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额娘的死,妻子的死,他都没能为她们流出眼泪,他明明有悲哀,有大恸,但就是不能冲破那层刚硬的皮,流露于面上。无论是砸杯还是喝骂,不过是他怕被人看见他的脆弱和无助,他爱的人,爱他的人,全部因为他死了,而他,却还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正如王疏月所说,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真的是咎由自取。
  对亡人的悲哀像沸春的河流水一样潮他涌来,一下子包裹了他的全身。
  王疏月感受到了身旁的人逐渐开始颤抖起来。
  “贺临……”
  “你说的对,我害了她们。”
  他一面说,一面缩起了双膝,十根的扭曲的手指艰难地交叉扣在一起,叠放在膝上,弯腰将额头抵了上去。额头触到手指的那一刹那,眼泪夺眶,痛彻心扉。
  “我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他不断地重复着那四个字。
  良久,终于有一只温凉的手,隔着一层丝绢覆在了他交缠的手指上。
  “我知道你难过,你哭会儿也好。我那时也哭了好久,直到……”
  直到,那个人向她伸出手来,跟她说那句相似的话。
  “王疏月,你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着。
  人世不易,各人皆有个人的取舍,亏欠,恩怨,执念。
  再狠的人,杀伐时也有悲悯,再刚强的人,亡人前也有脆弱。
  情浓意厚,人大多时不自知,所以才会觉得一辈子,都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贺临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外面雨声太大,也听不见大更的声音,但她一直半跪在他身边,轻轻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守着他。
  后半夜,他终于在她的陪伴下渐渐平息下来。撑直腰背,松开手垂放下来。他带着从未有过的哭腔唤了她一声。
  “王疏月。”
  回应他的声音温和平静。
  “嗯,你说。”
  “如果,我当娶了你,听了你的劝,是不是就不会如此。”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们是不同的人,也许是注定不能走到一起。我开始就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就算娶了我,你也不会听我的,你终究还是会听你愿意听的话。”
  “那……他会听你的吗?”
  “谁?”
  “贺庞。”
  “他啊……”
  皇帝那张干冷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他去永定河已经很多天了,翊坤宫的驻云堂,没有他鲜活别扭地在那儿坐着,似乎少了些什么似的,到真的有些想他。
  至于他会不会听她的。
  王疏月到真宁下神来想了想。明面儿上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过,事实上呢?她不由笑了笑:“他会听。虽然……”
  她说着,摇了摇头:“他不会承认。”
  贺临沉默了良久,最终没有再往下问。
  他四下看了看,手掌使力,试图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但他几乎两日滴水未进,身上没有力气。身子刚撑起来一半,又卸力跌了回去。王疏月忙扶住他,“你要什么……”
  “没什么,我要呵口水。”
  闻听此话,王疏月只觉背上压着的沉物终于被卸去了。
  “我传人进来服侍你。”
  “好……”
  刚走到门口,王疏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回头问道:“贺临,有件事我想知道。”
  “什么。”
  “福晋去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贺临回忆了一阵:“醇亲王福晋跪灵时说起的。”
  王疏月垂下眼来,既然是醇亲王的福晋说的,那就绝不是无意为之。张孝儒和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宗亲,恐怕把不得贺临死在宁寿宫太妃灵前,好以此诟病皇帝。重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权力。
  她一面想着,一面看向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他还是这些皇族兄弟之中最傻的一个,别人表面上表忠心,背地里使心眼,他要刚硬地跳出去和皇帝碰,被人当成探路石,失败之后,除了他的兄长关照他,其他人都把他往死理踩来给皇帝表忠心。
  如今也是一样,张孝儒想帮着醇亲王重回议政王大臣会议,宗亲门想重握权柄,竟不顾他的丧母丧期之痛,又把他推到断头台前面去了。
  最可恨可悲的是,这糊涂王爷,竟然一点都看不明白。
  王疏月正想张口跟他说些什么。
  谁知外面突然传来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清丽婉转,虽带着情绪,却也并不刺耳。竟是淑嫔。
  “把门打开。”
  贺临一怔。忙喝道:“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让你们都滚出去。”
  外面的人道:“十一爷,本宫也是奉命行事,十一爷开了门,本宫办了事就走。不然,太妃娘娘的灵前,若有什么冲撞,十一爷为难,本宫也有过错。”
  贺临看向王疏月,轻道:“躲。”
  王疏月看了一眼外面,又看向他,摇了摇头:“躲不了。”
  “那怎么办。”
  王疏月低头宁向那樽安安静静的金棺:“你肯活着,我就没辜负娘娘。至于我,你不要管了。”
  “放屁!”
  话音未落,只见门猛地被几个太监撞开。
  外面雨声大盛。贺临一把将王疏月拉到身后。
  淑嫔与孙淼一道走进来。孙淼向王疏月蹲了一个礼。淑嫔却只露了个诡异的笑。
  “皇后娘娘听人报说,有宫女与侍卫借太娘娘停灵不设门禁私会,竟不想是和妃娘娘与十一爷。这……哎哟”
  她说着背过身去:“还请十一爷把鞋袜穿好。”
  第88章 贺新郎(四)
  贺临啐了一口。
  刚要张口,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住口。”
  无比熟悉的感觉,当年在乾清宫前面的雪地里,她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地喝斥他,他那个时候就搞不明白,为什么她一骂,他就真的偃旗息鼓了。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他们要诬陷你什么!”
  “你不要说话,你是先帝的皇子,后宫处置不了你,你给我好好地在这里呆着,等皇上回宫。”
  “你……”
  “你从来没有真正听过我的话,这一回,听话好吗?忍住你的性子,不要害我。”
  淑嫔道:“对,十一爷,福晋已经死了,和妃娘娘对您情深义重,您可不能再辜负她。”
  “淑嫔你!”
  “贺临!”
  贺临只觉脚下一个踉跄,回头却见王疏月扯住了他袖子。
  “别听她说话。”
  说完,她将声音渐渐放平,目光若月辉,手上一点一点使力,将他往后拽。
  “回来。”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怕面对她中这不计前嫌的温柔和独当一面的勇气。
  她之前的话,其实已经说得有些直白了,她有了爱的人,她和自己这一辈子的缘分,早就彻底断在他提笔写那封绝情信之时。
  但是,相识这么多年,从前,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在南方修了几年书,多愁善感腻腻歪歪的汉女,至今他才真正地明白,这个女人温柔的外表之下,竟有不输于富察氏的孤勇。
  贺临的手指握得骨节处吱嘎作响。
  “我不想害你,王疏月,爷真的不想害你。”
  “你既然觉得你害了我,就听我的话,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把你自己关好。这样才是帮我,明白了吗?”
  “好……我听你的。但你别出事……。”
  王疏月点了点头。
  “放心。”
  说完,转身对淑嫔道:“带我去哪里?”
  淑嫔笑了一声:“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在长春宫等着您了。”
  ***
  羊油蜜蜡点在雨中烧得噼啪作响。
  纵使宫人用伞拼命护住,也抵挡不了风雨侵袭,去往长春宫的一路上,灯火时明时暗,也将王疏月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淑嫔行在王疏月身边,春绸氅衣时不时摩挲着王疏月的手背。
  “今日可真冷啊,是不是,和妃娘娘。”
  王疏月看了她一眼:“是你使人支走的梁安。”
  淑嫔点了点头:“嗯。你把你自己禁足在宫里,你宫里的奴才又把翊坤宫看得跟个铁桶一样,曾尚平那个忠心的奴才进不来,我只好帮他一把。”
  说着,她站住脚步。
  雨敲打着二人头顶的油伞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天边雷闪,哗啦一声划开夜幕,也照亮了淑嫔的身形,她穿着一件银丝绣暗纹的藏蓝色氅衣,虽在雨中,脸上妆容却很妥当,像是在昏时卸掉后,又重新画过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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