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姑娘心口重重一跳,红了腮帮。
  姑娘询问:“小哥哥,你挣了这么多钱,就要走了,是有人等你么?”
  程勿:“没有!”
  他突然睁眼,眼睛亮黑,光华璀璨又很凶悍,把旁边扶他的姑娘吓得跌坐在地。而睁开眼的程勿转眼一看,又去抱酒坛狂饮了。他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走两步,重新噗通倒地。
  姑娘过来心疼扶他:“赚了这么多的钱,看来小哥哥是要回家了。”
  程勿喃声:“我没有家……赚这么多的钱,哈……哪里多了?她、她才瞧不上……我比不过她一根手指头,她才不喜欢我……她才不要我!我没有家!”
  他说着说着,身上悍然之气收了,情绪变得格外低落。他的睫毛颤抖,几句话的功夫,睫毛上就沾上了水渍。而他倒在地上,抓着酒坛子,整坛酒洒到了身上。他口里嘀嘀咕咕,姑娘辛苦地扶他,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只模模糊糊,听到这少侠哽咽:“她就喜欢权势,野心。她就喜欢我没有的……”
  “有、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有,我也会很厉害……”
  “小腰、小腰……混账!我恨你!”
  姑娘娇弱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住程勿。喝醉了的程勿比平时难缠的多,村人都在喝酒,或者都笑着看这边的闹剧。姑娘红着脸,心下却透明。她心里微微难过,想这位长得很好看的少侠,心中定是已经有了所爱。这位长得好看的小哥哥,定是被他的爱人抛弃了。
  她想到底是怎样的姑娘,能把程少侠这么厉害的人物都说不要就不要呢?
  那位姑娘,该是怎样的人啊?
  村中这位姑娘心中惆怅,一时没看住,就见程勿跌跌撞撞地重新站起,往外一跨。姑娘捂着嘴一声尖叫,看程勿竟然看也不看,一脚踩上了冰水。踩上也罢,他还一个鹞子跃起,手中酒坛向下坠去,程勿身子在半空中一晃,跟着跳下去——
  “噗通!”
  那么厚的冰,程勿一头撞上,掉到了冰水里。
  村中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被砸破的洛水冰面:“……”
  赶紧手忙脚乱地救人。
  ……
  程勿就没有醉得这么厉害过,他以前就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上吐下泻,自己折腾了一晚上。掉到冰面上,他的头被自己砸破,破了好大一个血窟,把村人吓得以为他要死了。之后他又是发烧数日,糊涂醒来的时候,村里人都已经绝望,要办丧事了。
  但是那晚对他有好感的村中姑娘却不舍,硬是求了自己的父母,一家人用板车拉着昏迷的少侠,带他到洛阳城中寻好的大夫医治。
  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洛阳。程勿醒来时,手臂撑在板车上,感到一阵冷。寒夜中,他听那萍水相逢的姑娘拍医馆大门:“大夫,您就救救他吧……”
  大夫不耐烦道:“医馆没开门呢,天亮再说!”
  姑娘急道:“可是我听说天亮后燕王殿下要清道,让他的新王妃入宫……到时候医馆门前不能有人啊。”
  大夫:“那就没办……你干什么!唔!”
  他的喉咙一下子被掐住,看到那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少侠一个眨眼功夫,就立在了他面前。医馆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叮咣摇晃,灯笼下的宽袍少侠刚刚醒来。掐着大夫脖颈,程勿眸子幽黑,声音冷冽:“什么新王妃?说的谁?”
  ☆、第81章 1
  “少、少侠饶命!我说, 我都说!新新新王妃, 大约是江湖上一个厉害门派的, 听说是魔教教教主……”医馆大夫被掐着脖颈,整张脸憋得紫红。他双目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一只手就将他提起来的面如白雪的少侠,当他断断续续把话说完,那少侠怔忡间手一松,大夫就被砸到了地上。
  大夫趴在地上捂着咽喉狂咳嗽, 同时用惊骇的眼神偷瞄站在霜白月色下的年少公子。
  程勿手不自禁地捂了下自己受伤的那只手臂——他跟着女瑶习武,天赋使然,又用了非常好的疗伤药。平时只要不碰那手臂, 便也不痛。但此时, 冷不丁的,他垂在身畔的手臂抖一下,刺了这么一下。
  程勿脸色煞白。
  他怔然想——她果然, 还是要嫁燕王么?
  好心救他的村姑担忧颤声:“程、程少侠, 你手臂出血了……你还好吧?”
  程勿点了点头,却又瞬间摇了摇头。村中姑娘迷惑地看他, 不知是该担心这位少侠突然出血的手臂, 还是担心他的额头……程勿醉酒后砸到冰水里, 额头撞了一个大坑, 村人胡乱地给他包扎后让他听天由命。这会儿程勿醒过来了, 他绑在额头上的纱布被血浸得通红一片。
  程勿也感觉到自己额头的不适。他伸手摸了下, 默不作声, 就将额上绑着的纱布摘了下来。他汗湿的、和血迹混在一起的长发贴着额头, 他手上拽着纱布,低头看了一眼,目光转向那还在咳嗽的医馆大夫。
  大夫惶恐地往后退:“我我我这就给你看伤……”
  程勿静默了一下,抓着纱布的手握紧。这个大夫在怕他……他现在到底是怎样形象,才会让人怕他呢?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无害的程勿了,他竟也有被人害怕的一天……心神恍惚刹那,程勿摇了下头,冷淡道:“不必看伤,我没事。”
  他向那个帮他的村姑点了点头,迟疑下,丢下一枚银锭,转身就往深幽巷中走去,步伐趔趄,精神恍惚。
  村姑握着那块银锭,愣愣地看程勿就这样走了。少年郎君身影修长,如青竹,如云鹤,夜间的光呈现一种诡异的幽蓝色,落在他肩上。有这样一瞬,一个人光是一个背影,就让人看得很是难过。村姑发了一会儿呆后,急忙忙从怀中给受惊的大夫扔了几钱,就快步去追程勿——
  “程少侠,程少侠!你伤还没好呢,要去哪里?”
  程勿不吭气。
  他心中疲累而难过,咬着腮帮,他低着头看自己的步伐拖长,每一步都走得很累。
  村姑锲而不舍:“你、你莫非要去找你那位心上人?你心上那位姑娘,难道就是……”她声音变低,悄悄观察四周有无人发现他们,“燕王殿下的新王妃么?”
  程勿:“……!”
  站在深巷中,他一凛,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周身气势凌厉起来,如剑般劈向跟着他的姑娘。他声音紧绷:“你怎么知道?!”
  村姑白着脸,虚弱地笑了下。她努力克制自己在程勿的气压下怕得想跪的冲动,声音抖着:“程少侠,你反应这么明显,谁不知你在想什么?”她顿一下,“若想瞒住别人,你得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啊。”
  程勿沉默,将自己周身的寒气收了回去。唔,又是他太单纯的原因么?他身上的缺点怎么这么多?
  他的缺点这么多……难怪女瑶选燕王不选他。
  可是、可是……他不服气!
  程勿握紧拳头,全身肌肉绷实。他眼中情绪波动如刀光剑影在潮水中动荡,一寸寸,光华凛冽,吞噬万物。他的情绪激烈,让他绷着的面孔在呼吸间,变得几分扭曲狰狞。他那不甘心,那怨恨……村姑只看到这个少侠低着头,并没看到他的神色。
  村姑失落于程勿果然有心上人,那心上人身份竟那样高……她心中羞愧而怅然,想那是自然的。程少侠人中龙凤,他喜爱的姑娘,自然也是佳人。村姑尽力调整自己失望的心情,她略微难过地笑了下:“程少侠要去找她的话,该换身好看的衣服啊。你现在这样去找人,那位美丽的姑娘恐怕不会心动啊。”
  程勿:“……”
  他轻声:“我就是换了好看的衣服,她也不会心动。”
  女瑶若是为美色那么容易心动……程勿自嘲一笑。以色侍人者不能长久,他已经明白了。情啊爱啊对她都没用,只有强势,才能克住她。
  村姑没说话,却见那低头的程勿忽然转了头,看向她:“你知道这里最近的、衣饰料子最好的成衣铺在哪里么?”
  村姑:“……”
  是谁说的哪怕换了好看衣服,心上人也不会心动的?既然不会心动,现在又找什么成衣铺?
  程少侠真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村姑越看他如此,心中越是伤怀。程勿该多喜欢那姑娘啊,那姑娘竟还不喜欢程少侠。那位姑娘真是好运,未婚夫君是燕王,程少侠却也爱慕她。她该生得多美……就是这般胡乱想着,村姑凭着自己以前来洛阳采购时的记忆,带程勿去了一家成衣铺。
  姑娘家天生对衣服首饰胭脂之类的店铺敏感。即使家境穷困买不起,洛阳城中大的成衣铺,村姑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程勿上前去敲开了门。
  他花了一刻便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程勿脱下了之前那身冰碴子冻得硬邦邦、被刀剑捅了好几个窟窿的武袍,换上了一身黑红色相间的武袍。长发用红色发带系着,硬黑如缎的长发垂至腰线。肩甲、前衬、护腕都是红色的,主衣则是黑色。革带佩玉,脚踩青靴。程勿立在铺子老板娘和村姑面前,两个女子都被惊艳得呆了下——
  面白胜雪,眸子清幽,骨架颀长。抿唇不语时,少年气质孤冷。
  黑色的深幽,搭配烈火般的红色,如熊熊燃烧的生命般,何等夺目!
  老板娘:“少侠真是好生俊俏啊。”
  村姑眸子暗了下。
  程勿没再开口,他告别铺子,便立在铺子外的檐下。那位村姑实在寻不到借口,只好跟他告别——
  “程少侠,我爹娘还等着我,我先回去了。你不跟我一起回去歇歇么?”
  程勿:“多谢好意。但是不必了。”
  村姑:“那你现在要做什么?还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么?”
  程勿声音轻微:“等天亮。”
  他如笔直剑锋,站在露水深重的成衣铺外屋檐下。铁马悬铃,风如夜歌。他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看着深巷越来越暗,又渐渐明亮起来。他绷着神经,等那天亮的时候——
  女瑶姊姊。
  我会去找你的。
  我绝不会让你嫁什么燕王。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允。
  ……
  漏更声断,浓夜大雾。洛阳城中狗吠声时而响起,行人罕见。天上的月藏入云后,人间灯火也渐次熄灭。天地间白雾弥漫,夜越来越浓,黑寂俯罩一切。程勿站在屋檐下,淋了一夜的露水,睫毛被沾上一层稀薄的冰霜。
  这一夜,程勿难熬无比。
  女瑶又发起了烧,睡得昏沉。
  白落樱辗转反侧。
  张茂站在燕王府角楼下的黑暗阴影中,看燕王府的管家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张字条。他看完后,将字条捏碎成齑粉。他手撑在额头上,闭上了眼。
  天方鱼肚白越来越亮,时辰一点点推移,火烧之光映遍满天。随着天亮的时候接近,洛阳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场硬仗即将开幕,所有人整装待发,望着沙漏,数着时间……
  而在小玉楼山中,这一夜如往日般平静。
  元日之初,到处都在庆祝新年。铲了几日的雪,小玉楼山上总算能走行人。斩教的五使十二影,奉女瑶之命,都留在小玉楼山上。五使十二影各有各的任务要完成,只到了元日这几日,小玉楼的师徒几人欢喜地贺岁新年;被气氛所感染,斩教弟子们也跟着帮忙,在山上办宴,喝酒吃肉除旧迎新。
  一连大宴十日,山中无要事,一众人喝得醉醺醺。
  唱曲、比武、摔跤……洛阳城中气氛凝重之际,小玉楼山上载歌载舞,欢天喜地。
  女瑶他们无法入睡的这一晚,小玉楼山上的斩教众人们又聚在一起,喝得不知今夕何夕。夜色深了,他们歪倒在酒宴上,无论是小玉楼的师徒,还是斩教的高手们,都呼呼大睡,口里时而嚷着醉话。不光是他们,连任毅和陆嘉这两个小喽啰都靠着大佬们打着呼噜,流着哈喇子、抱着酒坛,滚一个身,直接摔到了地上继续睡。
  山中风冷,小玉楼四面靠水。静夜中,山下的黑水拍岸,浪潮哗哗,卷起一道又一道的山峦般的水流。在滚滚江涛震天拍岸中,一艘极小的小船,栓在了狭窄的峡谷口,黑衣少年郎偷偷摸摸地将自己的船用枯叶藏好,才上了岸。
  面容黑瘦、浓眉大眼的少年抬起了脸,目光幽幽地看着小玉楼这座大山——
  小玉楼,可真是不好找。
  若不是有蛊虫相助……还真是不容易找到。
  也是多亏他习蛊,在水里使了点小手段,才能让这些高手们中了蛊毒,一一沉睡。这些高手们个个反应灵敏,若是蛊太厉害,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察觉。为了能找到这种不被高手们发现的、效果并不大的弱小蛊虫,他东躲西藏最少半年。
  而今……他终于找到了这里!
  月下海浪上的少年虎目含泪,愤恨盯着小玉楼山,他正是好久不见的夏杰。当日青莲教背叛女瑶,因蛊娘子掳走程勿之事,女瑶一夜灭了青莲教满门。夏杰一个少年郎,被自己父亲藏起来,是青莲教灭门惨案中唯一活下来的。
  半年多了,他忍辱负重,每日每夜想到女瑶,都惶恐又仇恨——他寻到蛊虫,就前来找女瑶报仇……夏杰擦掉自己眼中的泪,跌跌撞撞地上了陆地。他要抓紧时间,他要找到可以杀掉女瑶的方式,他还要女瑶也尝尝痛失所爱的苦!
  夏杰蹲在地上,祭出了一个小香炉。他屏住呼吸逆起真气,调动天地间的灵气,慢悠悠的,有金黄色的小虫,从香炉中爬了出来。小虫如丝线般轻轻一梭,窜入了密林中,人肉眼已经看不见了。
  半夜三更,月色越来越暗,天上的云翳越来越厚。
  在冷风里睡得迷糊,好像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梦,本该继续大睡,但一泼尿憋得人实在难受。陆嘉一个激灵,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头顶的月亮已经躲在云后看不见了。陆嘉被这泼尿憋得难受,骂了句脏话,他爬起来,弓着身往树林中跑去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