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天蒙蒙亮,草地结了许多露水,马蹄踏下,青草的微涩的香气蔓延开来, 碾过的草丛沙沙作响,在一片寂静中, 尤其刺耳。
  只要她不说话, 司奉龄不会主动开口,于是林菁试探地道:“师兄的身份真是扑朔迷离, 既是大昭密探的‘前辈’,又是鬼谷的传人, 现在么,还身兼草原爪牙……反正我也逃不掉,不如师兄让我做个明白鬼?”
  司奉龄停了下来,他正想说什么,林菁的腹部突然发出了一声尴尬的“咕”,司奉龄下意识地从行囊里找到了食物,拿出来的时候才想到,两人已不是主将和亲兵的关系,也不是师兄妹的亲昵关系了。
  他伸手把她抱了下来,动作还是很轻很柔,仿佛昨夜对她下了狠手的那个人从未存在过,又冷又硬的胡饼被他掰成了几块,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喂林菁,自己也跟着吃了几口。
  林菁没拒绝,无论是逃跑还是周旋都需要力气,努力往下噎的时候,还没忘了要水。
  司奉龄捏着她的下巴往里灌了几口清水,她被呛到,咳了半晌才道:“总是要死的,浪费了师兄的粮食,实在不好意思,还得谢过师兄让我做个饱死鬼。”
  左一个“明白鬼”,右一个“饱死鬼”,她想从他口中探得自己这一次的危险程度,可司奉龄压根没接话,看来这等小手段还入不了他的眼。
  司奉龄收拾妥当,因为林菁清醒了过来,出于慎重,又取出绳索,连她的腿都捆了起来,然后抱着她同上了一匹马,让她侧坐在他身前,一手搂着她一手御马,低头问道:“真是稀罕,你现在还愿意称我为师兄,只怕心里要将我千刀万剐了吧?”
  林菁浑身被绑得动弹不得,只能软软地靠在他身上,男子的气息侵略了过来,她忍着心中的不快道:“大家师出同门,明人不说暗话,我现在嘴甜一些,后面也许还能少遭点罪,逞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义,万一气得你直接用刀子捅了我,那可就糟了。”
  “我该怎么说?真不愧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司奉龄低声地笑了笑,“师妹这般识时务,我又怎么会亏待你?想听什么,问吧。”
  “我只对一个问题感兴趣,师兄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吗?如果是,那又是为什么?”
  司奉龄闷笑道:“师妹真是刁钻,这一个问题就包囊了所有。”他低笑轻语的时候,声音入珠如玉,滚落在耳边,是会被当做宝藏来珍藏的。
  林菁叹了一口气,不无遗憾地道:“师兄,我真是听不腻你的声音,你不要跟我敌对,好不好?”就算到了现在,她仍然不想恨他。
  司奉龄沉默了一会,才道:“抱歉。”
  林菁平生,最讨厌别人对她说抱歉。她心累得很,已经知道他不会因为自己三言两语而打消念头,索性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远远看过去,他们就像是草原部落里常见的情侣,双双依偎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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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奉龄缓缓道:“我早已不是你师兄了,在师父离开长安城找到我的时候,便将我逐出了师门。”
  “这样大的事,师父不会不通知我。”
  “嗯,他水陆道上朋友很多,但我做了十多年的密探,手上的路子也不少,他给你的那封信还是被我截下了。”
  她没什么诚意地夸道:“师兄青出于蓝,怪不得能成为行内前辈。”
  “我六岁时遇到师父,跟他修习的第十个年头,林家出了事,他去了长安一次,回来后便加重了我的功课。两年后,那时你大概三岁?他为了帮你打好根基,便让 我出去历练,一心扑在你身上。我下山之后,因为是衣钵传承弟子,不能为官,须得看淡名利,于是我仗着功夫好游荡人间,我做过为民除害的义士,做过逞凶斗殴 的混混,帮人破过案,也帮农家打过谷子……后来才开始做探子,知道人间隐秘事,知道人前人后的面孔不一,知道世间鲜明而锦绣的皮囊下藏着多少不堪,这才觉 出趣味来。任何一行,越是接近峰顶,便越能感觉到权利的滋味,我很快成为他们口中的‘前辈’,你应该能想象到,很多时候,一句话便能定无数人生死,一封书 信便能毁去一个家族,我受很多人追捧,同时也被很多人怨恨,这张脸就是下场,同时,我的武功也被废去一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感觉他搂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一紧,便轻声问道:“那么,师兄是否大仇得报?”
  他朗声大笑:“那是自然,我想做的事,还未失手过,不仅如此,我还株连其三族。”
  林菁心中骇然,他以为自己是帝王吗?居然还行株连之举!
  司奉龄为何被逐出师门,林菁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果然听他道:“我本来做得很干净,可惜还是走漏了消息,我封锁了师父身边的消息来源,全力追杀余孽,没想到皇帝突然要你从军,师父离开长安后立刻得知了 此事,他虽然逐我出师门,却没有废去我的武功,让我在仇家的追杀下也能活命。所以我不恨他,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但有趣的是,我同时接到了一个酬劳非 常丰厚的任务,而这个任务的目标,居然是我素未谋面的师妹。”
  林菁苦笑:“你不恨师父,却也不会顾及情分,而且你身份有一层天然保护,只要亮出师兄的身份,你又有一身鬼谷传承来的本事,我当然会信任你,我简直……”
  简直是主动把自己送到了敌人的掌心,本来她还有意提防他,无论是朝晖还是庄情,都跟她提到过司奉龄不简单,她却因为对方是师兄而渐渐放下了戒备,她甚至独独挑选了他跟自己一起行动,可那个要害她的“身边人”,偏偏就是他。
  但凡心智脆弱些,几乎会被打垮人生观,身边还有谁能信任?
  司奉龄看她皱起了眉,怎能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心里没有半点悔过,反而饶有兴致地道:“在行动前,我调查了一下师妹,于是我更感兴趣了,围绕你的消息,可 是有好几股势力在打探,我还在谋划如何接近你的时候,正巧你立了大功要升勋位,正要收一批亲兵。真是瞌睡便有人递枕头,我恰好接过史凤山的任务,听说他也 想送个人到你身边,便想办法搭上线,做了你的亲兵。说实话,我不讨厌你,但你的性命显然不及报酬的价值高,而且我有些想知道,当师父发现他现在仅存的一名 弟子被毁了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林菁压下心头的冷意,她道:“我是跟你在一起后失踪的,如果我出了意外,你也会暴露自己。”
  司 奉龄笑道:“不,等把你送到拔延诃勒的地盘之后,我会继续回到朔方城外等着接应你,你想想看,如果你消失在敌军的城里,他们只会以为你在城里出了事,毕竟 是你想要再探朔方城,也是因为你自己的过失才导致了意外,这可不在亲兵填命的范畴,这之后,我会想办法脱身,仍然可以过我想过的日子,如果师父想寻我报 仇,我也会跟他斗一斗,可怜他都快知天命的人了,大概也没几年好活,再调/教出一个衣钵传人又要花上许久,所以你说,他还有什么资本跟我斗?”
  林菁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敌人。
  可她不会放弃自救,仍试图动摇他的心,轻声问道:“那么,师兄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都是骗我的吗?”
  在军营的时候,也曾秉烛夜谈,烹茶论道,在她受伤后,他无微不至地悉心照料,她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兄长的影子,如果只用身份来完成任务的话,他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他微微一怔,旋即道:“不尽然,我确实很欣赏你。下山之后,我遇到过许多女人,形形色色,特立独行的大有人在,荒诞不羁的也有不少,可你是最特别的一 个,通身的杀伐之气,眼界不俗,一身本领更胜男儿。就算她们再有觉悟,再如何与俗世抗争,也只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折腾,受身份、环境所限,一辈子坐井观 天,如何能比得上你?”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而且,你被我声音迷惑,又坦坦荡荡承认的样子也很可爱。林菁,你应该怪的人是师父,如果不是他逐我出师门,当 我遇到可爱的小师妹时,一定会很宠你、疼你,也许还会像那些男人一样追求你,辅佐你征战沙场,一起把鬼谷传承发扬光大,成就一段佳话,怎么会落得现在这个 地步……”
  林菁当然不会再相信他的鬼话连篇,这只是他玩弄猎物的恶趣味罢了。
  “师兄想多了,我走的路当由我自己来开拓!我不需要你的辅佐……等朔方城被攻下之后,我本来便想询问你的意向,如果师兄想带兵,我来调派,如果师兄想去别的地方,我来举荐,帮师兄寻找下一代传人……”
  “别说了。”司奉龄冷冷地打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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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司奉龄今年应该31,我是不是该加一个熟男组?
  第81章 不堪
  师兄妹之前过招, 点到为止。
  也许是在攻心, 也许是在说真心话, 是谋定而后动的心机还是藏在表象下的哀伤……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本质上来说,她对司奉龄而言是一件可以换钱的“东西”, 或是一个任务的“目标”,当这种利益关系确立后,她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只是心里不甘,怎么能折在这里?
  她搜罗脑海中一切有用的资料, 记得还在甘州的时候,朝晖提过关于拔延诃勒的一些情报。
  “拔延诃勒是东突厥强硬派的中流砥柱, 也正是因为现在的可汗想对大昭出兵,所以拔延部力才会压执失部成为叶护。他痛恨大昭人, 在一次战争中, 他的生母和姨母被大昭人奸/杀,从此之后,但凡到了拔延部手中的大昭俘虏,几乎都没有能活着回来的, 而且他尤其喜欢……折磨女子。拔延诃勒为人睚眦必报,你得罪过他一次, 纵然千里之外, 他也筹集了军队来抢夺你,所以一定要小心, 千万不要落在他手中。”
  当她遇到拔延诃勒,新仇旧恨交加在一起, 她会是什么下场?林菁不愿去想,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兄长和姑姑还在长安等着她回去……她感受到胸前的木头小鸟,被缚在背后的手用力用力攥成拳头,指甲刺入皮肉里,拼命地忍着泪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能害怕,不能示弱,不能放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沉默着行了一段路之后,远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队骑兵。
  “哈予昆!”司奉龄高喝了一句突厥语。
  林菁听在耳中,两人的突厥语是一个师父教的,司奉龄的突厥语音调都跟她一样……他真的是她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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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也做出了回应,然后加快了速度向他们奔驰。
  林菁一脸冷漠,她不回避,也不抗争,眼睛一直盯着来人。
  司奉龄一看便知,她知道在自己身上无法突破,已经把目光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了。
  真是太识时务了,很像他。
  不是现在这个已经无懈可击的司奉龄,而是那个初出茅庐,眼睁睁看着自己裹上一层层铠甲的他。
  谁不是从撞破南墙的那一刹那开始成长呢?
  他紧抿着双唇,看着林菁。
  对司奉龄来说,作为一个已经被逐出师门的“师兄”,他没有义务保护这个连面也未曾见过的“师妹”,他用她来换利益,天经地义,没任何心里负担。
  他欠她的,只是这一场欺骗。
  可司奉龄这十年行走江湖,骗过的人不计其数,早已习以为常。
  就在对方骑兵离他们还有三百步的时候,他突然下了一个决心。
  他的手移到林菁的腰后,飞快地向她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
  林菁心头剧震,她手指微动,便知道他放在她手里的是一枚极薄的骨片,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是司奉龄的独门暗器,曾数次帮他脱离陷阱,但因为制作工艺繁复,他身上也只备着三片。
  她按下拿到武器的激动,将脸转到他胸口,极其控制自己的脸部表情,以免被敌人发现端倪。
  司奉龄不动声色地道:“如果你能逃出来,我许你一件事,这样,我们扯平了。”
  林菁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在她临近绝望的时候,又给了她一线希望。
  “我不会原谅你的。”她道。
  司奉龄没再回答,他翻身下马,将她扛在肩膀上,借着这个动作,林菁用指尖把骨片弹了起来,然后凌空咬住,将它压在了舌根底下。
  来人比司奉龄还要小心,又在外面给林菁罩上了一个布袋子,还在上面捆了三道绳索。
  林菁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绳子了,很快,她又被人扛了起来,身体朝下伏在马背上,身旁的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大抵是货款两讫的意思,随后便是马蹄离开的声音,她身下的马也奔跑起来。
  如果不是肚子里那几块胡饼早就消化了,林菁被颠簸得几乎要吐出来。
  好在这一次旅途并不长,马的速度渐缓,她听到了零星的声音。
  跟在大昭不一样,现在她的耳边,全都是突厥语,偶尔能闻到羊奶的香气,还有孩子的声音。
  她知道,这是到了突厥人的部落里。
  马走在路上,毫不迟疑,证明来接应的人是拔延诃勒身边的人,他们训练有素,目标明确。
  又走了一会,林菁被放了下来,连地都没着,又被人扛起来步行。
  这是到了马匹不能进入的区域了。
  那人转了好几个弯,身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少,最后他压低了身子,似乎进了一个帐篷,然后将她平放在地上。
  “都出去。”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她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一片寂静,下一刻,她感觉有刀尖抵在她额头上。
  无论是司奉龄还是来接应的人,都没有堵了她的嘴,林菁猜测这是拔延诃勒的乐趣,说不定他想听她求饶。
  草原部族敬重英雄和好汉,在这个时候,硬骨头说不定能活,求饶的话,她会死得很难看。
  刀尖割破了布袋,她像是被剥了茧的蝴蝶,骤见天日的时候,才最令人惊喜。
  当然,喜的人不是她。
  林菁安静地侧卧在地上,在最初时看了面前人一眼,然后便垂眸不语。
  年轻英俊的突厥贵族微笑着拆开了他的礼物,另一只手举起酒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终于见面了,林菁。”
  拔延诃勒扯过她身上的绳索,只用一只手便将她拎了起来。
  林菁看清了这座帐篷,空间十分宽敞,地面上铺着暗红色的毡垫,边上堆着几个半身高的大箱子,这应该是一间私人仓库,最里面由黑布盖着一个四方形的大家伙,不知是什么。
  她被拔延诃勒放到箱子上,他用刀子隔开她腿上的绳索,然后两臂不由分说地将她双腿一分,人已挤进她的双腿间,抓着她的衣领将人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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