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正堂上,老太太又连喊了两声,还是无人把芠三婆给押进来,让老太太心头的疑云越酿越大,假如那婆子只是个满嘴胡羼、吃醉酒说疯话的酒鬼婆子,那怎么内院里突然就冒出来一大帮子外院的护院?平日里,就算自己用信号弹急召,四大护院飞速赶过来也要盏茶工夫,怎么丁熔家的一喊就有呢?若那婆子是胡说八道,那么被冤枉的丁熔家的不是应该立刻按住她,跟她对质吗?为什么要召来一大帮子人,想当场将那婆子给打死?难道真的是……杀人灭口?灭的什么口?二儿媳妇要杀逸姐儿?她为何要杀逸姐儿,甚至不给逸姐儿一个自我辩白的机会?
  丁熔家的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珠,不行,一定要将芠三婆拉出来对质,否则自己百口莫辩也就罢了,若连累太太在老太太心中的形象受损,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想到这里,丁熔家的扬声冲院外喊道:“钟奇!你们几个马上把那芠三婆给带进来!”
  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两个穿护院鱼鳞甲胄的彪形大汉敏捷地跑进内堂,其中一人回道:“对不住,让那婆子给跑了,她太狡猾了。”
  老太太的面色沉如水,寒如铁,微微哆嗦着两片嘴唇,一时竟讲不出一个字来。
  孙氏受到老太太的耳提面命多年,好比是老太太肚里的蛔虫,老太太随便抬抬眼皮,孙氏就能知道罗府今天要吹什么风!所以,孙氏立刻就领悟了老太太现在这个表情的意思——老太太介意的不是芠三婆捉没捉到的问题,而是刚才老太太连喊三声,都没喊进来一个鬼影,而丁熔家的随便一叫,立马就叫进来两个披甲佩剑的家丁!这可真真是犯了主子的大忌了!
  家丁是罗东府的下人,老太太是罗东府里最大的主子,可是如今本末倒置了,她的三句话都顶不上丁熔家的一个奴才头子的一句话管用,而且,手持兵器的外院家丁未经老太太召唤就进来,事先也无人跟老太太打过一声招呼,那老太太以后晚上还睡得安稳吗?失策,真是失策!
  孙氏暗悔失策,同时责怪丁熔家的这一次太鲁莽了。目光扫到堂下的时候,孙氏瞧见如今几乎满身浴血,像个血人一般的何当归居然还是面色如常,从容不迫得很,既没有因为疼痛而掉眼泪,也没有因为花姨娘指她为下毒凶手而自乱了阵脚。
  孙氏越看越气,想到若不是今天早晨看见何当归神气活现地跑去参加诗会,自己也不会一时恼火,把花姨娘的事拉出来做文章,也就不会发生这一连串的意外,不会演变到现在老太太心中生疑的局面!老太太忌讳丁熔家的,就等于是忌讳自己了——因为众所周知,丁熔家的就是自己的手和脚,而自己就是脑子和嘴巴——倘若手和脚都是奸的,那还会有人相信,脑子和嘴巴是忠的吗?
  而罗川谷直接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也就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谁害了他那个尚未出世的儿子!
  一开始,花姨娘醒后哭哭啼啼地指证何当归,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有理有据的,他和老太太立刻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花姨娘的说辞,觉得何当归是凶手。原因无他,就是妻子孙氏总看外甥女何当归不顺眼,三天两头地找茬口去找何当归的晦气,有错处自然揪住不放,无错处也是制造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想尽办法让何当归不痛快。
  比如,罗川谷最有印象的一次,就是自己从特殊渠道弄来一套春宫名画家“半边风月”的真迹画册,不止画得栩栩如生,故事情节新奇有趣,而且画册一角还有指甲大的袖珍图,快速翻动时,仿佛在观看一出活动的真正春宫,委实妙趣横生!
  然而几天之后那东西就不见了,然后就有下人出来举报,说何当归的桃夭院藏了一册春宫,然后孙氏就带齐人马,召齐家里所有能召来的会喘气儿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桃夭院,去搜什么春宫图。罗川谷当场就明白,那是孙氏搞的鬼,因为这么巧自己严密收于内堂的春宫图就没了,这么巧就有下人跟孙氏告密,说桃夭院有不洁之物,这么巧桃夭院就有人看见何当归在卧房墙上挖了个洞,藏进了一册春宫,简直比戏文中安排的还巧!
  不过罗川谷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眼旁观,毕竟一边是执掌中馈的发妻,一边是半路认亲的大柴老夫人的外孙女,亲疏远近他还是会分的。
  之后,未卜先知的孙氏一进门就找到了那个墙洞,去掏画却没掏到,孙氏一怒之下就要砸开墙找,说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立刻就有人扛来破墙专用的大锤子,不过,那锤子没派上用场——何当归认的个比她大几岁的“弟弟”何当游,竟然像头莽牛一样,一手就推开了那面墙,任孙氏等人去找。孙氏和丁熔家的吃了一嘴墙灰,什么都没找到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五日之后,女儿罗白琼招呼一众手帕交来饮茶、品诗,席间惊现春宫图,成为风靡一时的热门话题……
  ☆、第185章 生死协议破裂
  更新时间:2013-09-28
  尽管罗川谷和老太太都心知肚明,孙氏仿佛就是天生看何当归不顺眼,经常在找何当归的麻烦,但他们从未正式出面斥责或纠正过孙氏的这种行为。“”
  眼看着何当归能接下孙氏的百变奇招,在这个执掌着中馈,几乎可以生杀予夺的二舅母手中一次次有惊无险地走过来,罗川谷和老太太略感惊奇的同时,潜意识地认为,何当归的心中肯定是记恨孙氏的,她肯定想要伺机报复孙氏,毕竟孙氏就只认准了她一个目标,总跟她一个人过不去。
  尽管这样论起来,错处应该是孙氏这个没气量的舅母的,身为长辈,却屡屡欺侮一个小丫头,可一旦纠纷出现了,罗川谷照样每次都站在孙氏这一边,老太太照样相信儿媳孙氏多一点。因此,连何当归都不得不叹服一句,孙氏就是有这样的好人缘!
  而这一次,出了花姨娘见红的事,听了花姨娘本人的证词,听了几个“碰巧目睹事情经过”的丫鬟的证词,又看了孙氏命人搜出来的证物,老太太和罗川谷打心眼里认准了何当归是凶手。动机么,主要就是为了报复孙氏一贯的“特殊照顾”,想让二房的香火断绝,其次,才是跟花姨娘发生过一些口角——当然,明面上没人会把第一条动机讲出来。在孙氏唱作俱佳的引导下,老太太等人逐渐坚信了这样一个逻辑,何当归从孙氏一个人迁怒至二房所有人,于是,她对二房最金贵最柔弱的花姨娘下了毒手!
  如今事情发生转机,一个黑面婆的“临终之言”说丁熔家的是在“杀人灭口”,之前她又说,孙氏要用石锁压死何当归,让她不能再翻供。俗语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那群家丁的追杀下,黑面婆讲出的话也相对增加几分可信度。
  再联想起今天一整天,孙氏一直热心地从中穿针引线,对帮花姨娘寻找凶手如此上心,罗川谷第一个开始觉得整件事情透着诡异。要知道,孙氏对他的这班妾室可是酸得很,他何年何月进过何人的房,哪怕只是中午去小睡片刻什么事也不干,孙氏那儿都会有一份详细的记录,从几时睡到了几时,传过什么菜什么酒,房中有什么动静等等。倘或进哪个姨娘房里进得太勤,那孙氏就要去找那位姨娘谈谈心了。
  只因花姨娘的一双春葱妙手让罗川谷神魂颠倒,所以去她房中的次数几乎跟孙氏是持平的,再加上花姨娘破天荒有了身孕,罗家祖坟冒青烟,还是个金贵的男胎,所以一开始,孙氏知道花姨娘如此好运时,她使出的那些小性子几乎酸掉了罗川谷的牙,柔声宽慰了几日,又发誓赌咒不变心,孙氏方才好了些。“”
  今天花姨娘见红,孙氏为何如此热心帮她找凶手?找到“凶手”何当归之后,孙氏为何屡屡打断她的自辩,上来就用百斤大锁压她?如果那黑面婆讲的是真的,那么孙氏为什么打定主意,要一口气压死何当归,令其彻底不能开口?难道说?
  想到这里,罗川谷的脸色阴沉了两分,那张白胖的脸上,一双缺少生气的的眼睛,仿佛是一张白纸铰出的两个黑洞,给人以森然无情的印象。罗川谷抬抬眼皮,问堂下的护院钟奇:“芠三婆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你们一不小心将那个婆子打死了,总要将她的尸首拖来给我们看看吧?”
  钟奇张了张口,不知如何作答,眼睛讪讪地看向丁熔家的,而丁熔家的此刻正懊悔刚才没有第一时间跟芠三婆对质,见钟奇看自己,她没好气地说:“你看我做什么?二老爷问你话呢,你还不如实作答!”
  于是,钟奇躬身回话:“不敢欺瞒二老爷,那婆子实实在在是逃跑了,而且跑得不知所踪,想追也无从追起!”
  见此情景,老太太又是心中一沉,好啊,堂堂罗府二老爷问底下奴才一句话,还要经过丁熔家的批准才能开口?孙氏心中又是一紧,糟了,老太太这是较上劲了,一旦眼中瞧着丁熔家的有问题,那左瞧右瞧,怎么瞧都是破绽,以前看着很正常的行为,现在却全成了以下犯上!该死,今天吹的是什么邪风,冒出一个胡说八道的芠三婆来!
  罗川谷冷笑一声:“你们一群人,二三十个壮汉,身上有功夫,手中有刀斧,追着一个黄土埋半截的小脚老太婆喊打喊杀,我们屋里人都听见那老太婆喊出‘遗言’了,而你们却说她‘跑得不知所踪’,让人如何能相信?她就是四条腿的蛤蟆,也快不过你们几十条腿吧?”
  钟奇支支吾吾难以作答,他收到的命令是看紧正堂门,只要三小姐跟关少爷手拉手跑出来,二话不说先上去砍三小姐几刀,价位是一刀一百两,所以钟奇不错眼珠子地盯着大门口看,未曾去追过那个古怪老太婆。
  钟奇旁边的另一个大汉参加过追捕行动,不过他从未进内堂跟主子讲过话,也不知什么礼数,主子还没问到他,他就瓮声瓮气地开口了:“我们人再多,脚程没一个人能撵上那老婆子,人多有什么用?依我瞧,那老婆子身怀上乘轻功,她走得时快时慢,有时候还停下来系裤腰带,可是依然从我们的刀下滑开无数次,分明就是在耍着我们玩儿呢!”
  罗川谷浑然不信,而他胸中揣测的可能性愈加清晰,孙氏要杀那婆子灭口,杀何当归灭口,因为这二人一个说出了她的秘密,一个是她的代罪羔羊——对花姨娘和她的孩子下手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孙氏!
  “啪嗒!”
  罗川谷将手边的茶盅挥到地上,拍桌子喝道:“哈!黑面婆会轻功?黑面婆耍你们玩儿?我看分明是你在耍我们玩吧!府中的护院平时都很管用,怎么今日变得这样饭桶?一个倒夜香的婆子都有了武功,哈!我罗府什么时候这样屈才了?你打量着我们全都是傻子,凭你随便糊弄!”
  那护院是个愣头青,梗着个脖子叫道:“我骗你做什么,死老太婆还弄来一袋臭烘烘的花肥,一路乱洒,踩得我们满脚都是,脚一滑就更追不上了!你看!”说着亮出焦黄一片的鞋底,让众人观瞻。
  孙氏眼瞧着平时跟她一个鼻孔出气,一直对她死心塌地的丈夫,现在死死揪住一个芠三婆的事不放,分明就是要拉来芠三婆对质,来证明何当归是被人冤枉的。如果何当归脱去了罪名,那么极力给何当归入罪的她,不就变成了首号疑犯了吗?孙氏心头暗恨,好你个罗川谷,平时窝窝囊囊,做什么都使不上力,这会子倒充起真男人来了!
  这时,石榴突然脆声提醒:“老太太,三小姐还戴着这个鬼玩意呢!芠三婆和钥匙一起‘消失’了,那三小姐该怎么办?”
  老太太正在闷头回想,想着丁熔家的过往种种的逾矩行为,越想越多,越想越惊心,此刻搭眼往堂下一扫,逸姐儿已然熬不住刑,连人挂着石锁倒在地上了!一眼望去,她整个人被血浸透,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真是触目惊心!
  老太太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周围的仆妇们,喝道:“还不快将那锁除去?!”
  几个仆妇对望几眼,李九光家的期期艾艾地说:“我昨天不慎闪了腰,现在干什么都使不上力,关公子不是愿意帮忙吗……”说着看向关墨,小声恳求道,“你是有本领的人,又心疼我们三小姐,就请您帮忙弄开那锁吧!”
  关墨刚才是一时激愤,才把深藏的八荒邪功给祭出来,发功的时候手中会出现一个晶灿的光球,幸好屋里没有习武之人,也没有识货的人,才略过这一节插曲了。他要二次展露那历时六年、秘密修炼而成的八荒功吗?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值得让他如此付出,不惜自揭底牌?
  如今,关墨黑发披满肩头,双臂在胸前交叠,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百斤大锁,以及软绵绵耷拉在锁上,侧卧于地上的红衣佳人。他略微调整站姿,一副欲动手不动手的样子,用密声传话佳人耳中:“若你肯做我的妾,若你肯为刚才说的话向我道歉,我就拿掉你的锁,并且既往不咎,抛开从前的一切不快,好好的对待你,行不行?”这当然不是真心话,对于这个铜豌豆一样磕牙的女子,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找个无人之处将她碾成粉末了。
  何当归宝石样的眼珠往上一抬,跟关墨那邪气逼人的双眸打了个照面,然后,她的一双凤眸溢出满满的嘲讽,用鼻子低声哼哼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关墨立时气结,这粒铜豌豆不是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吗,怎么还敢如此不驯?她还有几口气能撑着她这样跟他较劲?念她父母不在身边,令她缺乏女子理应具备的常识与教养,他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好了,谁让她是他惦记了半年却一直不能得手的美人呢?
  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关墨再次传音:“好妹妹,只要你应我一声,我立刻就来救你性命,作为报答,你是否应该以身相许呢?若你觉得妾位太低了,我会设法抬你上位,若你对我不满意,觉得我及不上孟瑄等人,那只是因为你对我还不够了解……”关墨的声音忽而变得黯哑,比夜风中的落红更加暧昧,“我敢保证,等咱俩好上了,你就一时一刻都离不开我了。”
  何当归这次连眼皮都没抬一抬,两片樱唇似动非动,而话语却清晰地从舌尖溢出:“关墨,你让我觉得恶心,你站远一点。”明天她一定要提醒青儿,在关府一定要远离这个人渣。
  关墨的眸中暴出一道噬人的异芒,若不是有一帮子人在旁边睁大眼睛瞧着,他真恨不得立刻扼死这丫头,将这一朵虽然美丽但一点都不可爱的青色小花连根拔起,彻底毁掉。停顿了片刻,他半俯下身子,压抑的话语在喉上嘶嘶滚动:“何当归,难道你真的想死?还是因为你在罗府过的太凄惨,让你觉得生无可恋了?你放心,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好好招呼你的尸体,在你身上讨回你害我三妹流的每一滴眼泪——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干净的。”
  何当归转动了一下脖子,简洁地回答道:“滚。”
  关墨怒极反笑,突然运气于掌,立掌为刀,下个瞬间那掌刀已然劈上了何当归的耳际。反正她已经被那沾有剧毒的石锁压得奄奄一息,只剩一半儿的命和不到一半儿的血,眼看就活不成了。既然这样,还不如让她死于自己的掌下,下一世再来找自己索命,让他和她继续清算这一世没了结的账!
  ☆、第186章 孙氏嫁前失贞
  更新时间:2013-09-28
  堂上的老太太、孙氏等人只瞧见关墨绕着地上的何当归走了半圈,唇角掀动两下但没听到什么声音。然而下一刻,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关墨弓着腰身俯视下方,眼中突然有一道暗红色的异光闪现,而后大掌扬起,向着何当归的头侧劈过去。
  尽管相距甚远,老太太还是感觉到了关墨满身冰冷彻寒的杀气,不由愕然大叫道:“你要做什么,关墨?!”
  这一声唤醒了关墨的神智,看一眼自己湛湛要砍上少女后脑的手刀,暗呼一声“好险好险”,刚才他血气冲头,一不小心就触动了邪功的魔性一面,让他不受控制地想去疯狂杀人,差一点就在众人面前杀了这个犟脾气的丫头!
  抓住那一丝尚存清明的神智,关墨抬头直起身来,缓缓退后两步站定,然后别开他的眼神,不再去看何当归那一双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死寂清眸。
  她竟敢将他的倾慕踩在脚下,她竟敢如此开罪于他,她又毁掉了他三妹获得幸福的机会,这样的女人,已经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了。即使他不出手解决,她也已经没有多少生机了,失血过多,再加上麻风病邪,天花病邪,毒蛇毒虫,哪一样都能要了她的性命。他不必动一根手指,就能亲眼目睹她悲惨的死去。
  真是开心,呵呵,晚上做梦都会笑醒。既然得不到她,那就索性毁掉她。让她明白,孤芳自赏,特立独行,不接受这世间已经定好的规则,就是这样悲惨死去的下场。
  想到了这里,关墨偏头去看老太太,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回老太君,刚才我只是想试一试能否弄坏她颈上的锁链,结果试了之后才发现,我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对不起,我救不了她,各位另请高明吧。”如此说着,他负手踱开几步,像避开毒草一般,远远站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老太太急眼了,厉声问:“芠三婆呢,快把她叫来,再去府外请几个锁匠来!”
  孙氏笑了:“老祖宗,如今深更半夜的,又去上哪儿找锁匠呢?就算砸开了他们的铺子,里面也没有人哪,实在是远水不解近渴。依媳妇之见,逸姐儿的精神看上去尚好,想必她也已经明白过道理来了,咱们不如先问问她花姨娘和安胎药的事,如果她肯老实交代,那咱们就先给她的伤口上些金创药好好将养着,等天亮了就去请锁匠来开锁,如何?”
  老太太不放心:“可那芠三婆不是说,那东西上有可怕的病邪和毒虫吗?怎能让逸姐儿一整夜就躺在上面睡觉?”
  孙氏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一双柳叶眉半松不紧,仿佛对老太太的话感到说不出的好笑。转着手腕上价值千金的上等血玉镯,她柔声开解说:“老祖宗明鉴,假如那种疯婆子的疯言疯语都能拿来当真的话,那我们平时讲的每句话,大约都可以当成圣旨来听了!呵呵,老祖宗请试想,假如那块石头真有她说的那样毒,她自己怎么敢用手去摸呢?再假设那石头真的一碰就死,而那婆子还毫不顾忌地反复去摸,可见那婆子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而她说的每句话都是不可信的。”
  孙氏将“每句话”三个字咬得死死的,意在向在场的人暗示,刚才他们听见的芠三婆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都是他们的一场幻觉,最好能从记忆中剔除掉。
  可罗川谷第一个就剔除不掉,他突然昂着下巴看向孙氏,紧声问:“你是说,要等到明天早上,再让锁匠来给逸逸开锁?”
  “没错啊,就是明天早上,”孙氏略显不悦,反问他道,“难道你还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吗?”
  罗川谷紧盯着孙氏,质疑道:“你怎么不说让人把那个芠三婆找来?她手里明明就有那把石锁的钥匙,你方才的提议,不是在舍近求远吗?”
  孙氏愣了愣,有多少年了,没听见罗川谷用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说话?还以为他是个连三分土性都没有的泥人呢,原来他也会发脾气,原来他也懂得提出质疑!哈哈!孙氏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堂下的两个护院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那个芠三婆做贼心虚,不敢与我对质,早已脚底抹油,跑得不见鬼影子了。我何尝不想将她掘地三尺挖出来,让她将一切分说明白,免得让某些暗地里做手脚的小人志得意满。可是,那个关键的黑脸婆子就是消失在黑夜里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说到这里,孙氏死死握着皓腕上的血玉镯子,恨不得一把捏碎了才好!她为什么会嫁到罗家来,为什么要跟罗川谷这个文不成武不就,做官不到半年就被罢免,做生意就赔光本钱的窝囊废成亲,还要做一辈子的夫妻?她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烦!
  有时候,对着他那一张呆板没有表情的脸说上几句话,她就有一种恨不得随手抄起一个花瓶,狠狠磕在他脑门上的冲动!这个没用的软蛋男人,活该戴一辈子的绿帽!哈哈!
  上一次罗川谷对她发了脾气,是因为她偷抓了几副药,流掉了他的儿子,当他发现她是故意那么做的时候,他气得一边满屋乱砸东西,一边痛苦地问她为什么。她才不会告诉他,她的老情人何敬先给她写信,约她去野外幽会,她怕带着个大肚子碍事。
  彼时,她一边往指甲上涂着漂亮的蔻丹,一边用鼻音告诉他,赵相士说了,这个时节和时辰怀上了,生出来的那儿子,将来一定是败家子加不孝子,长大了还会来谋害他老子的性命——就跟某个人一样。罗川谷立时就像撒了气的球,一点脾气都没了,就这样让她蒙混过关了。可是等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又香又白,把小肚子保养得平坦光滑时,她左等右等,那个说好了要来跟她幽会的何敬先,始终都是远在天边。
  再上上次,罗川谷对她发脾气,是因为她在洞房花烛夜里没有落红。一夜缠绵后,第二天早晨他将干干净净的雪白罗帕丢在她的脸上,面目凶狠狰狞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谁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当然不能告诉他,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何敬先,他还跟你喝过两杯酒,跟你称兄道弟呢。
  于是她捂着脸哭泣道,川谷哥哥,你不是知道,我在澄煦是选修过骑射课的吗,你可知道,后来我为什么突然就不去上骑射课了呢?
  罗川谷微愣了一下,好像是因为……你从马上摔下来了?
  她突然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告诉他,其实有一次骑射课上……我跟川芎比赛骑术,各玩了几个花式骑马的高难度动作……当时我就觉得下体有撕裂一般的痛楚,回家一看,亵裤上有一大片红痕,而当时我离小日子还有半个多月呢……所以我就疑心这片血迹,是我的处子落红。从那之后,我就不敢再骑马了,呜呜……
  罗川谷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的神色,没有说话。昨晚太过投入还未注意到,现在回想起来,床笫间的她又主动又热情,全然没有女子第一次的羞涩。
  孙氏不信她骗不倒罗川谷这样蠢的男人——罗川芎是蠢女人,连自己抢了她的未婚夫都不知道,还拿她当好姐妹,拿她当未来嫂子,动辄就调侃自己跟她二哥之间的事,这样没有脑子的蠢女人,她的二哥自然也是个蠢男人了——
  孙氏捂着脸饮泣,继续解释说,本来成亲前我就想跟你说清楚的,可每次一看见你亮晶晶的眼神,温柔如水地看着我,我就开不了口了。出嫁之前,我跟母亲说过这件事,她给我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药瓶,里面盛着装了勾兑白醋的鸡血,让我趁你不备点在床上。可我左思右想,觉得你我已是夫妻了,若是连这点坦诚都没有,又如何能一起度过漫漫一生呢?所以,我扔掉了母亲给我的药瓶,是因为我相信,川谷哥哥你一定会相信我的。
  这一番话讲到一半时,罗川谷就已经相信了一半,再听到最后一句,“川谷哥哥你一定会相信我的”,不禁令罗川谷生出几分愧疚之意来。是啊,他为什么不选择去相信她呢?这女子可是自己在书院暗恋许久,又托四妹传递情书,追了很久,写了几斤情书才追到手的才女。湄娘她是书院中出了名的清纯玉女,平时最谨守千金条律,一句话都不跟他们这些男学子说,又怎会在出阁前失贞呢?听四妹说,湄娘她除了自己,一个孙家之外的男子都不认识,她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的。
  其实,孙氏的话是半真半假,上花轿之前,她母亲的确悄悄给了她一个鸡血瓶,她也悄悄收下了。可等到她独自坐在喜床上,打开瓶子检查的时候,却发现那东西实在刺鼻得很,在床上这样的小空间,一打开就把人熏到了,不被罗川谷发现才怪。到那时,他发现她一边洞房一边手握血瓶,那她才是真的百口莫辩了!母亲也真够蠢的,难怪得不到爹的欢心,这是要把自己害死吗?孙氏一通腹诽,然后将那个鸡血瓶扔到了床底下。
  看到罗川谷已经被她说动了,孙氏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从簸箩里抄起剪子,抬手就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道血痕。罗川谷大惊,扑上来抢夺她的剪刀,慌张地给她止血,问她这是干什么。
  孙氏一脸绝望,面如死水地说,既然夫君你不相信妾身的清白,那我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就让我去死吧,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罗川谷听后大为心疼,又听得她的称呼从一直以来的“川谷哥哥”,改成了“夫君”,更让他突然醒悟,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妇一体,她如此坦诚待他,又以澄煦第一才女之名,委身嫁给自己这个科举屡试不中的笨蛋,他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于是他好言安慰她,对她发誓永远不再提起此事,让这件事成为他们夫妻二人永远的秘密。
  孙氏将手腕上的血擦了一点在那块儿专门接落红的罗帕上,罗川谷立刻会意,拿着罗帕去跟他母亲交差了。
  而孙氏看他如此听话,婚后不久就开始给他物色美妾,让他在内宅过得舒舒服服,对她这个贤妻赞不绝口。不过,为了不让那些贱婢威胁自己的地位,孙氏给每人都送了一碗永久绝育的九草汤,若是她们乖乖喝了,往后也不特别狐媚,那她就跟她们相安无事;若她们偷偷耍心机倒了那汤,偷偷怀上罗川谷的孩子,那就不要怪她心狠了。
  成日里为罗川谷那种没出息的男人操心,还要清理他的风流账,动不动就要开杀戒,弄死一个两个没成形的胎儿,她会过上这种鬼日子,都是因为那个负心人何敬先!
  当年出阁前,她被何敬先夺取清白之身,虽然她对他一见钟情,却从没想过两人间会有这么“神速”的进展。
  第一次见面,他作为嘉宾参加澄煦的流觞曲水,隔着一条河,在对岸冲她笑了一下,从那以后她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了。第二次见面,是罗川芎跟何敬先相亲,让她来作陪,他表面上对罗川芎温存体贴,可是一转眼,他就在无人之处抱了她,吻了她,还约了她去看花灯。
  第三次见面,花灯没看到,他将她拐到一家妓院,领她走进一间无人的绣房,不由分说地强要了她。房间左侧右侧都是莺莺燕燕的浪叫声,让她也忍不住跟着叫出声来,从他主动渐渐变成了她主动。事后她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他笑着说,罗川芎是没加盐的白虾仁儿,而她就是加了盐和辣椒的鱼肉,味道好多了。
  就这样,何敬先一面跟罗川芎“相亲”,一面跟她在各种不同的地方偷欢。他承诺娶自己,可他没做到;他说了很讨厌罗川芎那种规规矩矩、木讷没情趣的大家闺秀,可他骑着高头大马,敲锣打鼓地迎走了抬着罗川芎的花轿。
  何敬先,你这个大骗子!你欠我的,我要在你的女儿身上十倍百倍地如数讨回!我要让你断子绝孙,等到你老得生不出儿子的时候,再去拜访你,告诉你,你的爱妻曾岳莲是我的亲亲表妹,她家道中落沦为歌女,我重金买通了她,又帮她养着两个年幼的妹妹,让她去勾引你,设法破坏你跟罗川芎的关系,又让她跟你的车夫私通生了一对儿女!
  你这个蠢男人将他们母子三人捧在手心几十年,不过是在帮一个下贱车夫养便宜儿女,你跟罗川芎唯一的女儿也让我弄死了,你这个负心人断子绝孙了!你们老何家没有后代了!哈哈!
  现在,她就要将何当归彻彻底底地踩在脚下,狠狠折辱,千刀万剐,等何敬先变成一个老头子的时候,她再拎着一坛子何当归的骨灰去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