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楚离心中一动,大概猜到了谢外婆的意思。他知道不该恶意揣度江行简,但仍忍不住说:“江行哲已经死了,只要江行简不说,他就是江家唯一的继承人,他……”
  对上谢外婆仿佛看透世事的眼,楚离有些说不下去了。谢外婆摇摇头,说:“行简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知道他不是那种舍不下江家财产的人。如果你是行简派来试探我这个老太婆……”她叹息道:“谢家也不是那么眼皮子浅的人家。”
  楚离不知为什么,下意识脱口而出:“既然谢家看不上江家的财产,那为什么一直瞒着江行简的身世?”
  大概是他的语气带了强烈的个人色彩,谢外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探究,但依然耐心道:“这也是行简的意思?”
  楚离含糊地嗯了声,谢外婆神色微微一怔,继而再次叹息起来:“行简是在怨我吗?”
  事实上,关于江行简的身世,谢外婆同他本人说的并不多。彼时谢外婆自觉撑不过去了,吊着一口气不肯去抢救,一定要见江行简一面。虽然她等到了江行简,但毕竟精力不够,只断断续续交代了寥寥数语,太多的往事被她一带而过。
  只是谢外婆也没有预料到,她的身体竟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虽然离不了医院,但如果维持的好,乐观估计还能活几年。回想起她仿佛交代遗言般地交代了江行简的身世,谢外婆不免有些后悔,想跟江行简再好好谈一谈。但那段时间江行简的状况很不好,谢外婆自以为他是为了身世困扰,就想先等等江行简自己想通。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江行简似看着已同寻常无异,然谢外婆自小看着他长大,又怎么看不出江行简只是在她面前强颜欢笑,从根上失了精神气。
  她没想到“身世问题”对江行简的打击这么大,一直沉着气等着江行简来找他。直到……江行简今天带楚离过来,她一眼就认出楚离不是江行哲,但转念这是江行简的意思,也就顺着他的话留下了楚离。
  谢外婆重复了一遍:“行简是在怨我吗?他觉得我是贪图江家的财产吗?”
  她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江家的财产算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我可怜的女儿,江坤他也配做行简的父亲?当年他……呵!”
  这是楚离头一次见谢外婆失态,提到江父更是一副怨憎的口吻。她冷笑道:“江坤当年娶我女儿时是怎么说的,结果新婚不到一年就出轨,对方还是我女儿最好的朋友……”
  提到当年的往事,谢外婆整个表情变得扭曲,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说来江父当年同江行简的母亲谢黎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感情一直很好,两家大人对于他们的关系也乐见其成,并没有什么阻碍。等到双方大学毕业,家里很快给操持了婚礼。原本到此一切都好,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婚后不到一年,江父就出了轨,出轨对象还是谢黎的好友白子欣。
  借着谢黎的关系,白子欣大学毕业后做了江父的助理,不知怎么就爬上了江父的床。她故意留下蛛丝马迹被谢黎发现,谢黎痛苦之余找江父摊牌,提出了离婚。江父当然不愿意,谢黎出身书香门第,性格温婉大方是个难得的美人,他怎么舍得离婚。江父觉得他还是喜欢谢黎的,毕竟两人有多年的感情基础。白子欣不过是他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谁还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犯错呢?
  江父跟谢黎认错,求谢黎原谅她,转头又安抚白子欣。他表面开除了白子欣,暗中却给白子欣买了房子让她做自己的地下情人。谢黎不知情,一时心软原谅了江父。
  谢外婆说到这里恨恨道:“黎儿心软,当初就不该原谅江坤,还有白子欣那个女人……”
  谢黎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谁知江父根本没有跟白子欣断了。白子欣恨谢黎不肯离婚,偷拍了她跟江父一起的照片寄给谢黎,把谢黎骗到外面,找人迷奸了谢黎。
  谢黎痛不欲生,谢外婆怒不可遏,第一时间瞒下这件事。她借口谢黎刚跟江父和好,劝江父带谢黎出去散散心。趁着江父不在,谢外婆找人原样把谢黎受的罪在白子欣身上施展了一遍。她毁了白子欣打算威胁谢黎的把柄,却拿到了白子欣的把柄,逼得白子欣远远离了海城。
  等到谢黎回来,谢外婆已经把白子欣的事处理的干干净净。只是很多事已经回不去了。
  谢外婆心痛道:“黎儿虽然听我的劝跟着江坤出去散心,但她存着心事,整个人郁郁寡欢,回来后又提了离婚的事。谁想这个时候黎儿居然怀孕了……”
  楚离想到什么,迟疑道:“……是江行简?”
  谢外婆叹息着点点头。
  谢黎的孩子不是江父的,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要不要这个孩子。谢外婆主张不要,谢黎却又一次心软了。她留下了这个孩子,又为了给孩子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回到了江父身边。
  谢外婆不看好江父,但谢黎却坚持孩子需要一个父亲。谢外婆转念,如果硬要谢黎离婚,这个孩子的来历也是一个问题。与其到时谢黎母子承受背后的指指点点,不如恶心一把江父,便瞒下了孩子的事。
  也是谢黎一直情绪不好,孕期瘦的吓人,连带江行简刚生下时也瘦的可怜。谢外婆买通相熟的医生说江行简是早产,居然没人看出问题。
  她嘲弄道:“江坤那会心思根本不在黎儿身上,否则就算有医生帮着遮掩,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瞒过去。我也是那会才知道,他居然对白子欣有了真感情,正到处忙着找白子欣呢!”
  谢外婆冷眼看着江父忙着四处找白子欣,只一门心思照顾谢黎。可惜谢黎虽有了孩子,却还是被噩梦困扰,身体一直不好。
  “本来黎儿不至于那么短命的,如果不是江坤刺激……”谢外婆的情绪又一次激动起来。
  那些年,谢黎跟江父处的不好不坏。说是好两人明面上还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但因为谢黎的身体,也因为她抗拒跟江父太过亲近,江父在外面没少包养情人。谢黎看着对江父好似死心了,也不管江父外面的行为,直到江行哲的母亲出现。
  说到这里,谢外婆的神色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以至于她忽略了楚离的反应。
  楚离愕然地看着她:“江行哲的母亲?”
  谢外婆似乎想到什么,轻声道:“是啊,江行哲的母亲,一个长得有七分像白子欣的女人。我都不知道江坤居然还是个情圣——还记得白子欣呢。”她恨恨道:“早这么喜欢白子欣,为什么当初不肯跟黎儿离婚?要是那会离了婚,又怎么会有黎儿后面遭的罪!”
  楚离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下意识问:“然后呢?”
  “然后?”谢外婆冷笑起来:“自然是两人在一起了,不然哪里来的江行哲。”
  受江行哲母亲的刺激,谢黎的身体迅速恶化了下去,没一年就去了。这也是谢外婆从小不喜欢江行哲的原因。大抵人总是容易迁怒,谢外婆看着楚离的脸,心中想到了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孩童。
  曾经那个孩子学着行简的样子叫她“外婆”,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无法忘记女儿死在她面前的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再不会有比这还残酷的事。如果不是江行哲母亲的出现,谢黎也不会去的那么早。她长得太像白子欣,再一次勾起了谢黎的噩梦。
  楚离沉默半晌,期待地问:“那后来呢?我是说江行哲的母亲生了江行哲以后……”
  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于关心这件事,楚离迟疑地停下了话头。但心里他却是盼着谢外婆能多说一些当年的事。他自小没有母亲,曾经对母亲也抱着孺慕之意。只是家中关于母亲的传言太过不堪,他每每想到母亲都会想起母亲要钱不要他的传闻。长久的别扭心理下,却是从不肯听人说起母亲。
  他装作不在意地看着谢外婆,耳朵却不免高高竖起。
  虽然奇怪于楚离对江行哲的关心,但这个问题也算问到谢外婆的心坎上,她冷笑过后便说:“江行哲的母亲生下江行哲后,便跟着江坤的司机私奔了。”
  “你说什么?”
  楚离蓦地出声,谢外婆快意道:“也是江坤的报应。”
  江行哲的母亲之所以在江家名声不好,多半原因是江坤的授意。他那么自大的一个人,怎么容得下女人的背叛?
  许是这些话在心里藏了太久,久到谢外婆觉得自己心里长了一根刺,拔不了排不出,时不时还要刺她几下,让她半辈子活在对江坤的怨恨中,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太太。
  回首过去,谢外婆觉得当初谢黎选错了,她也选错了。如果当初谢黎怀孕,她能坚持不肯让谢黎回到江家,说不定她的黎儿还在她的身边。
  她叹息一声,轻声跟楚离道:“这些事行简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既然他信任你,你就替我告诉他,不管他是不是叫江行简,他都是我谢家的外孙。江坤那样的父亲不要也罢,江家的财产我还看不在眼里。”
  楚离心情复杂地点点头。正要走,谢外婆又喊住了他,意味深长道:“江行哲出生后,江家曾有照顾过江行哲母亲的帮佣私下说,江行哲的母亲生下的其实是一对双胞胎,但不知为什么带走一个,给江坤留下了另一个。”
  她说完不再看楚离瞬间愕然的脸,又变回了那个优雅从容的老太太。
  第52章 哥哥
  是被母亲当做“包袱”甩给父亲还是被母亲当做“奇货可居”卖给父亲, 对楚离而言着实不知道哪个更好听一些。
  他心事重重离开病房,脑子里还在想着谢外婆说的那句话——帮佣私下说,江行哲的母亲生了对双胞胎。虽然谢外婆的话未必可信,毕竟她也是“听说”,但楚离却忍不住想那个可能,万一是真的呢?
  最初谢外婆这样说时,楚离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虽然“楚离”确实和“江行哲”长得太过相像, 但他对谢外婆怀着偏见,先入为主听到什么都要打个折扣。再说父亲又不傻,少了一个儿子还能不知道?怎么也该找一找, 传点风声出来。可随着和谢外婆一番交谈下来,楚离的情绪不知不觉被谢外婆感染。在谢外婆时而激动时而疯狂的讲述中,过去的事逐渐清楚地勾勒在眼前。而父亲……楚离沉默地想,大概真的可以对自己少了一个的儿子视而不见。毕竟在父亲眼中, 母亲当年离开的并不体面。抛开“双胞胎”的真假,从他自己这些年的成长经历就能看出, 父亲上不上心,真是一目了然。
  他站在病房前一动不动,江行简看他出来,急步走了过来:“小离?”
  楚离被惊醒, 低声说:“我去下卫生间。”
  他匆匆拐到走廊一侧的卫生间,背靠在门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张启国的电话。
  如果,楚离想……如果谢外婆说的是真的,那么“楚离”会不会真的和“江行哲”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样一来才说得通为什么两人长得如此相像, 而不是仅仅用巧合来形容。想知道这个猜测是不是真的,最简单的便是偷偷和父亲做个亲子鉴定。但楚离不太愿意见父亲,更何况父亲现在国外,他想见也见不到。
  他也是刚刚想到,这件事可以问问张启国,只需要知道楚母当初是不是生了个双胞胎就行了。如果是……楚离有些茫然,那意味着猜测有很大可能是真的,他要告诉江行简吗?
  思绪转念间,手机“嘟嘟”响了几声,对面一直没有人接。楚离微微用力捏紧了手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仿佛有个巨大的黑洞在他眼前展现,抽离着周围的空气,他恍惚地闭了闭眼,才发现不知不觉手心中全是汗。
  在沉默的等待中,卫生间最里面的格子打开,有陌生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眼神随意扫过,中年男人停住脚步,关切地看向楚离:“小兄弟你没事吧?”
  楚离摇摇头。
  对方的视线落在他捏的有些发白的手指上,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哎”了声,跟他说:“生老病死都是命,小兄弟你看开些,有什么事多跟家里人说,让你家大人帮着拿个主意。”
  楚离被他说得微微一怔,继而猜到对方大概是想岔了。他猜他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又是在医院这种地方,估计对方不是把他当做病人就是当做了病人家属。不过他也无意解释,只点点头,轻声道:“多谢!”
  随着“谢”字落下,手机“嘟嘟”的声音突然消失,张启国的声音随之响起:“小离?”
  楚离长长出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说:“舅舅。”
  张启国的声音带着笑意:“怎么了?这个时间想起给舅舅打电话了?”
  听得出来,张启国在四海过得不错,声音里没了过去的愁苦,透着一股满足之意。楚离微微有些迟疑,突然不确定该不该问舅舅这件事。其实想想,就算楚离和江行哲是兄弟又怎么样呢?难道他还打算认回江家不成?
  楚离的迟疑落在张启国耳中,他立刻就急了:“小离,怎么了?是不是拍戏不顺利?你跟舅舅说,舅舅找时间去看你。”
  “也不是……”楚离吞吞吐吐道,他干脆心一横,小声说:“我不是在海城拍戏吗?偶尔认识几个人说我跟他们一朋友长得挺像的,一模一样的那种。我就想问问,我是不是还有个双胞胎兄弟什么的。”
  楚离轻描淡写地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出了这句话,原本张启国该笑两声,骂他一句“胡说八道”之类的,但张启国的声音一紧,支支吾吾地说:“没、没那回事。你、小离你别乱想。”
  大抵是从未在楚离面前说过谎,亦或者张启国的人生中就没说过谎,他显得十分不自在,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奇怪起来。担心楚离胡思乱想,他甚至还画蛇添足地加了句:“……你妈就你一个孩子,真的。”
  如果他不这么说,楚离或许还要多想想,但这么一说,楚离只觉得心微微一沉,佯作若无其事道:“哦,我就是跟舅舅开个玩笑。反正他们说的那个朋友也已经去世了,像不像都是他们说的……”
  他话还没说完,张启国突然拔高声音:“小离你说什么,去世了?怎么去世的?他叫什么名字?”
  一叠声的问题砸向楚离,张启国的声音带着颤音。楚离猜到什么声音也低沉起来:“我听那几个人说是车祸,没抢救过来。叫什么名字我没问。”
  “车祸,车祸!”
  张启国失魂落魄地念叨了两次,突然想到什么抖着手从衣服里掏出用了快十年的钱包,在钱包最深处的夹层中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楚母脸色苍白的吓人,神色透着一股木然。她看着不太精神,披着一块一看就很值钱的披肩半靠在床头,两个包裹的一模一样的小婴儿睡在她的面前——时间定格在了楚母疲倦的眼神上,寻不出一点为人母的喜悦来。
  张启国粗糙的手指拂过照片上的两个婴儿,那个长久萦绕在他脑海的问题再次浮现。“难道妹妹当初真的生了两个孩子?可为什么妹妹从来不提另一个孩子,就算妹妹精神不太正常,那妹夫呢?”
  这张照片是楚父的遗物,被他压在衣柜的最深处。如果不是前段时间张启国打算卖房子,整理东西时无意在衣柜里发现这张照片,他也不会有这么离谱的猜测:楚母当初生了两个孩子,而不是只有楚离一个。
  可为什么……
  “舅舅?”
  楚离看不到张启国的动作,只听到他低声咕哝什么,忍不住叫了声。
  张启国回过神来,思来想去喏喏地跟楚离说:“小离,要不你去打听下那个跟你长得像的人叫什么?我、我……”他自觉这个要求太过古怪,可实话却不知该如何跟楚离说。难道他能说楚离可能还有个兄弟,不知怎么被自己妹妹遗弃了?万一楚离说的那个人真是妹妹的孩子,结果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张启国突然难过起来,低声说:“舅舅想去看看,我是说……我……”
  “我知道。”楚离轻声道,“我知道,我打听好了告诉舅舅。”
  不需要张启国说出理由,楚离已猜到了原因。奇怪的,楚离心中异常平静。大概是今天的惊心动魄太多,又或者他反正也不打算认回江家去,是不是双胞胎,是不是父亲的儿子其实无关紧要。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一个人出了卫生间怔怔地站在那里,脑子里某个念头如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地跑了出来。
  为什么他是被放弃的那一个?虽然这样想不太好,但为什么不是“楚离”?如果楚母真的是他母亲,在他还那么小时,楚母是以什么样的选择标准把他丢在江家,而把“楚离”带在了身边?难道他从小就这么不讨人喜欢?
  “小离!”
  江行简大概是在病房那边等久了,迟迟不见楚离过去,直接找了过来。
  楚离心中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委屈,心脏像是浸泡在又苦又涩的粘液中。他难过地看向江行简,轻声道:“……哥哥。”
  仿佛一颗石子滴落,在心中荡起层层涟漪。江行简被这声“哥哥”叫的心上的土壤软成一片,开满了鲜艳的花。他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紧紧把楚离揉进怀里。心底的悸动如擂鼓重响,让他连呼吸都颤动起来。
  长久的奢望好似在今天实现——尽管楚离并不是答应同他一起,但“哥哥”两字仿佛是迈出的第一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同楚离这般亲密。在经过无数绝望、晦涩的黑暗之后,能像这样光明正大地把楚离抱在怀里,近距离感受对方的身体温度,已经让江行简幸福的想要落泪。
  走廊里似乎有人经过,但此刻江行简眼中只有楚离。他像是受到蛊惑般,低头轻轻在楚离头上落下一吻,低声道:“小离,我在。”
  拐角处,谢元珣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站了半晌,转身悄悄离开了。
  第53章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