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安瑞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还不小。”拨开她打算过去关窗,却被她悄悄的拽住衣角。
  他皱眉,“怎么了?我去关窗子,小心冻着。”
  “你注意点,别踩到了。”锦年连声提醒,先他一步小跑到轩窗下护佑住那一小片晶莹雪色。
  壁灯的光晕柔柔的,雪花打着旋还在飘洒,很有几分慵懒味道。
  锦年蹲在积雪前,不知在倒腾些什么,安瑞也不甚在意,只小心绕过她,关上了窗子。
  寒意被阻隔在外,且因着这样一通透,屋里也没了下午沉积的药味,或是更早前留下的烟草味道。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冻的发红的指尖将积雪拢起来,捏成了球,他在她身边蹲下,单臂轻轻的搂抱着她,看着窗外喧嚣热闹的夜空。两人皆是静静的,倒是自得其乐。
  “好了。”锦年终于完工,兴冲冲的将积雪捏成的小雪人塞到他手里,“送给你。”
  安瑞接过端在眼前,沉默半晌,眉头微蹙,“好丑。”
  锦年瘪嘴,“我捏的是你。”
  安瑞:“……”
  先前抛出的话收不回来,他看着手里雪人,只觉得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堵得发慌。
  锦年偷笑几声,忽然仰脸看他,“瑞瑞,还记得吗,上次我们一起过除夕,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好像有点印象。”他露出追忆的神色,“当时我们似乎还吵了一架。整个节过的乱七八糟。”
  “嗯,因为我做饭毒死了小阿姨的乌龟……”锦年闷闷回答。
  “总算肯承认了。”他忽地一声嗤笑,“我以为你还是死活要坚持那乌龟是老死的。”
  锦年尴尬的说不出话,只干笑了两声,过了好久才小声嘟哝,“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嘛。”迟疑了良久,她又嗫嚅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是我的错,但是,但是你那么凶……”我哪儿敢承认。
  似乎承认这一事实令她十分羞耻,以致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干脆将最后几个字一并吞了下去。
  他沉默半晌,最终只轻笑着说了声“傻子”,也不晓得在苛责谁。
  话题既带到了这里,又因着气氛甚佳,锦年胆子便大了些,寻思片刻,她小心打量了下他的神色,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旁敲侧击,“其实,你不在的这些年,每年年夜饭,calvin叔叔都有留你的碗筷,大家……都很记挂你的。”
  他唇边放松的笑意霎时僵住。
  寂静的夜里,轻轻的一句,似乎冻结了室内原本温暖的空气。
  锦年屏息地望着他的侧脸,没有错过他眼底闪过的一丝冷意。
  一枚放低了的烟火擦着窗沿爆裂,五光十色的漫射进来,可如此绚烂的光,也照不进他此刻寂黑的眼眸。
  “在中国,无人而留席,是祭奠死人的。”他静静道,“他就这么恨不得我死?”
  “不是的。”心脏骤然一缩,锦年慌忙解释,“我,他……那个,我们都是觉得你可能会回……”
  “算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将手中雪人放下,霍然起身,背对着她,“不过你还是替我转告他,要他趁早死了这条心,我这辈子……是再不会回英国去的。”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依旧淡淡的,只是听上去沉甸甸的,锦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唬的心头发慌,只怔怔看着被丢在地上的小雪人,胖墩墩的身子上不知何时被烙上一圈深重的手印。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下……
  四分五裂。
  她看着碎了一地的小雪人,愣了很久,心疼的捧起来,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
  又在原地傻坐了会儿,她这才鼓起勇气站起来,不说话,爬到床上从身后抱住他的脖子不放。
  他没有动弹。
  她想起安菡芝下午忧虑惦念着的那句话:“梁珹是谁?他似乎很恨他。”
  恨么?
  锦年望着眼前他的行止,他的反应,大抵……是了。可是今天午后,他同她躺在天窗下看雨时,他提到他,又是那样一副敬慕模样,再之前,偶尔提及兄长的积年旧伤,他也有过隐隐的担忧之色,他之于他……究竟是怎样一番缘故在里头?
  “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她轻轻摇晃着他的脖子,央求。
  “你今天已经问了够多的问题。”他说。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心太急,确实,今天已经发生了足够多的事情。他们此行的目的勉勉强强也算歪打正着。再贪心也不好。
  而且……看他现在的样子,这嘴巴大约还没到撬开的时候,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不问了,但你不准生气,你妈妈说的,你现在还病着,不宜动气,而且情绪频繁起伏,对心脏也不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气,“我怎会同你生气?”
  她红着眼圈,“骗人,你都把我小雪人捏碎了。”
  他又沉默了。
  因为是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连声音也是无波澜的平静,丝毫情绪不沾染。虽然是肯定的答案,锦年却不放心,还是忍不住蹭他,拱他,小动作不断。直到他一个翻身将她轻轻压在身下。
  她屏息凝神,无辜的眨巴着大眼望着他。
  他抱了她一会儿,似乎很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狠狠的将这个不省心的给捏扁揉圆,可最终还是一点办法没有,只好蹙着眉瞪她,“孩子气。”
  她依旧鼓着腮帮,像只娃娃鱼。
  他无奈,“上海应该也下雪了,明天回去,我赔你个大的,好不好?”
  她这才乖乖的应了一声,顺从的躺在他的怀里,脑袋枕在他的臂膀上。
  他头痛的揉揉太阳穴,复又躺回床上,握住她调皮的双手,拉起被子盖过俩人,“现在,乖乖地睡觉。”
  一晚,断断续续的睡着,不知醒了多少次。
  有时,他就在身边,紧紧地抱着她,哄小孩儿一样拍着,抚着。有时,旁边又空无一人,隐约中,只听见若有若无的叹息,但是不会多长时间,他肯定会回来,她摸到身边的热度,身体,才复又安心的,沉沉的睡去。
  最后一次醒来之前,她睡得极熟。
  再睁开眼时,窗外蒙蒙泛起了鱼肚白。行李收拾好放在桌边,他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一片枯萎的白玫瑰丛发着呆。她迷迷糊糊的揉着眼,上前从后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瑞瑞,早安。”
  他有些不满的拧她耳朵,“不要叫习惯了。”
  锦年疼的龇牙咧嘴,“我保证不在你熟人面前叫啦。”
  他拿她向来没办法,也懒怠计较,“快点。”他拍拍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催促,“去洗脸刷牙,该走了。”
  心头突地一空,然而对上他血丝遍布的双眼,终究没有说什么,只乖巧应了,抱着毛巾转身离开。
  大年初一的清晨,时间还早,街道上比之昨夜还要清寂,只堆了一层艳红的炮仗衣,踩在上头软绵绵的,更是半点声响也很少发出。于是更显静谧。
  安菡芝和周可一直送他们到了卧龙桥才止步,周可看着母亲似乎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默不作声的拉过锦年到一边私语,锦年也难得聪明一回,老实跟着,不再相扰。
  “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周可将一个精巧的福袋给锦年挂在脖子上,“妈妈昨晚连夜缝的,她说你是福气孩子,须得好好揣着,别轻易把福漏了呢。”
  “好可爱。”锦年两眼放光的看着殷红缎面上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绵羊,“周姐姐帮我谢谢太太。”
  周可含笑看着她,见她欢喜,笑容更浓,许久才拉着她的手,郑重道,“说道谢谢……妈妈昨晚很认真的要我转告,一定感谢你。”
  锦年微微一愣,双颊红晕,她轻咬唇瓣,摇头,“那没什么的。”顿了顿,她复又莞尔娇笑,“放心,照片印好,我就给你寄过来。”
  周可颔首,如此,便再无话了。
  “锦年。”
  锦年闻声抬头,是安瑞朝她伸出手,她回身最后和周可打了个招呼,小跑跟上,挽住他的手臂。
  “好好儿的。注意安全。”安菡芝温声细语,措辞语调平淡而恬静,仿佛只是在普通叮嘱出行的游子。
  他点头,最后看了眼安菡芝,深深吸气,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他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没问。相扶相持,就要跨过那座桥。
  “瑞瑞。”
  是谁,微不可闻的一声喟叹,挟着清晨的雾气,最终,只化作风的呜咽,“对不起。”
  他像是全然没有听见,甚至连步伐都没有一丝错乱,平稳踏前。可锦年分明感觉到,有那么一瞬,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他整个身子都在不可自已的抖。
  一直行至青石板路的尽头,牌坊下,他终于停下。
  有冰凉的液体破碎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镜片,视野间一片氤氲。
  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了。多像他被遗弃的那一天,天上也是下着这样的冷雨。
  他抬起头,想要望一望灰蒙的天,可却看见了一把青青的油纸伞。
  蓦然回首,是锦年。
  眉睫带泪,强忍着的悲伤,满溢出来。街边未熄暗红的灯笼散发着柔柔的光,映的她娇艳一张小脸上,如斯美好,温暖。
  她的轮廓,她的眉眼,在风雨迷离中,如此动人,竟让人移不开眼。
  雨冰凉,她撑着一把伞,努力的踮着脚尖,替他遮风挡雨,自己却湿了半个身子。
  他握住她的小手,护着她入怀,久久的静默。
  很多年前,泰晤士河畔阴云笼罩,从此,他的世界,一直下着雨,在这场雨中,他流浪了二十栽。终于,寻得一把伞。
  还好,还好。风雨中,有一兼程者,足矣。
  归程的巴士上,锦年将自己新得的福袋递给他,“这个给你吧,你妈妈绣的。”
  他一怔,捏在手心,慢慢抚了细密的针脚,眼角微红,最终却只是还给她,“给你的,你拿着就是,我自有我的东西。”
  “是什……”本能的就要脱口而出,可很快又反应过来,堪堪缩回头。
  但他却浑不在意,只淡淡一笑,怅惘的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许久,才翻过手,捋起袖口,一方陈旧苏绣丝帕轻轻缠绕在他腕间,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上方飘荡,“那个时候,她想带我一起死,后悔了,也是这样给我系着血脉,抱着我去了医院,只是不知……是不是这条帕子了。”
  昨日的冤孽,今日的果。
  她终究……还是认了。
  安瑞又想起昨日梦靥,他痛苦的挥动手臂,她抱着自己的手,看着他手腕的伤,看着他掌心的朱砂痣,长久泪流满面的模样。再没忍住眼中温热,夺眶而出。
  锦年只乖巧的偎着他,抱着他,久久不言。气氛温馨而苦涩。
  整整一段归程,皆是在静默中渡过,她不言,他亦是不语,车子驶进上海市内,冲进了这一片水泥森林,西塘夜雪,小桥流水,终究……是放下了。
  这份平静,一直维持到踏入自家庭院的前一秒,在那一秒之前,锦年脑海中还盘算着今天的午饭以及下午怎么哄他开心,可是,一切在庭院门推开的刹那被改变了。
  有一个人已经在等着他们。
  二人的脚步,霎时僵凝。
  一个单薄的身影,安静的蜷缩在门前的台阶上,脸蛋藏在膝盖中央,看不真切。
  锦年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压不住心底惊愕,她斟酌着是否该说些什么,那人却像是受了惊一般忽然抬首……
  有几瓣枯叶随风零落,睡在她的肩头,发梢,她不管不顾,只是微微偏过脑袋,温文淡漠的看着他们,一时间让人有些晃神。
  二月的天气,恰逢雪后,地面白茫茫一层,空气中的凉意入骨,她却只着了件月白色的绸裙,松松垮垮的迤逦及地,肩胛上那方深紫色的大披巾亦是宽宽松的,甚至遮蔽不住她裸露的左肩和半个突出的锁骨。赤着足,鞋子随意丢在一边。
  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却柔媚的入了骨髓,眼角略带慵意的上翘,唇形极美,不点而朱,嵌在脸上,亦是娇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