感叹道:“当父母的还能怎样?几次和两个小子交锋,败退下来,现在我们夫妻已经死心了,由得他们去,读书考科举,对两个儿子不报继承家学的希望,这种事情强来不得。等将来有了孙子孙女,在医学上有天分,愿意重拾祖业,我们再教他们。”
  茹司药和谈太医因医结缘、志同道合,在传承上却遇到了问题,只能寄情于第二代孙辈。老天有眼,熬到孙辈,谈家还真的出了个影响医学史的医学大家,千古流芳。可见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不是我理解你,而是我们都一样。
  胡善围见茹司药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心情莫名的舒爽起来,两人互倒苦水,“阿累才九岁,心眼就多得我都看不透了。她只要去上学,不在家里,就拿两把锁,把闺房和书房都锁起来,不准我们进去看。”
  茹司药呲笑,“一把锁能够拦得住你和沐春?形同虚设吧。”
  多年老友就是这个不好,太互相了解,谎言当场戳穿。
  胡善围好歹当了两届尚宫的,说谎眼睛都不眨,“哪能呢,还是要尊重女儿的隐私,她既锁了门,就表示拒绝一切人,当父母也不能勉强。”
  沐春被女儿逼得成了撬门溜锁的高手。
  茹司药心照不宣的笑了笑,懒得戳破,“堂堂五品尚宫,和女儿斗智斗勇,真是浪费人才。你还那么年轻,真的从此退隐,不问世事了?要是我换成我,从此不再碰医书,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胡善围说道:“这那跟那啊,你行医是为救人。我当尚宫那些年,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风刀霜剑,勾心斗角,动不动就腥风血雨,死一大片,简直不是人干事,好容易脱身,才不去想过去的事情。除了女儿这个心病,简直是神仙日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胡善围和茹司药在闲适的秋景下拉家常、聊儿女经,互倒苦水,茶话会还未结束,一彪人马赶到了谈家,为首的居然是三保太监,三保太监行色匆匆,要茹司药和谈太医立刻跟他们回京城。
  徐皇后伤病再次复发。
  上一次就是这对夫妻治好的,现在千里迢迢又来请他们,可见徐皇后病情并不乐观。
  茹司药赶紧去收拾药箱,三保太监又去了周王府,这次他要顺道把汉王世子朱瞻壑带走。
  胡善围见这个情形,心想徐皇后的病情应该比刚才预料的要严重,着急把二孙子朱瞻壑带到京城,这是万一治不好,要和后人诀别的意思了。
  三保太监扑了个空,朱瞻壑不晓得跑到那里去了。周王府、黔国公府都打发了人去寻他。
  朱瞻壑去哪儿?
  送放学的阿雷回家。两年前朱瞻壑勇闯“鬼屋”,两人相识,后来阿雷去周王府附学,朱瞻壑养在周王府,一来二去就熟了,阿雷被换装的父母跟踪,也是朱瞻壑提醒捅破的。
  防火防盗防家长,两个孩子默契的结成了同盟,经常互相打掩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秋高气爽,各种动物正是长膘肥美的时候,两人瞥见路边有野兔窜动,便拍马追着兔子,一直追到
  山林打猎去了。
  朱瞻壑长的比较着急,七岁的男孩,长得比九岁的阿雷还高大,发展趋势越来越像他爷爷永乐帝。
  两匹马冲入山林,驱赶野兔、惊飞野鸡,朱瞻壑这两年骑射进步神速,很快射落两只慌不择路的野鸡。
  阿雷跳下马背捡起猎物,“行了,够今天晚餐就住下吧,涸泽而渔不可取,吃了上顿没下顿。”
  朱瞻壑尤嫌不够,“野鸡太瘦,我一个人就能干掉这两只,你和你姐姐姐夫吃什么?我去林子里再寻几只猎物,给饭桌加几道菜。”
  “啊?”阿雷有些不情不愿,“你今天还要去我家蹭饭吃?”
  朱瞻壑不像他大堂哥朱瞻基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性格爽直,说道:“怎么?你不欢迎啊。”
  两人太熟,阿雷直言直言,“我姐姐说你的饭量就像天蓬元帅转世,比我姐夫都吃的多。若是请你吃饭,得提前要厨房多备些食材,多煮一锅饭。”
  《西游记》的故事风靡大明,猪精八戒是主角孙悟空之外最亮眼的角色,无人不知,最大的特点能吃和蠢萌。
  朱瞻壑心大,不以为耻,还能开玩笑,学着戏台上的猪八戒做了个作揖,“这位姑娘,你可是费太公之女海棠姑娘?”
  后来各位熟知的是吴承恩写的同名小说,里头猪八戒在高老庄为女婿,不过此时是永乐四年,吴承恩的曾祖父估摸才刚刚出生呢。
  目前最流行的《西游记》故事版本还是昔日燕王府包养的戏剧家杨景贤写的戏本子,里头猪八戒逼娶的是费海棠。
  阿雷听了,并不像寻常女子那样羞恼,而是立刻兴奋的进入了二郎神的角色,故作戏腔说道:“兀那猪精!我奉观音法旨,特来拿你,你若真心皈依我佛,于你拜告观音,着你也修成正果。若不皈依,着你死于细犬口中。”
  杨景贤的戏本子里,收复猪八戒一折,是二郎神和手下细犬,孙悟空全程打酱油。
  两人都喜欢《西游记》,台词倒背如流,朱瞻壑拍马就逃,“别人怕你,偏我不怕你。”
  “左右神将,快将细犬,咬那猪妖!”阿雷拍马去追,小孩性情,说风就是雨,光顾着玩耍,把打猎加餐的正事给忘了。
  两人在林子里追逐,蓦地,前方有兵戈和各种惨呼之声,朱瞻壑跑在前面,闻声不妙,前面好像有人在火拼,他立刻调转马头,“阿雷妹妹,快跑。”
  阿雷不明所以,见朱瞻壑神情严肃,便立刻跟着往来时大路方向跑去。
  身后拼杀之声越来越近,甚至开始使用火枪等动静大的兵器了,朱瞻壑和阿雷趴在马背上,尽量隐藏身形,借着树林的阻拦,勉强还未受伤。
  两匹马快速将小主人带离山林,后面的人似乎想灭口,穷追不舍,就当两人即将暴露在未知凶徒的枪口之下时,周王府和黔国公府寻人的护卫们牵着猎犬,闻着味道找到了这里,他们原本是来找朱瞻壑送去京城的,刚好救驾。
  两方人马开战,不过凶徒们武器精良,且战且退,留下一地尸首,最后还是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出去了几个。
  护卫们打扫战场,将一具具尸首抬出来,周王、三保太监,还有闻讯赶来的沐春和沐晟过来查看事发现场。
  三保太监认出一具死尸的身份,“这是大理寺卿薛嵓(岩)。皇上个月刚派他出使安南国,把前国主后裔陈天平带到安南国继位。”
  沐晟也立刻认出一具死尸的身份,“这是安南国前国主之孙,陈天平。”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安南国要谋反!”
  原来阿雷和朱瞻壑无意中撞见了一桩政变,难怪凶徒要斩草除根。
  安南是大明的邻国,原来是陈氏为国王。大明南征成功,沐家世镇云南,陈氏遂向大明派遣使团,投递国书,向大明进贡,认大明为宗主国,俯首为臣。
  安南国如此识相,洪武帝将册封的诏书给了安南国国王,两国建交,并且将安南国列入“不征之国”的行列。
  安南国陈氏国王死后,宰相黎季氂(毛)大权独揽,屠杀陈氏王族成员,并且改了姓胡,叫做胡季氂,登基为王,胡氏王朝由此开始。
  作为大明的藩国,改朝换代,或者父死子继,只要换了国王,都必须经过宗主国同意,并下达册封圣旨,得到大明承认,才是名正言顺。
  胡季氂向大明递送国书,声称陈氏王族绝嗣,他是老国王的外甥,老国王临死前立他为新王,继承王位。
  那时候大明刚刚结束靖难之役,内战停歇,永乐帝的目光都在巩固自家皇权上,无暇顾及其他,看到安南递送的国书,没有深想或者查证,封了胡季氂为新王。
  胡季氂以为漫天过海之计成功,不料陈氏王朝有个孙辈,叫做陈天平,侥幸逃脱屠杀,千辛万苦跑到了大明,他先是找世镇云南的黔国公沐晟求助,沐晟一听,居然还有这事?这分明欺君之罪啊!
  于是沐晟一面派人将陈天平护送到京城找永乐帝告御状,一面出兵安南,讨伐胡季氂,追究他的欺君之罪,此时发生在去年的十一月。
  永乐四年年初,陈天平到了京城,哭到声嘶力竭,控诉胡季氂屠杀陈氏王族真相。永乐帝当然暴怒,不过,他是个冷静帝王,此时他正在筹备北伐征蒙古,一个刚刚稳定下来的帝国,如何禁得起北伐和南征双线作战?
  于是,永乐帝下旨把沐晟大骂了一通,要他立刻带兵回来,“尔镇云南,倚托甚重,岂可轻动?比令尔调兵近老挝屯驻,尔辄亲行,非朕意也。敕至即还。尔又言:欲发兵向安南,朕方以布恩信,怀远人为务,胡季氂虽扰我边境,今以遣人诘问。若能摅诚顺命,则亦当弘包荒之量。”
  意思是说,我晓得自己被胡季氂给忽悠了,但是,现在大明正在恢复生息,能够和谈达到目的,就不要轻易出兵打仗。打仗太他妈烧钱了,为了我的面子,不值得。
  永乐帝派出使节去了安南,说只要胡季氂肯认错,退位,把王位还给陈天平,大明就既往不咎,并且会册封胡季氂公爵的爵位,保证胡氏世世代代的富贵。
  胡季氂当场表示接受大明的条件。于是,永乐帝派出大理寺卿薛嵓为使节,带着陈天平去安南国继承王位,并有广西左副将黄中,右副将吕毅带着五千兵马一路护送。
  然而,大明使团刚刚到了安南境内,就立刻遭遇了胡季氂的上万伏兵袭击,副将黄中,右副将吕毅战死,大明将士拼死护送薛嵓和陈天平逃走,安南乔装大明人在背后追杀,大明全军覆灭之时,正好被阿雷和朱瞻壑撞见了。
  沐春看着一地尸首,暴跳如雷,“敢杀我女儿灭口,我就要灭他的国!把老子的佛郎机大炮拿来,老虎几年不发威,就当老子是病猫!”
  第208章 什么刀枪棍棒都耍的有模有样
  沐春虽归隐山林,但热血未冷,被人打到家门口了,还差点失去女儿,他如何不怒?
  遂加入了弟弟沐晟的军队,发誓必定要灭了安南国,活捉胡季氂。
  四年平静安逸的隐居生活戛然而止,胡善围虽有些不舍,但全力支持沐春重出江湖,“倘若云南边境冲突不断,我们也无法安心隐居在此,阿雷差点就出事了,大国不宁,小家不安啊。”
  沐春在院子里泼水磨刀,抚摸着轻薄的刀刃,“两国交战,这里靠近边境,已经不安全了,你和阿雷搬到城里的房子,那个房子也挺大,就是不如这里清净。”
  山野偏僻之地,才能种得了大片的菊花,禽兽是他们的邻居,当然清净了。
  胡善围说道:“等你跟着大军开拨,我们就搬。”
  沐春摇头,“不行,我得把你们娘俩安顿好了,才能放心出征。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搬家。”
  沐春实在不敢想象倘若乱军散兵游荡到这里,将遭遇何等浩劫,他不能让妻女暴露在危险之下。
  胡善围难得一次乖顺,听从了丈夫的安排,如今边境局势紧张,早日搬家也好,免得沐春心神不宁。
  阿雷小朋友迎来了再一次的“永别”,纵然姐姐没有和她解释,她也晓得朱瞻壑就像以前的朱瞻基一样,只要离开昆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小基哥哥,水坑弟弟,都是她人生中的过客。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哭泣了,坦然接受了现实,不再像以前那样哭泣。
  她大方的请朱瞻壑在桥洞下的小摊上吃了顿鸡汤米线,“你好好吃,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听我姐姐说,京城里只有面条,没有米线。”
  这是她和朱瞻壑探索出来的无证无牌、还偷税漏税的苍蝇小馆子,但是他们觉得味道比大饭馆好多了。
  阿雷神奇的遗传了父亲沐春蹲在街头吃面,以灰尘为佐料的味蕾。而这种地方是胡善围绝对明令禁止她去光顾的,只能偷着吃。偷偷摸摸着吃是味道加分项,真的敞开吃反而没有这种感觉了。
  朱瞻壑吸溜着爽滑的米线,“没关系,只要我想吃,汉王府的厨子们总能捣鼓出来这个味。”
  朱瞻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本来就不多的离别忧伤荡然无存。
  阿雷笑了,冲着摊主说道:“给天蓬元帅再来一碗。”
  朱瞻壑吃了双份米线,摊主看着他腆出的大肚皮,有些害怕,“小心积食,要是不舒服了,赶紧叫你家大人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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