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再有下次了
  五楼,数学教师办公室里。
  茂盛高中的教师办公室是按学科和年级分的,办公室不算大,高二的语文老师都在一个办公室里,路远远之前来过一次,就是那次被班主任拍了手臂,然后因为满办公室的水果味儿在洗手间里吐了个天翻地覆。
  路远远第二次到这个办公室里的时候,状态比第一次还要糟糕。
  他第一次好歹是自己来跟老师见面、说话的,这一次却是被学生和老师们簇拥着,被记者和姜文涛父母推搡来的。
  他被推搡到了一个办公桌前,一位女老师撑住了他的后背,有些惊讶和愤怒的站起来,向冲进来的人责问:“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学校!”
  是姜文涛父母,是姜文涛。
  路远远在心底里回答了这个女老师,姜文涛就是当时过敏死掉的那位同学。
  路远远一直在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名字,哪怕是在面对姜文涛父母的时候,他也从不去提这三个字,他在努力的把这个名字扔到最下面,用泥土盖起来,努力的不去想。
  但他不去想,别人却不肯忘。
  今天早自习,司铭离开之后没几分钟,一群人就从教室外冲了进来。
  一行人大概七八个吧,为首的是姜文涛的父母,后面跟着的是记者,后面还跟着阻拦无效,气急败坏的保安——保安的脸都被气的扭曲了,气愤的高喊着:“你们这是非法闯入,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他们这样大的动静还吸引了两位老师来。
  路远远当时正在写题。
  他做的卷子是奥数卷,是以前他去比赛的时候常做的,很难,他正毫无头绪的归拢着知识点,教室的门就被撞开,姜文涛的母亲冲进来,先是在满屋子的学生中急促又茫然的扫了几秒钟,最后一眼定在了坐在最后排的路远远的身上。
  毫不夸张的讲,路远远当时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姜文涛的母亲如每一次见面一样,嘶吼着凶恶的扑过来,把前排的几个女生吓得尖叫,路远远刚刚伸手挡了一下姜母的手,其余的记者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了。
  他们班级的学生桌位之间是有一条路的,足够两个学生擦肩而过,如果来个稍微胖点的还得吸着肚子,免得碰到别人的桌角,但扑过来的这几个记者却根本没这种顾虑,他们的身体挤开了书桌,找出最好的角度,面带兴奋的录着姜母厮打路远远的画面,有两个人用的是照相机,还有一个直接用手机在拍。
  所有学生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人群给惊呆了,有些人反应快些,防备似得站了起来,课桌摩擦在地上的声音和这些记者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交杂在了一起。
  走在最前头拿着话筒的那个,把话筒怼到路远远的面前,大声问他:“请问这位路同学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茂盛高中读书的呢?你的前舍友现在尸骨未寒,你作为杀人凶手却能继续念书考学,你不会因此感到羞愧吗?”
  拿着手机的那个似乎是在做直播,他的手机划过课堂里的面带诧异不安好奇的学生们,最后落到就缠着的姜母和路远远的身上,顺带特意放大了路远远的脸。
  在这个过程中,还没忘和手机那边的直播间里的观众解释:“大家还记得前段时间b市二中发生的投毒事件吧?当时的案子警方并没有公开宣判,还隐瞒了涉事人员的个人信息,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涉嫌投毒的另一个学生是谁。”
  “本来我是不关注这个事情的,但是就在昨天,一位失去了孩子,痛苦至极的母亲找到了我,她和我说她的儿子被人害死,但是杀人凶手却继续逍遥法外,在这样的贵族学校里来上学,是不是说明这背后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呢?她的儿子死了,警察不作为,她不能不作为!作为一个母亲,她要为她的儿子来挖掘出真相,我们大家也该尽一份力,为她死去的儿子——”
  举着手机的人每说一个字,路远远的脸就更白一些,他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弦在一点点的被拉紧,他整个人也都跟着在被拉扯,像是要被拉成两截,灵魂都要就此撕裂,然后被拉进深渊。
  姜文涛的母亲还撕扯着他的衣服,一边撕扯一边嚎着“还我儿子命来”,还伸手去打他的脑袋,像是要把他直接打死一样,他伸手去挡,手臂被打的生疼,四周的同学早都远远的退开,司铭的桌子被推倒在地上,砸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就是这样的一声巨响,如同从天而降的一把大锤,狠狠地冲着路远远脆弱的神经砸下来,彻底崩断了路远远脑中的弦!
  “够了!你儿子就是自己吃菠萝吃死的,他自己过敏又不在意,你还想要什么真相?真相警察都给你了,医院都尸检过了!你还想要什么真相,还有什么真相!”
  路远远的爆发来的突如其来,他反手一推,用尽了十成十的力气,将姜母推开,姜母踉跄着后退,撞上了一个座位上的学生,连带惊起了一片惊呼。
  就在这一片惊呼里,手机的摄像头对准了路远远的脸,摄像头内,那张漂亮的脸蛋扭曲着,眼泪鼻涕淌了一脸,路远远用校服袖子狠狠地擦过脸,哽咽着向姜母嘶吼:“你儿子从来没和我说过他过敏!他从没和我说过!”
  路远远的身体都在发抖,以往被压在最下面的情绪全都鲜明的滚上来,直接顶上他的头皮,他在愤怒中战栗,像是失去理智了一样,一抬手把自己的桌子冲姜母推过去,在姜母怔愣的瞬间吼着:“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儿子,你问他啊,他为什么要吃!”
  他吼得声音太大了,整个教室里静的仿佛没有了呼吸声,四周都是他怒吼的回音,他的脊背单薄,头发还有些乱,眼睛通红的盯着姜母,在一片寂静声中,路远远的理智逐渐回到脑海里。
  他哽咽着吸了一口气,颤微微地从喉咙里吐出了一口气来,伴随着这一口气一起吐出来的,还有他藏在最心底的话:“你不过就是想我死而已,你不甘心,你想,想让我去给你儿子赔命。”
  他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落下来,但里头的每一个字儿却都是淬着血的。
  他愧疚,难过,每个晚上都在自责中度过,他无数次后悔自己递过去的那一盒水果,他尽力弥补,偿还,却换来了更加残酷的打压和报复。
  他们踩着他的痛点,把他的愧疚当成是伤害他的武器,一次次的污蔑和破坏,试图毁掉他的人生,以此来满足他们失去孩子的痛苦。
  司铭说得对,姜母想要的不是他的道歉,也不是他的弥补偿还,而是他的命。
  只有他死了,姜母才会觉得痛快。
  可是,凭什么?
  他从没想过害人,甚至和姜文涛还算得上是兴趣相投的好朋友,就因为他是活着的那个,他就应该承担死者家属的痛苦吗?
  但路远远的怒吼和发泄只让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钟罢了。
  姜母在怔愣了一会儿后飞快的爬了起来,她脸上带着盛怒,向路远远更凶狠的骂回去:“我儿子以前吃水果也没过敏,为什么吃了你的水果就过敏死了,还是你的问题,你就是想害我儿子!”
  在一个毫无理智的母亲的面前,证据没用,警察没用,全世界的人都没用,她固执的只盯着路远远一个人,除非她的儿子死而复生,不然就永远没完。
  记者也越靠越近,他们用各种锐利的话去问路远远,似乎想从路远远的身上挖出更劲爆的新闻来。
  “所以姜同学真的是吃了你递过去的水果才去世的吗?”
  “你们不是舍友吗?他死的时候你睡着了吗?”
  “面对死者的家属,你不觉得你的态度不对吗?就算不是你下的毒,人也确实是因为你而死的啊!”
  几位老师被保安带到教室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几个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小报记者和一个以夸大扭曲事实为直播题材的主播围着路远远,恶毒又尖锐的用各种话来问路远远,似乎想从路远远的反应里搞出一个大爆料,还有人直接去跟班级里的学生们问话,问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和一个杀人凶手当同学。
  几位老师匆匆控场,先是拉开了那几个记者,把脸色苍白,泪眼模糊的路远远带到了教师办公室里,然后又去请校长,顺便再安抚教室里的学生。
  但这个安抚也显得没什么用处,老师匆匆离开之后,学生们聚在一起说着话,时不时的瞥一眼最后方被推倒的桌子。
  当司铭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地狼藉。
  “路远远呢?”没得到回答,他又问了第二次。
  “在老师办公室。”回话的人提起路远远时语气有些古怪,顺带提起来了两嘴刚才那场乱事,大概就是几个人冲过来抓着路远远说什么“杀人凶手”之类的话题,路远远激烈的反抗,然后老师来了把所有人都带走。
  司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他转身就走,直奔办公室而去。
  他到高二语文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正乱成一团,保安抓着两个记者要看他们记者证,几个女老师把路远远护在最后面,跟姜家父母对峙,司铭暂且顾不上这些,他蹙眉穿过人群,就看见路远远站在最后面,嘴唇都没了血色,一直望着自己的脚看。
  司铭看了一眼就知道,路远远这是在后悔和自我否定。
  以路远远的性格,刚才在短暂的爆发之后,他并不会破罐子破摔就此跟姜家人撕破脸,他反而会开始反思他自己,他会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会开始回想自己以前对姜家父母造成的伤害,再忽略掉别人给他的伤害,从而陷入到更深的自责里。
  路远远就是一只长不出獠牙的兔子,你给他一把锋利的武器,他也不会去伤害别人,最多是在别人伤害他的时候被动防御。
  防御过后还会自责,他的心理状态并不算健全,没有一个成年男生该有的锐利和自我保护意识,更多的反而是迁就和懦弱。
  见了他来,路远远有些发木的眼眸挪到他的身上,那双眼才刚动了两下,司铭就已经伸手,把他的脑袋一摁,向前一带。
  路远远的头就撞进了他的胸口里。
  “你做的很好,很棒,你没有伤害他们,你只是在保护你自己。”司铭的手穿过路远远厚厚的松软的头发丝,揉着路远远的后脑,最后向下滑,手掌覆盖到路远远的后脖颈上轻轻地上下捋过,像是安抚一只受了惊炸毛的小奶猫儿一样,垂着眸,声线轻柔的和路远远说:“不会再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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