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王方翼但笑而不言,看似感激那校尉十分通人情地卖了个好,实则心中暗叹今日运气太差。他们也不过是想把崔家那位出走的小娘子追回来,又哪里料到会遇上这种事?若是教魏王以为他们有意投效,又遭了太子记恨、晋王不喜,岂不是前途尽毁?
  与此同时,崔渊来到那辆牛车前,掀开车帘将里头正在哭喊阿爷阿娘的崔芙娘拎了出来。崔芙娘一见外头地上躺着那么多尸首,四处鲜血横流,更是惊吓得厥了过去。崔渊便命张大去找辆车来,尽快将这个惹祸的侄女带回家去。又让部曲迅速去找些医者过来,赶紧给仍然躺在地上的伤者们问诊施救。
  将差使都布置下去后,崔渊一边回想着那些刺客的刀法与箭法,一边揣测着刺客的来路,眉头拧得更紧了。回首见王方翼苦笑着看过来,他更是面沉似水。两人暂时与魏王侍卫告别,又留了一两个部曲在此处,等着长安县县衙的差人问话。此事事关重大,定会引起朝野震动。如斯要案,长安县令也揽不住,想必会交给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会审。明日大理寺的司直、评事应该会上门问讯,他们一时间恐怕也不得闲了。
  两人与刺客打斗片刻,均已是浑身狼狈,衣袍上也溅满了血迹,幸得并没有受伤。悄悄进入人群之中后,仍然欢欣雀跃的人们也几乎不曾注意到他们一行人的异状。眼下兴化坊附近的事并不曾大肆传开,皇城前、朱雀大街上、东市附近仍是载歌载舞一片欢腾。他们回想着方才那血流成河的惨状,再看眼前,更是默然了。
  崔渊本想与王方翼就近去平康坊暗宅中商量对策,但想想此事必须早些告知崔敦、崔敛与真定长公主,他们眼下的行踪日后可能也会受到盘问,索性便一同回了崔府。老管事崔顺见他们都带着一身血腥回来,只悄悄禀报了崔敦与崔敛,并未惊动内院的女眷们。
  崔渊又吩咐道:“芙娘还昏厥着,想来也需要交给长辈们处置。”
  崔顺便让仆婢抬着檐子,将昏迷的崔芙娘带了进去。待她从昏迷中慢慢醒来,等着她的也只会是暴风骤雨。
  “到底你们遇上了什么事?!”崔敦和崔敛将二人唤到书房。他们目前尚未接到消息,只隐约觉得似乎要出大事了,心中颇有几分沉重与担忧。
  崔渊答道:“有黑衣刺客行刺魏王,未曾得手,逃跑之中正好遇到我和仲翔去寻芙娘。他们砍杀百姓引发骚乱,我们欲拦截却只留下几具尸首,剩下的人都逃了。如今兴化坊门前还是血流满地。”
  王方翼补充道:“那些刺客武艺高强且毫无人性,想来应是死士或者……并非我大唐人士。”若是心存一丝善念之人,绝不会对那些无辜的老弱妇孺痛下杀手。
  崔敦与崔敛自是十分震惊。如今天下承平,圣人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出了这样一件人为造成的惨祸,若不查清楚、不惩治罪魁祸首,圣人岂能安心?只是,怨恨到会派人刺杀魏王者,除了太子还会有谁?虽说眼下并无证据,但太子与魏王图穷匕见,也是迟早之事。不过,若没有实打实的信件往来或是刺客招供,便是人人心里都很清楚谁是指使者,圣人也定然不会相信。
  “东宫不稳,才酿成如此惨祸。只是,圣人未必会相信。”崔敦道,“你们二人不慎涉入此事,也不能轻举妄动。虽说你们仅仅是证人,但说不得便会惹来太子的忌恨、魏王的拉拢,为他们互相攻讦所利用。”
  “我们省得。”崔渊道,“省试快要到了,我自会闭门攻读。”
  王方翼也道:“此事一出,我也说不得会休息几日,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为止。”
  便是遍寻不得罪魁祸首,想来太子一派也会丢出一枚弃子让魏王一派满意。只是,都已经闹到这般程度了,这兄弟阋墙之祸既然已经发生了一次,定然便还会有第二次。这第二回又会是什么时候?谁会成功?谁会失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心生对策
  魏王遇刺的消息,宛如落入平静湖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上元之夜的喜乐祥和,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多时,宫中便传来圣人的口谕,令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会审。虽并非圣人最倚重最信赖的臣子,崔敦、崔敛兄弟二人也仍然立即被传唤到了宫中,亲眼目睹了暴怒的圣人如困兽般冲着魏王府长史杜楚客、司马韦访发火。幸而魏王安全无虞,不然杜楚客、韦访便是再有通天的才能,恐怕也逃不过圣人的迁怒。
  圣人如此震怒,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自然不敢再过什么上元节,赶忙将属下都唤回来。一则派仵作从长安县县衙将刺客的尸首都取出来,仔细检验是否有所发现;二则大理寺那些司直、评事只抽出两个前往胜业坊崔府询问崔渊、王方翼,其余人都蹲在兴化坊、延康坊,来来回回地找寻证据。平白遭了大祸的长安县县令则接过了抚慰百姓的事,忙得几乎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崔渊、王方翼虽不曾想到大理寺的人来得这么快,但因心中都过了几遍,也毫无隐瞒地将整件事说得清楚明白。崔芙娘离家出走虽然抹黑了博陵崔氏之名,但毕竟只是一个小娘子受了母舅家的蛊惑,说起来那陇西李氏旁支反倒错得更多些,传出去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妨碍。至于盘旋在他们心中的其他猜测,自然有些可出口有些不可出口,斟酌一二即可。
  “崔郎君、王郎君义勇双全,果然是世家风范,某等甚为佩服。”一丝不苟地问完之后,那大理寺司直起身行礼,“两位想必还未来得及洗浴罢,某等实在是有些无礼了,望见谅。或许再隔几日,便需两位郎君去大理寺过堂作证。”
  崔渊道:“选择上元之夜刺杀魏王,这些刺客确实其心可诛。这些人身上多少都带着伤,想必关闭城门全城搜索,迟早会将他们寻出来。”话虽是如此说,但长安是何等繁华的都市,从百万人口中寻出刺客又谈何容易?城门关闭又能持续几日?那些涌进城内看灯的京郊百姓又该如何安置?林林总总许多问题,都须得仔细处置方可。
  “当时的场景,但凡有些血性,便不会由得那些贼子逞凶。”王方翼亦答道,脸上却流露出几分沉重之色,“只可惜某等武艺不佳,未能及时杀尽刺客,使无辜百姓受了牵累。”
  大理寺司直与评事离开之后,崔渊便留了王方翼过夜。毕竟时候已经不早了,且外头恐怕也已经临时宵禁,不许随意出入。何况王母李氏、卢十一娘都在崔府,一家人既在一处,也不必再劳累忧心。王方翼自是答应下来,崔渊便亲自送了他去客居院落。
  待到崔渊终于回到点睛堂时,已经将近黎明时分了。王玫正熬夜等着他,见他大步从夜色中走来,心里才略松了口气。但发现他袍袖上都沾着血迹之后,不免又担忧起来:“早便听大管事说你已经家来了,在外院与阿翁、叔父议事。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身上可受了伤?”
  “放心罢,只是打斗中溅了些血迹而已。”崔渊轻描淡写道,“魏王遇刺了,我们正巧遇上那群刺客,缠斗了一番。阿爷叔父已经入宫去了,大理寺的人也来过了,我与仲翔这才得了闲。只怕这两日不方便出门,也不能陪你和阿实。”
  “我和阿实倒是无妨,什么时候陪不得。”王玫道,抱着干净衣衫推着他去了浴房,“已经命人准备了热水,如今稍凉了些或许正好。”她不放心,仍想亲眼见证他是否确实不曾受伤。便只是些许小伤,明知无妨,心里自然也是疼惜的。
  待崔渊将一身血腥都洗净了,便拥着她回到寝房中。两人坐在熏笼前,王玫拿着软巾帮他将头发慢慢擦干。熏笼上烘着明日要穿的衣衫,散发出极淡的草木香气。他们都没什么睡意,崔渊反手将爱妻揽进怀里,轻轻地吻着她的手与脸颊。
  “阿家和叔母决定,待芙娘醒过来,将今夜之事前因后果都问个清楚,便送她去真定与她阿爷阿娘作伴。”王玫低声道。她仍然记得,当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说完后,崔希双眸中浮动着的痛楚。然而,这孩子比谁都清楚,以芙娘的心性,确实不适合再待在崔府当中。而他心里,又须得背负起这一桩事带来的罪恶感。“阿希这孩子,实在是可惜了。”
  “虽说是血脉至亲,但这样的家人留在他身边,反而只会毁了他。”崔渊接过话,“他那母舅家已经暗地里投靠了魏王,断绝了这门姻亲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是真心为这两个孩子打算,将他们的安危放在心上,便不会诱着崔芙娘离家出走了。“你有所不知,当时李家也有十来个部曲护卫着。若能将这些部曲交给我和仲翔,定能将刺客多留下几个。震慑住他们,也不至于让他们接着狂性大发害了那么多人。但那李家妇人完全不管不顾,以功名利禄为诱饵,命这些部曲去抓刺客,反倒都白白送了性命。”若不是有他在,恐怕牛车里的人也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刺客想来是太子的人,如此急切想抓住刺客领功者,必定是魏王的人了。”王玫略作思索,“只是不知,他们接走芙娘到底意欲何为?只是给我们崔家添堵?继续分化我们与三房?再蛊惑阿希?”
  “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血脉至亲,阿希若是被仇恨与愤怒冲昏了头脑,倒真有可能背叛家族,做出什么事来。”崔渊道。崔游、李氏这两枚棋子不可用,崔泌就想起了崔希,对他们这一房的内部争斗可真是执着得很。
  “难不成,他还想借着阿希栽赃陷害?”王玫微微一惊,“今夜之事,应该只是巧合罢?”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遇到刺客?若是崔渊与王方翼武艺差些,或者带的部曲不够勇悍,恐怕便交代在那里了。就算刺客不动手,踩踏事故或许也会牵累他们。崔泌,果然是好毒的心思。
  “魏王只是受惊,毫发未伤,你说呢?”崔渊勾起嘴角,“这群刺客的身手当真不错,若是事出突然,暴起发难,魏王府的侍卫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可能魏王早就得到了太子欲下手刺杀他的消息,做好了准备,只是拿不准是什么时候。不过,怎么想,上元之夜都是最适合的。”节庆之时,按照常理,魏王府上下多少会放松些许警惕,刺客借着观灯人群逃遁也最为方便。
  “魏王将计就计,想凭着此事扳倒太子?”王玫一面说一面摇首,“若是真想将太子拉下来,很应该设个苦肉计才是。连皮肉之伤都舍不得经受,便想着利用此事击溃太子,可真是……”对自己一点也不狠,连枭雄的气度都差了许多,更别提英雄明君了。
  崔渊禁不住仔细打量着她,笑道:“想不到九娘竟然想到了苦肉计。啧,恐怕你连魏王的谋士都做得了。”
  王玫推了推他,轻嗔道:“魏王底下的那些谋士又何尝想不到?可能只是魏王不愿意罢了。”另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谁提出这种计谋,都必须担负起相应的责任。若是魏王当真伤重,恐怕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就断送了。了解魏王者,或许不会提,不敢提,也不能提。
  崔渊轻轻地拍着她:“如今我没有成为刺客的刀下鬼,崔泌恐怕会惦记得吃不下睡不着了。”崔泌未能见着他被刺客所伤,说不得索性会使手段让他成为刺客的同谋?只是这同谋,却不是那么容易能陷害的。而他也可将计就计,先给他造些把柄抓着,待往后再一并捅出来。
  “且让他惦记着去!你若是活蹦乱跳地将状头拿回来,他也只能白白在心里呕血罢了。”王玫道。躺在自家郎君的怀中,她忽然觉得有些昏昏欲睡起来。毕竟夜里走了那么长一段路,早已经累得很了。
  果然,不多时,她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轻吻着她的崔渊见她睡得熟了,便将她横抱到床上,又替她盖上衾被。而后,他眯起双眸,穿上一身圆领夹袍便走了出去。来到外院之后,他将部曲们都唤到崔敦的外书房,一边让他们警戒,一边给他们分派各种新差使。有去盯着那李县尉家的,也有悄悄给晋王送信的。
  “魏王之事后,圣人恐怕不会轻易放大王出宫去晋王府住下。”刚刚险些“失去”一个儿子,圣人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嫡幼子搬出宫“遇险”。若不是魏王安然无恙,大概他还可能会将魏王一家也唤进宫中去,重现武德初年一大家子都不顾礼仪挤在宫中的场景。
  不过,待此事彻底平息,再过几个月,晋王大概也不必搬去晋王府了。“虽说往宫中传递消息委实不易,但仲翔和二兄结交的友人都可用。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们倒也不必说什么紧要的事。只需提一提我的遭遇,说我最近都忙着,摹本之事还须大王看顾便可。”
  张二领命去了,崔渊又给了张大新差使:“魏老五确实早已经领下了盯着崔泌的差使,不过他在明,还须你在暗中再做些事。寻个妥当的人,到时候能将一些东西放入他的书房。实在寻不着,自己干也使得,只是须得找好后路,别折了进去。”他这些部曲都是烽火中历练出来的,自是比安平房那些人厉害许多。
  张大也去了,书房里立刻安静下来。崔渊多点了几盏烛火,举笔写了个锋锐无匹、森寒无比的“杀”字,接着又在那力透纸背的“杀”字边,一口气写了数十遍“一击即中”。而后,他端详了半晌,将这张纸烧得干干净净。当烟火气自炭盆中升起的时候,他的一双乌眸显得格外沉郁。
  书房门外忽听得声响,他打开门一看,崔澄、崔澹、崔滔与王方翼都在。
  王方翼苦笑:“我一时睡不着,便想在院子里转一转。不想几位世兄都在外头等着,我便将事情与他们说了。”昨夜他们回来时,崔澄、崔澹与崔滔都出门会友去了。因事情过于紧急,崔敦与崔敛也没顾得上将他们唤回来。直到魏王遇刺的事都传遍了,全城宵禁戒严,他们才匆匆家来,逮住了王方翼。
  崔渊将他们都让了进来:“正好,有些话方才不便与阿爷、叔父说。我们几个私下议论倒也无妨。”
  ☆、第一百八十四章 波澜乍起
  一轮圆月遥遥挂在夜空之中,与长安城内那些壮丽辉煌的灯楼灯树灯山交相辉映。然而,本该热闹欢腾的城池,如今却百余里坊皆门禁森严,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仿佛只是两三个时辰之内,百万人口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座空城。一队队军士面目肃然地将每个关闭的里坊都围了起来,铠甲刀枪剑戟在月光与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幽幽的寒光。
  胜业坊崔府外院书房中,大管事崔顺正低声禀报左右金吾卫已经开始搜查整座里坊,请诸府清点仆婢部曲,务必不使刺客混入其中。胜业坊住的皆是达官贵人,若在平时,定是不能教金吾卫折了颜面。只是,如今谁都无法承担起受魏王遇刺之事牵连的后果,也只能尽力配合行事了。
  “不必劳累阿娘、叔母。”崔澄道,“将娘子唤起来,让她逐个院落仔细清点。另外,烦劳大管事带着部曲一同去搜查,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正好,芙娘出走之事,也很该上下内外都仔细理一理了。”他暗示将疑似属于三房的仆婢或者不可靠的仆婢都清理一遍,崔顺自是心领神会,匆匆布置去了。
  崔澹便回到方才诸兄弟讨论的话题:“什么话不便与阿爷、叔父说?难不成那些刺客其实留下了蛛丝马迹?那大理寺迟早会查到太子身上,说不得东宫便要换人住了。”他一向十分直接。毕竟身在自己家中,又是守卫森严的书房,也不必忌讳什么。
  “好歹留下了几具尸首,说不得便能从尸首中找出证据来。”崔滔道,“谁知道太子居然如此沉不住气?没伤着魏王分毫不说,还留下了这么多把柄。东宫如今只怕也惊慌得很,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罢。”
  王方翼低声道:“我在东宫中的友人,或可探得一些消息。”
  “如今东宫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必定防备得紧,恨不得将里里外外都筛了又筛,实在不必要让人去冒险。”崔澄道。
  崔滔也抚掌笑道:“阿兄说得很是。待过一段时日,他们的紧张劲儿刚过,便是打探消息的好时候了。说不得,还能探得一些别的消息。”他说得有些意味深长,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相信,太子会善罢甘休,就此蛰伏下来。
  崔渊则不断地回想着拦截刺客时的情形,低声道:“那些刺客用横刀并不习惯,应该并非军中之人。”拥有如此身手的大唐军士,必定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健卒,也用惯了军中的陌刀。反而言之,用不惯陌刀之人,自然并非大唐军士,更可能并不是大唐人——“他们的箭法尤其出众,所用之箭皆是自制,做得相当精良,却隐约带着西域那些部族自制箭镞的痕迹。且举手投足之间,多少带着西北诸族的习气。我怀疑,是陈国公(侯君集)为太子与突厥人或者薛延陀人牵了线。”他当年游历西域,见识过不少部族,对他们的行为举止自是十分了解。
  王方翼略作思索:“趁着那些魏王府侍卫未注意的时候,我也简单查看过了那几具尸首。颧骨鼻骨高耸,双眸颜色浅,骨节粗糙,手指间有常年射箭磨下的茧子。是否突厥人或薛延陀人且不说,但确实不似大唐人士。”南北朝期间,因胡人入华,血统混淆日久,如今又多有胡族在京中居住,单凭面貌,确实很难判断是否是暗自潜入的突厥人、薛延陀人。
  “京中突厥人不少。”崔澄沉吟道,“陛下也有好些突厥爱臣。太子若是试图嫁祸他们,恐怕是不智之举。若是栽赃西突厥与东突厥遗部——谁都能想到,他们又何必刺杀魏王?大破东突厥的可是卫公(李靖)与英公(李勣)。至于薛延陀人,虽说时战时和,但与大唐也没有如此之深的仇恨。再者,他们也承受不住圣人之怒,必定不会出这等下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消说突厥人或者薛延陀人心怀叵测,意图离间天家兄弟父子即可。”崔渊冷冷一笑,“圣人若当真以为是突厥、薛延陀所为,意欲出兵讨伐,陈国公(侯君集)说不得便有再起的机会了。太子也能借机大肆收拢将士之心,待大军回朝之日,说不得便效仿玄武门旧事了罢。一箭三雕,此计倒也巧妙得很。只是,魏王一派未必会让他如愿。”
  “此事的关键,是圣人不会轻信太子有杀魏王之心。”王方翼沉声道,“嫁祸突厥或薛延陀也许会成功,出兵讨伐将他们彻底击溃亦能安定我大唐边疆,甚至于继续开疆拓土。只是,绝不能让陈国公领军。卫公与英公皆宝刀未老,都可出战。且他们对突厥、薛延陀更熟悉。”
  “陈国公的圣宠早不比从前。”崔澹道,“高昌之事后,对他不满的人多得很。只需房相与魏相坚持……”
  提到魏征,几人互相看了看。魏征缠绵病榻已久,据说病势越发沉重了。若教他得知此事,这位新任太子太师恐怕会受到致命的打击。而太子也将彻底成为失去束缚的疯马,朝着谋逆之路一去不复返罢。
  “咱们能想到的事,朝中那些老狐狸自然都能想得到。”崔渊又道,“横竖我们也做不得什么,旁观太子与魏王相争,再给他们煽煽风、点点火便足矣。只是,内中情形须得与晋王分解一二方可。”
  “我入宫当值,寻机会与他简单说一说便是了。”崔澹道,“有些只是咱们的推测,倒不必都说。只需将你们怀疑刺客并非大唐人士,其中或有内情告知他便可。再有几日,三司会审结束,就什么都清楚了。”
  兄弟几个一直讨论到用朝食的时候,仍然还有几分意犹未尽。待到崔澄、崔澹、崔滔临出门去官廨时,便见大管事崔顺领着一个穿孝服的仆人来送白事帖子。几人顿时面面相觑——他们刚提到魏征,莫不是……
  果然,那仆人双目红肿,哽咽着送上帖子。帖子上头赫然写着:郑国公府魏公。
  崔敦和崔敛仍在宫中,崔澄、崔澹与崔滔也没有时间,崔渊便打算与王方翼一同前去郑国公府致哀。他回到点睛堂换身合适的衣衫,王玫早已经起来了,正与崔简围在火盆边顽双陆。两人都不怎么会顽,却聚精会神很是专注。
  “魏公仙逝了。”崔渊道,“我与仲翔去致哀,你也去么?”
  王玫怔了怔。这位赫赫有名的千古名臣她还从未见过,如今却要去参加他的葬礼了?还未等她回应,青娘忽而带着真定长公主的贴身侍婢掀帘子进来了:“娘子,贵主方才接到皇后殿下的传召,让娘子一同进宫与晋阳公主、衡山公主说话呢。”
  既然是长孙皇后之命,当然不能推脱。王玫便道:“待我换身衣衫,便去见叔母。”
  于是,夫妇二人都进寝室换衣衫,丹娘、青娘跟进去帮自家娘子梳妆打扮。
  望着铜镜里自己那张有些模糊的脸孔,王玫禁不住蹙起眉:“四郎,皇后殿下此时将叔母召进宫,莫非是对刺客之事有所觉察?”如今正是敏感的时候,真定长公主入宫或许只是陪长孙皇后说说话,纾解压力。只是,看在太子李承乾或魏王李泰眼中,却显然并非如此。
  “身为父母,怎么可能轻易相信儿子会自相残杀?”崔渊低声道,“便是隐约发觉,恐怕也只会自我欺骗。安心罢,圣人与皇后殿下越信任叔母,叔母便越是地位独特。太子、魏王讨好她都来不及,更不会在眼下这时候得罪她了。”虽说这其实并非真定长公主所愿,但皇子们有一群姑母,若不能得到这两位的信赖,将来新君又如何会另眼相待呢?
  “这年节中,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王玫轻轻一叹,“我在西市的那家茶肆,本想着二月趁着你得状头的时候开张,如今里坊皆关闭戒严,却不知赶不赶得及呢。便是赶得及,那时候大约也没多少人有心思饮茶罢。”
  “却也未必。”崔渊道,“愈是慌乱,便愈须得饮茶取静。饮酒作乐不像样,饮茶会友却正当时。且访亲送友礼尚往来者,也须得借着省试张榜的好时机。”
  他说得信心十足,王玫不由得浅浅笑起来,心中的担忧也消去许多。
  因崔沛恐怕接连几日都无法过来,崔简原本定在十六日便进学,如今也不得不自行安排了。崔渊索性将他带去郑国公府,见一见白事的场面,也考验他的礼仪规矩。王玫则安心地跟着真定长公主进了宫。
  长孙皇后回宫之后仍住在立政殿,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亦依旧陪着她住在侧殿中。两位小公主听闻宫婢禀报后,便一前一后将她们引到立政殿前的八角亭里。长孙皇后正在里头赏雪,太子妃苏氏、晋王妃杜氏都在旁边侍奉。
  长孙皇后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完全不像是一位刚得知爱子遇刺的母亲。当然,她应该也知道,魏王李泰毫发无伤,委实不需将担忧流露出来。唤真定长公主坐下,又受了王玫行礼之后,她的嘴角略牵了牵,叹道:“上元之夜,偏偏如此不安宁。”
  “听闻青雀遇刺的时候,我简直惊得反应不过来。”真定长公主道,“幸而他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阿阎如今身子也重呢,可别受了什么惊吓才好。”说着,她轻轻拍了拍长孙皇后的手:“阿嫂安心罢,吉人自有天相。连神佛都保佑着青雀呢,往后必定也会平平安安的。”
  王玫听了,心头一动。她先前却不曾想过阎氏,如此说来,太子这一着刺杀确实选的时间再巧妙不过。若当真能刺杀成功,不但李泰身死,阎氏悲痛之下也很可能保不住腹中的孩儿。魏王府只剩下李欣一个庶长子,还会有什么威胁?只可惜,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长孙皇后颔首:“承你的吉言,他们倒是都无妨。不过,魏相却未能熬过去。”
  真定长公主回道:“阿兄痛失爱臣,眼下恐怕不好受罢。”
  “可不是么?”长孙皇后长叹,“昨夜他暴怒得在我跟前都发了半夜火,听得魏相的消息后,便像被冰水泼过似的,蔫了下去。听闻魏相还想写个折子递给他,没有写完便去了。他对着半张折子看了许久,总算清醒了些。”
  真定长公主沉默片刻,接道:“生死有命,阿兄也很不必过于自伤。”
  “他就是这样的脾性。”长孙皇后摇了摇首,又望向围拢在身边的晚辈们,“我们说这些,想必你们这些小娘子也不喜欢听。阿苏回东宫去罢,你理事也忙得很,不必在这里耗费时间。兕子、幼娘不是一直念着阿王么?带她去偏殿坐一坐也好。阿杜也去罢,你们年纪相近,雉奴与子竟也交好,很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一众晚辈便都行礼告退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风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