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我家老爷命小的在这里等您,请国公爷傍晚到景和楼小酌。”小厮恭敬地用双手呈上名帖:“这是我家老爷的名帖,说您一看便知。”
  傅深打眼一看那“匡山书院”四字,立刻明白了,不动声色地将名帖收进袖中,点头允道:“知道了。回去转告你家老爷,既蒙盛情相邀,那就却之不恭了。”
  景和楼是多年老字号,淮扬菜更是京中一绝。傅深进门时,雅间里已有人在等候。顾山绿一身便服,起身相迎:“将军来了,快请进。”
  上回城外送别,顾山绿还是个势单力薄的小小御史,一番离乱之后,他在江南颇得长治帝重用,升任都察院长官,位列延英殿九大臣之一。回京之后,他依然坐镇都察院,掌弹劾纠察,风闻奏事。
  这个人的立场很微妙,他是江南出身,但并非高门子弟,年少时入匡山书院求学,师从曾广,后来科举中式,按部就班地进入都察院熬资历。顾山绿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第一次出头是东鞑使团案上,结果使团案不了了之,他的老师又被送进大牢,焦头烂额大半年,最后还是傅深托严宵寒把他的老师给捞了出来。
  因此顾山绿在金陵朝廷时,一直与北方旧臣站在一线上,但江南新贵对他比旁人不同。等到了京城后,更是多次示好笼络,试图在延英殿内为江南一派争取一份助力。
  御史们虽然不招朝臣喜欢,但确实是用来对付政敌的一大利器。
  不过顾山绿一向态度暧昧,看着温文尔雅,城府不比老狐狸们浅,只除了眼下——
  “下官身为御史,不便与将军在明面往来,故出此下策,还望见谅。今日冒昧请将军前来,是为了近日陛下担忧牵挂的那一件事。”
  傅深手指转着酒杯,丝毫不意外他的开门见山,平静地问:“他也找你了?”
  “不错,”顾山绿给他满上酒,“陛下想对西南动兵,要先得到延英殿的同意,如今四十八位殿臣看似分散,其实领头的也就那么几个,他一个个试探下来,便能大致摸清延英殿的态度。”
  “陛下想让我领兵,”傅深道,“我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没劝动。”
  顾山绿苦笑道:“我上午进宫时,陛下正为安南三国的事大发雷霆。他授意都察院弹劾西平郡王,这样便可算是师出有名。而且这件事,我看延英殿还真不一定会反对。”
  傅深:“愿闻其详。”
  顾山绿道:“西南自立,对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一是它离荆楚、岭南太近,如果西平郡王要扩张势力,最先受害的就是这两个地方。二是它连通安南、真腊,西南如果与这些小国结为同盟,不仅我朝在陆上难以与南洋各国往来,海运也会受影响。”
  “而大军收复京城后,朝野上下一片飘飘然,听说把您吹的天上有地上无,北燕铁骑都是天兵天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以换成是别人领兵,他们或许还要掂量一下,但倘若是您领兵,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傅深冷冷嗤笑:“真看得起我啊。”
  “还有一件事,”顾山绿正色道,“西平郡王曾是北燕军旧部,与您、与颖国公府关系匪浅。朝中有很多眼睛都在盯着您,恐怕那一位也不例外。西征过程中一旦出错……瓜田李下,可就说不清楚了。”
  “用得着这么处心积虑么?”傅深端起酒杯,喝了口酒,自嘲地笑道:“我要是想干点什么,还用等到现在?”
  “就是因为您没‘干点什么’,才让一些人觉得不安,”顾山绿道,“将军如今的权势、声名都是极盛,等您真打算干点什么,谁能挡得住您?”
  他轻轻叹了一声:“将军,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第73章 夜半┃都赖严宵寒
  傅深也不知道顾山绿到底是打算请他吃饭, 还是专程给他添堵来了。反正最后他从酒楼里出来时, 带着满身酒气和一肚子火,被某个苦等半晌的拦路劫匪强行拉上了马车。
  “好啊, ”严宵寒磨着牙, 阴恻恻地说, “哄我在家等你,自己跑出来跟人喝酒……”
  傅深默不作声地张开手臂, 整个人压过去, 重重地搂住了他。
  “……”严宵寒威胁的尾音瞬间走了调,干咳一声, “干什么, 别以为撒娇有用……怎么了, 喝酒还喝出不高兴了?”
  “梦归。”他喃喃地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换了两个,却还是如出一辙的猜忌多疑。“功高震主”如同常年罩顶的阴云,只要傅深还活在这世上一天, 就永远无法走出这片阴霾。
  这声音让严宵寒的心脏瞬间跟被猫挠了一样, 他不冷笑了, 也不阴阳怪气了,小心地把他托高一些:“嗯?跟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傅深不想说话,忽然觉得有点心酸,于是把严宵寒搂的更紧了一些。
  严宵寒看他不吭声,只是一味地往人怀里钻, 委委屈屈的样子,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用那种宠的没办法了的无奈口吻道:“行吧,不想说就不说。困了吗?先睡一会儿。”
  马车颠簸,怀抱温热,酒意上头,傅深在一片恍惚的心灰意冷睡着了。
  等半夜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安安稳稳地躺在了榻上,身上干净清爽,没有酒气,枕边传来另一个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严宵寒侧对着他,一手搭隔着被子搭在他腰上。傅深借着床帐外朦胧微光,能看清他安宁恬静的睡容。
  人醒了,酒也醒了,傅深拉长自己的呼吸,在静谧的深夜里慢慢安定下来。这时再回想起今天下午长治帝的知会和顾山绿的提醒,心绪就不那么激烈了。
  他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当年元泰帝先刺杀后赐婚,各种手段轮流上阵,晴天霹雳一个接一个,最后不是也好端端过来了么?怎么时过境迁,他站的更高,反倒不如从前,竟然为了这点破事,就愁得跟严宵寒撒娇了?
  都赖严宵寒!
  傅深在他身边是真的安心,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汲取过这么强大的安全感,不说别的,有人在身边,傅深喝了酒绝不可能倒头就睡,中间被人搬上搬下、换衣沐浴,这么折腾都没醒。
  皇帝只不过刚动了念头,付诸实施仍需经过重重关卡,等真正开战可能要到猴年马月。就算延英殿点头放行,他真的要带兵出征,也可以到了西南与段归鸿慢慢商量,大不了拖他个一两年。
  这有什么可愁的?
  忠义是他拿来束缚自己的枷锁,不是送进别人手中任凭驱使的镣铐。傅深发现自己确实比从前想得开了,大概是连国破家亡都经历过,这种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就显得分外低级,像是吃饱了撑的。
  有时候“穷途末路”并不是真的无路可退,而是因为底线太高。对着元泰帝,傅深尚且有几分顾忌,可长治帝要是哪一天真把他逼到那种境地,傅深当然不介意为天下计,再给这皇城深宫、万里江山换一位新皇。
  他想事想的入神,没留心翻了个身,结果就这么一点动静,严宵寒居然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敬渊?”
  “没事,你睡。”傅深正精神着,把薄被给他拉高一点。严宵寒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又沉入了梦中,没过多久,却又睁开眼睛,目光清明地望了过来:“你酒醒了?”
  “嗯,”傅深从枕畔拾起他一绺长发,绕在指间,“不用管我,睡你的。”
  “你都醒了,我还睡什么。”严宵寒披衣下床,倒了两杯茶端回来,两人默默地润了喉,严宵寒挑亮灯盏,又躺回床上:“现在能跟我说了吗?”
  傅深:“什么?”
  “下午皇上找你进宫,是不是说了西南的事?”严宵寒松松地搂着他,“晚上顾山绿找你说的也是同一件事?看把我们国公爷愁的。”
  傅深好几年没领教过这飞龙卫头子的本事,一时间匪夷所思:“你怎么知道?我出门时把你揣在荷包里了?”
  “这有什么,”严宵寒笑道,“老本行而已。”
  又是熟悉的无孔不入。元泰帝这是养了个什么玩意出来,连自己儿子都逃不过坑害。
  飞龙卫虽已被裁撤,可原班人马仍在,而且回京后禁军防卫仍由严宵寒一手把持,早就布好了无数明线暗线。长治帝经过黄金台集议一事后,对他起了疑心,又有薛升等人天天煽风点火,不像以前那么信任有加。然而皇帝手下可用的人才实在有限,除严宵寒外,竟找不到别人能指挥的动禁军,于是只好捏着鼻子继续用他。
  这么做的后果,大约相当于引狼入室,咽喉都送到了人家的獠牙之下,再去关门也晚了。
  况且严宵寒是什么人,从小被元泰朝第一权宦段玲珑言传身教,十几岁就进了北衙禁军,侍卫御前,后来更是成了横行朝野的飞龙卫钦察使。勾心斗角,玩弄权术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已经成了本能。
  察觉到长治帝态度变化,他在“哄皇帝”这方面稍微用了些心思,果然,现在长治帝又对他和颜悦色、倚重非常了。
  傅深不得不承认,在“坑蒙拐骗”这方面,严宵寒确实比他强太多,是个学不来的本事。今天下午如果入宫面圣的人是严宵寒,说不定能把长治帝忽悠得回心转意。
  “皇上对这事执着的很,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严宵寒听完傅深转述,对于“他能说服长治帝”这个想法表示拒绝:“皇上的性子,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经不起刺激,又好高骛远,在潜邸时好歹知道怕,懂得收敛;一旦坐拥天下,就唯我独尊,偏执过头了。”
  平庸不可怕,眼高手低才可怕;蠢也不可怕,自作聪明才可怕。
  “他没有太上皇的魄力,却要学太上皇的手段。以前在江南时重用北方旧臣,如今为了平衡,又有意抬高江南士族,”严宵寒道,“除此之外,还有国威的问题、江南的安危问题……在西征这件事上,皇上和江南士族的立场是一致的,所以劝不动,劝多了他还要跟你急眼。”
  傅深皱眉:“没别的办法,只能由着他胡来?”
  “除非泰山地震,或者天象异常,否则这事很难转圜。”严宵寒隔着一层衣服,摩挲着他肩头,“顾山绿提醒的有道理,你现在是很多人眼中钉,不管这事最后成不成,他们都要想办法寻你的错处,甚至借机牵连皇后和太子,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傅深感叹道,“看来延英殿也拦不住他作死啊。”
  “饭要一口一口吃,新政也要一步一步来,心急什么。”严宵寒伸手按住他的眉心,“来,别皱眉了,笑一个。”
  “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疯呢?”傅深面无表情地道,“不笑。要不你给我笑一个?”
  “乖,就笑一下,”严宵寒诱哄道,“你今天让我苦等了一下午,总要给点补偿吧?”
  傅深被他这么胡搅蛮缠一通,天大的愁绪也散了,他原本还想多板一会儿脸,结果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在他胸口露出的一小片胸膛上点了点:“无赖。”
  严宵寒理直气壮地道:“好汉无好妻,赖汉占花枝。”
  “花枝”险些颤成一根打狗棒。
  等傅深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严宵寒连人带被子地把他往怀里一抱,恶狠狠地宣布道:“我要糟蹋你。”
  “哈哈哈……”
  情况果然如他们所料。没过多久,长治帝在延英殿上提出征讨西南,除了北境边军还站在傅深这边,其他四十几个殿臣,甚至连严宵寒都同意了皇上的提议。
  有了这么一出,外人看他们俩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深意——北伐时北燕军和天复军还像模像样似地共进退,这才过了多久,两人的面和心不合就已经摆上了台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奸佞就是靠不住。
  次年春天,靖国公傅深奉命率十万大军,南下出兵征讨西平郡王段归鸿。
  这次随他出征的不是旧部北燕铁骑,而是一支经过扩充的朝廷军,主力是收复中原时赵希诚所统领的江南军。
  依旧是京郊黄金台上,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长治帝亲至城外为大军饯行,一如当年元泰帝率文武百官送少年将军北上抗敌,看似充满壮志豪情,实则都在冷眼旁观。
  严宵寒就站在离长治帝不远处,目光逐一扫过各位大臣,最后落在长治帝略微发福的背影上。
  他没有表情,显得神色冷淡,不过这么看起来,反而比满脸故作感慨的君臣们更真实一些。
  傅深远远地投来一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接,严宵寒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模糊地感觉到,坚固的盔甲之下,那人好像是笑了。
  临行的前一晚,严宵寒对傅深说:“你只管安心南下,后方有我给你守着,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时候傅深也没说话,只是一笑,扳着他的下巴亲了下来。似乎一无所知,又好像已经洞察了真相。
  春风席卷过旷野,严宵寒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帅旗,在心中默默地补完了昨晚的未竟之言。
  等你回来,我会还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堂。
  第74章 不眠┃这不就是“莫须有”么?
  盛夏将过, 溽暑渐消, 为预备长治帝九月下江南,严宵寒被指派先行赶赴金陵, 安排行宫防卫等一干事宜。
  临行前一天, 他与魏虚舟等人交接完公务, 回家坐在廊下,看下人们忙进忙出地收拾行李, 游手好闲又百无聊赖地拨弄身边一从雪白的绣球花。天边的夕照洒落一地金光, 严大人临风叹了一声,总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 一开口就要吟出诸如“斜晖脉脉水悠悠”之类的词句。
  傅深远征西南已有三个多月, 严宵寒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危, 只是觉得想得慌。分离漫长,相思煎熬,在金陵时已尝够的滋味,如今又要回头重新尝过, 也就是他耐性好, 理智尚存, 否则还管什么长治帝,早下撂挑子千里寻夫去了。
  “老爷!”管家从庭院另一头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封薄薄的信,双手呈上,道,“老爷, 方才有军吏登门传书,说这是刚从西南带回的国公爷的家信。”
  严宵寒的手剧烈地一哆嗦,绣球花瞬间被揪秃了一块,摇落一地白花。他耳朵里充斥着自己的心跳声,面上勉强镇定地道:“拿来我看。”
  信封很薄,封口严实,里面只有一张薄透的纸笺,严宵寒往外抽时都怕自己手劲太大把纸给撕了。
  为什么只有一张纸?当年那“吾妻安否”四个字还重重地烙在他心里,这一次万水千山之外,他又会写什么?
  等打开那叠了两折的信纸,严宵寒保持着举信的姿势,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这是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