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廖芝兰身形一软,跌坐在地。
  “何去何从,自己斟酌。”他走出去,把家里能用的婆子全用上了——防着她逃出家门。
  对这个妹妹,他再了解不过。她不会选择自尽,更如何都不肯守着青灯古佛。
  有防备,却还是防不胜防——廖芝兰逃出家门两回。她本来就很有心计,对付几个婆子,自是不在话下。
  第一次,没出一个时辰,他就把她拎回家了。
  第二次,过了大半天,他才把她追上——幸亏在舒家学到了一些追踪人的本事,不然真就让她逃走成功了。
  他气到极处,反倒只觉疲惫,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最终帮他把妹妹收拾消停的,是父母。
  父母听说之后,应该是体谅他如今过得不容易吧,真动了气。前者备了二两砒/霜,后者备了一把剪刀。
  两个人坐在堂屋,把东西摆好,平静而冷淡地对芝兰说:“你也别折腾你大哥了,给他个痛快,也给你自己个痛快。是服毒,还是落发,今日就做个决定。想走,不可能。我们把你养这么大,绝不是为了让你逃离家门。”
  到末了,芝兰哪个都没选,又哭了一场。从那之后,整个人恹恹的,却是真的消停下来。
  。
  “……那孩子,跟我说了说大致的情形。”廖书颜道,“问我,他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该把妹妹养在家里。却又担心,妹妹出于不甘,会惹是生非。用他的话说,就是真没精力常年防着家贼。我能说什么?只能说他这样也是为了父母着想,出于全然的孝心做的事情,总不会出错。”
  怡君听完,唏嘘不已——因廖文咏而起的。“我倒是没想到,廖文咏是什么日子都过得了的人。”
  “就是说呢。”廖书颜也有些感慨,“挺多事情,我瞧着是不大对,却是不知内情。那孩子,怎么说?该是被他父亲连累了吧。也是命,幸好他认命。”
  怡君点了点头。内情她知道,却不能对姑母说,那样,只能让姑母担心她和程询。
  “他跟我说,觉得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每日尽心当差就好,再不用拼了命的钻营,更不用结交狐朋狗友。”廖书颜笑起来,“我就宽慰他,说你就当自己和成名的诗人、词人、名士一样,年纪轻轻就大彻大悟,过上了恬淡、寻常却安稳的时日。他笑了一阵子,说有时候还真会这样想。舒家门风向来不错,他长时间被熏陶着,就算现在是强颜欢笑,也迟早有真的走上正道的一日。”
  怡君笑着颔首,“一定会的。”
  姑侄两个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廖书颜该回府了,怡君陪着她去正房道辞。
  程询匆匆赶上来,对廖书颜笑道:“改日我和怡君去给您请安。”
  廖书颜笑吟吟地道:“那可太好了。”又问,“叶先生隔三差五的还是会来程府吧?”
  “是。”程询道,“先生每隔十多天过来一趟,看望姜先生,得空也会指点一番我的字画。”学堂开设这么久了,姜先生早已游刃有余,大抵是心绪不错,身子骨是越来越硬朗,便不让爱徒为他费心了。
  廖书颜笑意更浓,“这样的话,怡君倒是得便与恩师团聚了。”
  程询笑着看怡君一眼,“先生也说过,往后能不时与怡君小聚。”
  说笑间,三个人一起进到正房。
  程夫人看看天色,要留廖书颜用饭。
  廖书颜见对方神色诚挚,亦诚恳地道:“下次吧。今日初次登门,我若是叨扰太久,婆婆怕要说我不成体统了。”
  程夫人想想也是,笑道:“那就下次。说定了啊。”
  廖书颜笑着点头。
  送走姑母,廖文哲来了,这次仍是来给怡君送东西,书籍自是不需说,此外还有历年来存下来的字、画,加起来足足装满了六个箱笼。
  这一个,程夫人和程询是如何都要留下来用膳的。
  程夫人对程询道:“你们去外院好好儿说说话,别的我来安排。”
  程询说好,拍一拍廖文哲的肩,“走,去外院。我私藏的几坛陈年梨花白,一直给你留着呢。”
  程夫人笑着对廖文哲道:“不需纵着他,自己尽兴最要紧,喝好了就不要再管他喝不喝。”
  廖文哲没想到,次辅夫人是这般的平易近人,欠身说好,心里对小妹的处境愈发放心。
  两个人走出正房,程夫人对怡君道:“你也不说说他,得谁跟谁喝。”
  怡君笑起来,“我哪儿敢说这些啊。”
  “也是。怪我,没管住他。”程夫人携了儿媳妇的手,回往屋里时絮叨起来,“是这两年的事情,等我知道的时候,他酒量早练出来了。每回数落他,他就比我还有理。真是没法子……”
  “也没别的嗜好,更不是酗酒的人。”怡君宽慰婆婆,“他也就这段日子清闲些,由着他吧。”
  “‘也就这段日子’?”程夫人扬眉笑道,“等过年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兄弟三个都是一样,应酬不断。阿询倒还好些,另外两个,每日真都是喝成醉猫回来,早间还好意思喊头疼难受。该,家里人让他们喝成那样的不成?又都没记性,到了午间、晚间又开始喝。”
  怡君失笑。这真是没法子的事情,在娘家,到了年节期间,父亲和哥哥也是这样。
  。
  晚间,怡君回到静香园,便亲手开了哥哥送来的箱笼,整理学画之后积攒到如今的画作。
  真的很多,尺寸大中小的画作,差不多各有一大箱子。
  她把小幅的画一幅幅看过去,色彩艳丽、事物可爱的一概放回到箱子里。期间时不时又看一看大幅中幅的画。
  与其说是整理,更像是摆摊儿——书房够大了,她却零零散散的摆了一地。
  程询进门的时候,乍一看,有点儿没处下脚的感觉。
  怡君察觉到他进门,望过去,歉然道:“没料想你这么早回来。哥哥走了?”
  “嗯。”程询小心地绕过画作,走到她身侧,“这还早?戌时了。不然他怎么样也要来内宅,跟娘和你道辞。”
  “真没留意时辰。”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先去歇下,我等会儿就整理完了。”
  程询没走,观望片刻,问:“梅兰菊竹、猫蝶、百花、小兽都画的不错,要搁箱子里?”说着,拿起她放在地上的一幅水墨,“这是最初学的时候画的吧?瞧这手法……这种你要摆出来?”
  “不是。”怡君笑着解释,“修衡喜欢猫蝶这些,我跟他说好了,把以前画的都送他。先选出来,唐夫人要是答应的话,我再让人送过去。”
  “……”他好一会儿不说话,只是继续看着箱子里的画,看完一幅,就放到身侧一幅。
  “嗳,你这是干什么?给我添乱么?”怡君走过去,要把他拿出来的放回到箱子里。
  他按住她的手,说道:“我也喜欢。”
  “……”轮到怡君没词儿了。
  “分我一半儿?”他问。
  怡君犯难了,“那算怎么回事啊?我都答应修衡了。”
  “修衡知道你送他多少幅?”
  “不知道。”怡君诚实地摇头,“我又没数过。”
  “那不就得了。”程询说,“我再送他一些,帮你凑齐一箱子就行。”
  怡君有些困惑:“……真是奇怪,送给修衡也没事,你几时想看了,去唐家看看不就得了。”
  程询皱眉,认真地问她:“我自己媳妇儿的画,要跑去别人家里看?”他也很困惑,不明白她那脑筋这会儿是按什么路数转的。
  怡君看了他一会儿,笑得歪在他身上,“你这是哪根儿筋不对了?我的画,你想看还不容易啊?往后画的都让你存着,好么?”
  “不好。”他一口否决,一点儿笑容都没有。跟她拧巴上了。
  “……你可真是的。”怡君对着他头疼起来,“我都答应修衡了。”略顿一顿,强调,“是答应修衡了,听清楚了没?我才不会跟他食言。”修衡那样的孩子,她这辈子都做不到哄骗。
  他也头疼,甚至目光有些恼火了,“不是说了么?另一半我给你凑上。修衡又不知道你到底存了多少。你实在过意不去,就跟他实话实说——不,我跟他说。我年前再给他画几十幅,这总成了吧?”
  怡君心里赞成他的打算,却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沉了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哦,我现在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能做主送谁了,是吧?”
  “除了你的字、画,别的都随你。”他语气有所缓和,说完,又展开一幅画。
  画上是一只白猫,坐在她的书桌上,表情竟像是在笑。不,不是像,一定是在笑。那肥肥的圆圆的小爪子,她画得真好。
  那么可爱。怎么会那么可爱。
  看看落款的日期,是三年前。
  前世说话的时候,他曾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淘气、出糗、得意的事,又让她讲给自己听。
  她说比起你,乏善可陈,倒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作画,当时高兴与否、喜欢什么,都在画中。
  他就说,那你以后记得送给我,全送给我。
  她说好。
  真的是想分享她成长的时光,就像自己愿意主动跟她分享一样。两同心的一个好处,不就是能够分享过往、憧憬未来么?
  曾经说好了的。
  如今没来得及跟她说起、讨要,她就送给修衡了。
  他不是已经很大方了么?知道不能让孩子的希望落空,许诺给她凑满一整箱。要是换个人……早跳脚了好吧?
  怡君留意到他的神色,从恼火、柔和转为怅惘,就不忍追究自己那点儿计较了,手抚上他手臂,“你到底怎么了啊?就这点儿事……我听你的还不成么?别不高兴。我以后多给修衡画一些就是了。”她因为担心他,话就多了些,“说起来,好多重样的,比方这只猫,叫雪儿,我画了好多呢,你跟修衡平分,好吗?”
  他把画轴卷起来,放到身侧,随后搂住她,“我是想着,这些画大概不亚于你的手札,就想留一些在手边。”
  怡君动容,这才明白他的小脾气因何而起,她迅速转动脑筋,“那……我全都照原样临摹一份给你,好么?”
  “好什么好?”程询的心情立时转为明朗,笑出来,“娘要是知道你为这种事忙碌,估摸着会用鸡毛掸子抽我一通。”
  怡君也笑了,“那就按你说的办。我从小到大,虽然有趣的事情不是很多,但都记得,只要你不嫌烦,我都讲给你听。”跟他已经是至亲至近的人,没什么可瞒他的。
  她就是这样的,太敏锐,又太通透。当然了,要除去不可思议的犯迷糊的时候。
  “好。”程询亲了亲她,“那这事儿就按我说的办,由我跟修衡说。”
  “我说不也一样么?”
  “那怎么一样?”程询道,“你要是背地里告状,说我跟他抢你的画,估摸着他得大半年不搭理我。”
  怡君笑出声来。也对,实话也要分怎么说。
  这时候的程清远,正与入夜前来的杨阁老叙谈,情绪与小夫妻两个正相反,恶劣得很。
  杨阁老正在说:“刘允跟你说的那些话,听来听去,我怎么觉着是皇上派人盯上你了?”
  程清远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心说我又没跟皇后母族纠缠不清,皇上盯着我做什么?要盯着也该是你才对。
  杨阁老又说:“厉骞那事儿,你办的有些多余了。”
  程清远心里冷笑:也不知道谁当时双手赞成来着。
  杨阁老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笑一笑,“自然,我当时也是考虑不周,没听你细说就赞成,也是不应该。”
  程清远面上不动声色,“言重了。到底是我办事不周之故。”
  杨阁老不置可否,又道:“敲打归敲打,皇上对程家的看重,有目共睹。上回令公子成亲当日,皇上有意给一对儿新人恩宠,后来不知是宫里什么人多话,就打消了这心思。只是,皇上想给令公子脸面,便是想给你脸面,这一点儿总错不了。”
  程清远微笑,“这事情我倒是不清楚。”说完却又是一阵腹诽:还宫里什么人多话,明明是皇后添乱,也要行赏,皇上来了脾气,索性一道都不赏了。为什么?还不是拜你首辅所赐?
  “总而言之,把心放宽。”杨阁老环顾室内,见无下人,仍是压低声音,“再怎样,皇上登基不久,就算天生是明君的料,十来年之内也理不清楚这么多天下大事。闲来争意气也好,耍性子也好,你我听听就算了,不需耿耿于怀。不论如何,他都要给先帝颜面,顾忌的比你我多的不是一点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