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顾婵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意,父兄不在身边,弟弟生死未明,嫁的还是新鲜出炉的大仇人,心中除了悲凉愤慨再无其它,甚至立心以死明志。
  也许顾婵寻死的举动提醒了韩拓,后来,他不时邀请大伯母齐氏与堂嫂卢湘进宫陪伴她。
  她二人无非是劝她心宽些,不要纠结前世,齐氏曾道:“他既许你后位,有凤印在手,你便安心做你的皇后,最忌念念不忘前事,与他生出嫌隙。”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
  顾婵也知道,若按照大伯母的说话行事,大概是对自己来说最舒适容易的一条路。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忘。
  姨母一直被囚禁在宫院里,顾婵每夜发梦都见到韩启那滚落的鲜血淋漓的头颅……
  她摇了摇头,把不合时宜的思绪抛出脑外,只盼自己今生能有一个温馨喜乐的新婚夜,既是重活一次,当然事事都要比从前好。
  顾松去前面敬酒,女眷们也自去饮宴,顾婵身为小姑子,少不得需陪伴冯鸾说话解闷儿。
  约莫两刻钟后,顾松便叫顾榕和顾枫一左一右的搀了回来,看模样似是有些醉,不过身后还是跟着几名书院里头亲近的书友,当然,也少不了韩拓,他们是闹洞房来了。
  这时顾婵不方便留下,她起身出门,经过韩拓时想起自己适才心愿,微微红了面颊。
  韩拓呢,闹洞房不过是个幌子,他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见上顾婵一面,可是这会儿人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顾婵经过身边时拢下广袖,暗地里捏了捏她的小手。
  顾婵的脸更红了,羞得垂低头小跑出去。
  *
  顾榕当晚启程返京。
  宁礼与宁浩父子两个,又拖延数日,直到宁浩病愈才起行。
  男人不似女人家娇贵,坐马车一日也能前行二百多里。
  这日入夜,宿在江苏地界的一间驿馆中。
  宁浩病中睡得太足,虽然奔波整日身体疲惫,却精神十足,难以入眠。
  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摊着烙饼,忽听窗外丝竹清音,袅袅传入。
  他推窗看去,院子里石桌前,坐着个月白衫裙的小娘子,杏眼桃腮,身段娇满,抚琴的双手白嫩纤长。
  宁浩自从病后茹素已过十日,这可不是他平日的作风,身体早就叫.嚣着寻求宣泄,此时哪里还控制得住,外袍都顾不上披便冲出房门。
  小娘子忽见有男子出现,吃惊之下手中一顿,琴弦断开,割伤了水葱似的玉指。
  再细看,那男人还衣衫不整,小娘子也顾不上察看伤口,当即抱了琴打算离去。
  宁浩当然不肯放人,拦住了三言两语便摸手摸脸,口中荤.话接连不断。
  那小娘子也不是个贞静的,很快被挑逗得软倒在宁浩怀里,由得他抱进房去。
  *
  翌日清晨,宁礼在饭堂等不到儿子出来用膳,谴长随过去催促。
  不多时,就见长随手忙脚乱地跑回来,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儿,双腿打颤道:“世子爷,少爷他……他伤了……”
  宁礼只这一个独苗,一听儿子受伤便着急,也等不及细问,立即起身去探视。
  房间里,衣裳散了一地,宁礼目不斜视直奔床前,才举手掀起低垂的床幔,双眼便惊骇地瞪大,跟着一口气提不上来,白眼一翻,昏厥过去。
  长随跟在后面,忙上前搀扶,手脚仍打着抖。
  宁浩光.溜.溜躺在床内,嘴里塞着亵裤,双眼紧闭似乎昏迷不醒,四肢摊开分别绑在床柱,下.身一片血肉模糊。
  那长随不愿再看,可架不住搀扶宁礼时又靠近床前,一撇眼间见到少爷身.下似乎缺了什么……
  不过,到底顾不上研究,两个主子,一个受伤一个晕倒,赶紧请大夫才是正经。
  大夫到时宁礼已悠悠转醒,耳中听得一句,“……子孙根没了,可没处儿续……”当即心中一痛,再次昏了过去。
  父子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派出家丁在驿站里搜查,却不见有那月白衣衫的小娘子,挨个问询,也不曾有人见过,更无人听过所谓丝竹之音。
  便是那昨夜被主人丢弃在院中的瑶琴,石桌上滴落的血迹,此时也不见踪影。
  宁礼身子虚,闻言昏厥了第三次,真是活见鬼,总不能是儿子自己做梦把自己骟了!
  此事报了当地府衙,师爷依照宁浩叙述画出小娘子肖像,贴在城门告示板前,用作通缉。
  宁家父子两个在驿站逗留月余,待宁浩伤口结痂尽褪,也不曾缉拿到凶嫌。
  他两个再咽不下这口气又如何,只能灰头土脸的上路回京。
  此等消息他们瞒也不及,自然不会传入顾婵等人耳中。
  幽州城里最新的一则大事,是鞑靼犯境,靖王即将领兵出征。
  战事总是来得突然,傍晚接到情报,翌日大军便要出城。
  靖王旗下尽是精兵,平日训练有素,战场上骁勇异常,如今欲待拔营,个个如鱼得水,就连城中平头百姓都跟着群情激昂。
  幽州卫亦是靖王部属,顾枫自是难免随军出征。
  早在顾枫初次向韩拓表达投军之意时,韩拓便言明,若顾枫有能力,他自是会竭力提拔小舅子,但该有的历练一样不能少,甚至得比旁人更多磨练。因对他未来有所期许,若当真有朝一日成为军中主帅,一句话一个主意便影响着成千上万兵士生死,半点不能含糊。
  顾枫是个头脑清醒的少年,这道理本不言也明,而由崇敬的姐夫提出后,他更是奉为真理,十个月来未曾有过分毫敷衍懈怠。
  为人父母者,没有不望子成龙的,顾景吾夫妇见幼子刻苦上进,当然欣慰。
  但骨肉至亲,血脉相连,顾枫初上战场,顾家人怎可能毫不担心。
  韩拓是个周到的女婿,做出迎战决定后,便派人去顾家报信。
  宁氏闻讯,却跌碎了茶盏。
  跟着便坐卧难安。
  一时亲去厨房叨念厨子准备顾枫喜欢的糕点汤水送去军营,一时奔往顾枫跨院替他打点衣物。
  拾掇一半,突然想起不知战事会延续多久,此时四月天候渐暖,但若到入秋后还不能回来怎办,当即又着下人翻箱倒柜将旧年的冬衣翻出打包……
  顾松尚在书院未归,顾婵与冯鸾姑嫂两个跟在宁氏后面,劝又劝不住,被母亲大人支使连连不算,还动不动便被埋怨。
  尤其是顾婵。
  宁氏对儿媳尚有三分客气,对女儿可不会,此时心乱,数落起来不遗余力。
  “一早同你说王爷是主帅,叫你绣了斗篷贺他生辰,待他上战场便可穿着,你偏不紧不慢,眼看明日拔营,何曾来得及?真是叫我不省心。”
  宁氏不光担心儿子,也担心未来女婿,生怕有个万一影响女儿姻缘。
  她一颗慈母心,满打满算都是如何增进女儿女婿感情。
  原想着,有一样女儿亲手做的衣物留在女婿身边,每每穿起便是念想。尤其行军打仗最是辛苦,寂寂深夜里,睹物思人,念起远方等待他归期的未婚妻子,自是柔情渐深。
  可惜女儿不开窍,也不听话,人又懒,一件斗篷半年都未曾绣完。如今机会来了,东西却没好,宁氏一番深意白白付诸东流,心里哪能不气。
  如此境况,一直延续到顾景吾从衙门归来。
  宁氏见到丈夫,终于有了主心骨,这才勉强压住心头烦躁,坐下来就着小菜用了半碗白米饭。
  待到二更时分,宁氏正监督着小厮把给顾枫准备的行装装上马车,忽听长街马蹄声响,天黑看不清来人,直至快马奔到近前,高喊一声,“娘!”宁氏才认出是顾枫。
  靖王巡查点兵之后,原是不许人员再出大营。
  但韩拓一世人也就只有顾枫这么一个小舅子,挣前程的本领他不能徇私放水,这点关照总得不是难事,遂吩咐副将寻个理由带顾枫离开营帐,与韩拓一同出营回城,临行前与家人见上一面。
  宁氏见到顾枫几乎落泪,拉着他左叮咛右嘱咐。
  顾枫口中一一应下,实情泰半左耳入右耳出。
  男孩子情感粗疏,本也没那么多离情别绪。此番能上战场,顾枫期盼已久,他得了军令正兴奋着,压根儿等不及明早,恨不得立刻拔营启程。若不是韩拓命人把他带出来,他根本想不起是不是要走走姐夫的门路,特例一番,回家一叙。
  时间不多,说不过一刻钟顾枫便要返回。
  宁氏着他去看车中行装,“看看还需要什么,娘连夜给你添上,叫人送到营里去。”
  顾枫对着塞了满车的包袱食盒发了一阵楞,才道:“娘,军营里头什么都有,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按人头备至,什么也不缺。”
  他可不想拉这么一车东西回去,到时候准被同袍嘲笑是长不大的裙脚仔,实在太有损他顾潼林一世英名。
  宁氏当然不肯答应,“军中提供的跟自家的怎么比,早年还听闻有贪官污吏私吞军饷,导致军队发下的棉衣太过单薄而冻死大批士兵……”
  “娘,姐夫帐下怎么会有这等混账事,你不用担心。再说了,二嫂的堂兄冯麒和弟弟冯麟也都穿这些,大伙儿都一样。”顾枫说着,见到顾婵从门内走出,立刻替韩拓说句好话,“而且他们今晚都不能回家,只有我是姐夫特意带出来的。”
  最后拗不过宁氏,顾枫还是带走两身换洗的贴身衣物。
  直到幼子骑着马的英挺身影拐过街口,消失在视线之中,宁氏才肯由女儿扶着回到家里。
  眼看折腾了小半宿,大家都见乏,各自回房安寝。
  顾婵在净室里洗过澡,习惯性地唤碧落进来收拾,唤了几声,却静悄悄的无人应,再唤碧苓,同样没有声息。
  澡桶里的水渐渐凉了,她只好自己爬出来,拽过梨木架上挂的棉巾子擦干身体,穿起湖色缎绣折枝海棠花的小衣与同套撒脚裤走出去。
  内室里灯影摇曳,映照着绣架前穿绛紫锦袍的颀长身影。
  顾婵吓了一跳,尖叫着躲进屏风后面。
  “是我。”韩拓笑着转过身来,将食指搁在嘴边比着手势,示意她噤声。
  顾婵扒着屏风侧边,露出小半个脑袋来,“王爷怎么在这里,我的丫鬟去哪了?”
  “明天要走了,我来看看你。”韩拓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看着顾婵慌张的模样,禁不住笑问,“你要一直站在那后面同我说话么?”
  顾婵当然不想,她忸怩半晌,才伸臂指着床侧红木衣架,嗫嚅道:“劳驾王爷帮我把衣裳取过来好吗?”
  韩拓依言照做。
  顾婵接了他递来的外衫衣裙,匆匆忙忙套在身上,便走了出来。
  韩拓还是低头站在绣架前面,听到她脚步近前,低声问道:“这鹰是绣给我的?”
  其实,顾婵只绣完一只翅膀,但黑丝绒上有白色炭粉描的花样子,轻易便能认出未来成品会是何物。
  顾婵也不否认,“原想给王爷绣个斗篷,可惜来不及这次带走了。”
  “哦?”韩拓闻言,弯起唇角,竟动手去拆绣架。
  “王爷,不行的,还没绣完呢。”顾婵连忙阻止。
  韩拓不肯停手,只道:“没关系,先让本王带走,想你的时候好看上一看,等回来你再继续绣也无妨。”
  他身手利落,说话间已将斗篷取下,拿在手里。
  顾婵还是不愿,“王爷已经有个荷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