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薛婕妤眉梢微挑,“这话怎么说?”
  徐公公先告了罪,这才说:“在徐婕妤的这首诗里,并没有把君王摆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其中隐含的愤怒与失望,与一般的宫怨诗不同,好像有一点……反抗的情绪。”
  他说的没错,徐慧诗中这种平等的观念和有意识的反抗,在以往的宫怨诗里是从没有过的。自徐慧诗起,宫廷题材诗作新变了一个方向。而徐慧不凡的才华、思想和见解,对当时和以后的女性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2
  薛婕妤经他这么一提,也意识到了其中的严重性。可她想了一想,还是道:“你且按我的话送去。陛下是明君,不会因为这一点而动怒。”
  魏征多次直言上谏,没把太宗给顶死,都没见太宗把他怎么样。徐慧的诗里不过是有一点小小的反抗情绪,又不是写实的,太宗绝不会介意。
  徐慧不会主动写诗邀宠,薛婕妤就想帮她一把,让陛下多了解到她的才华。
  不过薛婕妤没想到的是,太宗看到这首诗之后,还真的生气了。
  不是因为她诗中的言辞和语气,而是……太宗听说,今天早上,武媚娘也去了藏书阁。
  武才人被薛婕妤拒之门外的时候,徐慧肯定在旁边。依太宗看来,徐慧就是心软了,同情起了武媚娘,才帮她写这首诗,然后送给他看。
  她什么意思?
  这不就是在帮武媚娘邀宠吗?
  从看到这首诗开始,太宗便沉着一张脸。
  整个甘露殿的气氛都压抑起来。
  徐慧来的时候,敏感的察觉到了殿内的空气不对。
  在门口处,她照旧与王德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见王德一副要死的表情,之后又指了指她。
  徐慧有点懵,王公公这是说她要死了?
  她怎么就要死啦?
  徐慧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进殿之后,她就像往常一样该干嘛干嘛,完全没把上首那座冰雕一样的大佛放在心上的样子。
  还能有什么办法,他心情不好,她总不能主动去触他的霉头吧。
  她本想着,太宗向来气不长,过一会儿自己就该消气了。
  谁知徐慧不搭理他,太宗反而更生气了。
  徐慧只能更加集中精神,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她聚精会神地做事,不知不觉中已近黄昏。
  等奏疏整理的差不多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正打算稍稍放松一下,结果一抬起头就看到太宗正站在她身前,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那里,来势汹汹的样子。
  ☆、第43话
  “今天去藏书阁了?”他沉声问。
  徐慧心里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但还是点了点头,乖乖回答。
  “遇见武才人了?”
  他像审犯人似的审她,弄得徐慧一头雾水。
  “没有,薛婕妤未曾允她入内。”
  太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
  “所以你心生同情,为她写了这首诗?”
  他将那张宫纸随手在她面前一丢,上面清清楚楚的一手《长门怨》,正是徐慧的笔迹。
  徐慧心里有点不高兴,她以为他是她的知音,能够读懂她的诗。却不想太宗甚至不如薛婕妤明她心事,连想都不想就直接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定论。
  太宗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默认,更加生气了,“这诗若是她写的,还有几分看头。可你……”
  太宗说不下去,只觉胸口有团烈火在燃烧,当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他把徐慧捧在手心,悉心照料,可她却为了旁人写这种诗来怨他气他!
  “徐慧啊徐慧,你可真是厉害。”
  他怪里怪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徐慧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
  太宗迎着她的视线,寒声道:“自古至今用《长门怨》来争宠的女人多了去了,可是替别人争宠的,你却是头一个。”
  徐慧张口正要说话,太宗却已起身,冷淡地下命,“你回去吧。明天不用来甘露殿了,等你想清楚再说。”
  徐慧没有立即动作,她怕自己忍不住和他争辩,失去理智。
  她默了一默,调整好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后,方起身告退。
  太宗见自己朝她发火,她却还是这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更是有一团无名火,烧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厌烦地甩手催促她赶紧走人,然后转过头一个人生起了闷气。
  徐慧快步向殿外走去,直到走出甘露殿,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一直在发颤。
  她心里好害怕。
  她握住王掌史的手,手心全都是汗。王掌史见她出来的急,脸色又不大对,忙问她怎么了,徐慧却不肯说。
  王掌史看出徐慧心情不好,便不再追问。一路无话,回到清宁宫后,徐慧连晚膳都没心思用,就叫人打水泡澡。
  澡盆里惯来都会放些花瓣和药材,有宁神安眠的功效。
  徐慧叫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自己一个人深深呼吸,再长长吐出,调理气息,以免郁结于心。
  她想起傍晚太宗发怒的样子,当真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往日里的柔情蜜意,他竟全然不记得一般,对她咄咄相逼。
  徐慧说不明白心里是什么感受。是惊慌?是委屈?是愤怒?
  好像都不是。
  最多的……应当还是失望吧。
  他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以太宗的造诣,应当看得出这首诗无论是与武才人还是徐慧,内容都不十分相符,只能说是有感而发的虚构作品。
  他究竟是为什么,才会只盯着那一点点的怨气瞧,而没有读懂这首诗呢?
  徐慧想不明白。
  她靠在浴桶上,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徐慧当时好像什么都没有说,或者说没有来得及说,就被太宗赶了回来。
  她应当出言相讥,与他针锋相对吗?
  不——
  那时候太宗正在气头上,徐慧若与他争辩,只会撞到刀口上,等同送死。
  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姜氏曾经教过她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其中有一点,便是与人有了纷争时,不要急于争辩。
  人是情感动物,在情绪激动,大脑不受控制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的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个时候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听不进去。
  若对方是个明事理的人,等回过味儿来,自然便会主动来求和,甚至因为她当时的不言语,感到更加的愧疚和抱歉。
  这样的道理,徐慧小时候也是听不进去的,直到一件真事儿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她幼时有一个交好的邻家姐姐,常来他们家里玩儿。有年夏天,姐姐在他们家里遇到了徐慧的表哥,两人就看对眼了。
  徐慧和表哥从小就认识,两人相处的如同亲兄妹一般。虽也有注意男女之防,但时有亲密之举是免不了的。比如这天园子里下了雨,表哥一时心急,就把自个儿的披风褪下来批到徐慧头上。
  这一幕恰好被邻家姐姐瞧见了,就记恨上了徐慧。
  这个姐姐年纪比徐慧大三四岁,心里还算存得住事儿,就忍了这一回。
  可次数多了,邻家姐姐终于爆发,与徐慧大吵了一架,骂她不要脸,勾引自己喜欢的人。
  徐慧当时特别生气,也是年纪小,沉不住气,俩人对吵了一架,说了许多绝情的话。
  等过了几年,徐慧的表哥和别人成了亲,邻家姐姐也定了亲事,她才觉得自己当初不应该那么对徐慧。
  可两人当时吵的天翻地覆,这几年也渐渐疏远了。再想回头,难如登天。
  徐慧至今记得自己当初苦苦辩解的样子,浑身颤抖,满心委屈。她口如连珠,滔滔不绝地为自己申冤,可对方根本听不进去。
  为这件事她苦恼了许久,最后姜氏看她心里有事,就问徐慧怎么回事。
  谁知徐慧一说完,姜氏就笑了。
  “你 这傻孩子……”姜氏和蔼地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有定数的。你与你表哥亲密,她却喜欢上了你的表哥。你就是再怎么避让,这也是一个死结。你若当时看 得开,渐渐同她疏远,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如果没有那场激烈的争吵,再过几年,你们也还是想起来彼此能微微一笑的朋友。”
  “可我舍不得她呀……”
  徐慧当时不明白,关系那样好的两个人,为什么就不能相亲相爱一辈子呢。
  姜氏摇摇头,“人生有许多不同的阶段,在每一个阶段,会有不同的人陪你走过。除了亲人,你不能强求每一个人陪你走到最后。”
  徐慧一直记着姜氏的话。
  所以在把何怜送走的时候,徐慧心里虽有不舍,但那种疼痛很浅,并不致命。只要想到这样做对她们彼此都是好事,她的心就宽了许多。
  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徐慧不由地轻轻一笑。
  任何人都不是一开始就是现在这副样子。如今她看似心如止水,无欲无求,可又有谁知道,当年的徐慧是怎样的年少气盛呢。
  她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比起许多人,她的成长要早了许多。
  这种成长不是身体上的发育,而是心灵的成熟。
  偶尔她也会觉得这样很累,比如晋阳,晋阳的早熟,显然已经成为了她的心理负担。
  不过徐慧就不会。大多数时候,她十分庆幸自己提早明白了许多事理。她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十分满足。
  等出了浴桶,换上新衣,徐慧写字画画,看书睡觉,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
  她奇异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好了许多。比起得宠时的日子,她竟当真觉得现在更加自在。
  王掌史这时候已经将事情打听的差不多了,见徐慧笑了,险些没吓死。
  她以为徐慧受了刺激,疯了。
  “婕妤,您没事儿吧?”王掌史担忧地问。
  徐慧微笑道:“自然无事。”
  王掌史道:“有什么心事,您尽管放心和我说,千万别自个儿憋在心里,伤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