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盟
  王欢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笑容说的,但听在本塔尔汗耳朵里,却似刀剑刺来,那话语间冷冰冰的杀气,让他全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情不自禁的将身子一直,吃惊的看向对面这位披挂着一身藤甲的明军将领。
  屋子里坐着两个人,站着的,还有四人,明军和扎萨克人各两人。
  两个扎萨克蒙古人中,一人面目老迈,白须垂胸,穿着一身与本塔尔汗类似的昂贵蓝色丝质长袍,系着红色锦缎腰带,脚踏牛皮套靴,与本塔尔汗光头在前额处留有一撮头发不同的是,他戴着一顶四楞帽。
  而另外一人,则宛若一座健壮的肉山,身高近七尺,头几乎顶到了房梁上,又高又肥,一颗脑袋就如同一个冬瓜那么大,蒙古长袍的上摆被他褪了下去垂到腰间、袒着上半身,胸口浓密的胸毛一团团嚣张的对着王欢。
  跟他比起来,那站在他身边的老年蒙古人就像一个孩童般渺小。
  而王欢这边,跟来的是米喇印和马万年。
  为了表示诚意,双方都没有带刀进屋,但是王欢毫不怀疑,一旦翻脸,那座肉山仅靠粗如寻常人大腿的胳膊就能勒死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此刻感觉到王欢话语间的杀气,肉山巨汉猛地跳了起来,巨脚踏前一步,就欲动手,马万年和米喇印两人,浑身的肌肉顿时紧绷,如两根质地优良的弹簧,蹦到了巨汉面前。
  王欢眼皮都没抬,依然笑吟吟的看着本塔尔汗,只是眼神犀利无比,让本塔尔汗油生只要动手、巨汉还没有近身,面前这个汉人就能徒手拧断自己的脑袋。
  本塔尔汗挥挥手,让蠢蠢欲动的巨汉退了下去。
  马万年和米喇印看看不动如山的王欢,悄悄的舒一口气,也退回了原地。
  马万年感到自己的后背上,一颗颗冷汗正顺着背脊缓缓往下流,那巨汉给人的威慑力太强了,真要动手,怕自己根本不够别人一击之力。
  “王大人,狮子乃西域巨兽,此物从不会夸口的,它只会呼啸百兽间,吞噬掉一切敌人。”本塔尔汗端着茶盏,轻轻摇晃着其中的茶液,道:“但无所谓,你们是不是狮子,跟我无关,还是谈正事吧。”
  王欢笑得更加舒展了,他将茶盏随手一放,展颜道:“好!请大汗开价吧。”
  “二十两白银一匹马,老价钱,没有二话。”本塔尔汗沉声道:“这个价格,米将军是知道的,一手钱一手货。”
  “没有问题。”王欢淡然道:“何时交割?”
  本塔尔汗想了想,回头与那白须老者耳语了几句,扭头回来道:“十天之后,在距此地十里的额叶堡交割,两边带的甲兵各不得超过五百人,不得携带火器。我们赶三千匹马,你们带六万两银子,一手钱一手马,犯规者天诛地灭!长生天也不会绕过他!”
  王欢眼睛都不眨地点头同意了,生意就这么谈妥,简单得有些草率,本塔尔都有些迟疑了一下,以往与汉人交易,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
  他坐在那里扭了扭身子,发现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了,站起身来就欲离开,粗声向王欢随口道:“既然如此,那就散了吧,王大人,十天后再见了!”
  他撩一撩长袍,转身就走。
  王欢没有起身,他好整以待的重新抄起茶壶,为自己慢慢的又倒了一杯茶水,动作悠闲自然,慢条斯理的仿佛自语般说道:“茶马互市,已经停了十余年了,不知道现在重开,会不会有人响应?”
  走到门边的本塔尔,身子猛然一顿,赫然转身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的讶然道:“什么?”
  “以马换盐,以马换铁,互通有无,名谓互市。”王欢把玩着手中粗瓷茶盏,眼睛却有一搭没一搭的瞟向了门口的本塔尔,口中不知道向谁说着话:“宋代有互市,大明有互市,到了这十几年,就断了,也不知草原上的牧民,从哪里买盐买铁,东边的女真人,会不会给草原上的人供应这些东西,而离了盐铁之物,牧民们难道光吃牛羊肉就能存活吗?”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每说一句,本塔尔就朝他挪近一步,等他说完,本塔尔已经重新坐回了座位上,瞪着王欢一脸的热切。
  草原上的日子,牧马放羊,绿草萋萋,蓝天白云,自由自在,听上去很美,然而实际的生活,却不似这般轻松。
  因为没有农耕能力,不懂采矿工程,缺乏冶炼技术,草原部落无法打造铁器,不能产棉织布,生产能力停留在极为落后的原始时代,跟中原文化比起来,天差地远。
  盐、铁、布匹、茶叶、锅碗瓢盆,等等等等,一切生产生活的一应物品,都要靠与汉人交易得来,从春秋时开始,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间的交流就开始了。
  不过这种交流,充斥着血与火,万里长城就是这一交流方式产生的伟大遗迹。
  从匈奴到成吉思汗,再到瓦刺、鞑靼,都延续着抢、抢、抢的一贯方针,文化的巨大差异导致汉人看不起蒙古人,而蒙古人也瞧不上羸弱的汉人,但对盐铁等物资的需求又必须满足,于是数百年来,战争与流血一直伴随着岁月的流逝,刀光剑影在每一个历史碎片中闪现,直到隋代,茶马互市的出现。
  互市是对战争无奈的妥协,双方可以在互市里交易物品,银两流通,或者以物易物都可以。对南方汉人来说,避免了北虏寇边,对北方胡人来讲,也免去了死亡的危险。
  明朝在九边有互市十一处,从辽东的冰天雪地一直延续到西北的大漠黄沙,每年开春,互市开张,熬过白灾的草原牧民成群结队的赶着羊群马群,涌到边关塞上,与从内地赶来的各地客商,交换各自所有的东西,讨价还价,热闹非凡。
  喀尔喀部扎萨克人,就长期在甘肃镇的互市做着生意,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在冬季到来之前还是会到边关附近掳掠一番打打秋风,但互市的存在,让他们乱来的时候少了很多。
  本塔尔汗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带着他多次去过互市,一个懵懂的孩童,看着互市上那些从来没见过的诸多物事,那份新奇与渴望,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深深的扎下了根。
  但互市生意,在崇祯年间随着草原之雄林丹汗的败亡、整个漠南蒙古集体归附女真之主皇太极之后,被大明朝廷关闭了,明廷的文官们不能容忍蒙古人一边跟着女真人与自己打仗、一边赚着大明的银子物品。
  作为喀尔喀部其中最为强大的一支,扎萨克人本塔尔自继承老爹的汗位后就为部落的生计发愁,靠草原吃饭,不能抵御几乎年年都来的白灾,互市又关闭了,于是他只得抄起长刀,重复着祖先们抢掠的活计,另外的,他也瞒着女真人,做一些与明朝马匹买卖的勾当。
  所以此刻听到王欢提到互市,他的心,顿时就提起来了。
  “王大人,你提到了互市?”本塔尔双目放光的看着王欢,他知道,女真人跟自己一样,除了抢掠不会别的,抢光了烧光了,抢来的东西只能用一阵,今后怎么办?要想长远计较,还得开互市来得靠谱些。
  王欢抬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着本塔尔:“汗王对此有兴趣?”
  本塔尔很年轻,此时也不过三十岁,虽然比起王欢来算老的了,但在蒙古诸部落中,却是一位极为出众的青年豪杰,在草原上以勇敢多智著称,他看着王欢那张有些讨厌的阴笑着的脸,一种即将上当的毛骨悚然感油然而生,立刻警觉起来。
  “只是随便问问,你若愿意说,我就听听。”本塔尔坐直了身子,刚才因为急切,他把自己的脸凑到了王欢跟前。
  王欢把茶盏一甩,粗瓷茶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还没等屋内众人回过神来,王欢陡然站起,表情一变,愤然之色顿时涨红了脸。
  “本塔尔汗!你是成吉思汗的嫡传子孙,你身上流着的,是黄金家族的血!高贵无比,难道就甘于永远跟在女真人的后面,当一个可怜的乞儿吗?”王欢声若霹雳,语若洪钟,居高临下仿佛教训孙子一样冲本塔尔吼道:“互市互市,没有草原的安宁,没有大明的支持,哪来的互市?没有足够的羊马牛驼,你拿什么去互市?女真每年从你的部落里抽走的贡品,又有几多?每次打仗,你手下的勇士,又有多少死在了异土他乡?他们是为自己的部落家人而死吗?不!他们是白白死去的,是给女真人当替死鬼!”
  “成吉思汗的子孙,应当是无所畏惧的,是极为自尊的,没有人能奴役他们,唯有长生天,能凌于他们之上,女真人不过是辽东野人,凭什么让喀尔喀人当他们的阿哈家奴?”
  “林丹汗是可敬的,他宁可战死,也不屈辱的活着,呼伦贝尔草原已经成了女真人狩猎的猎场,那里本是铁木真起家的发源地啊,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圣的,本塔尔,你难道忘了你的祖先吗?难道草原上除了林丹汗,都是懦弱的可怜虫吗?”
  王欢咆哮着,一扫刚才静若处子的淡然模样,浑似一头怒吼的猛兽,激动的手舞足蹈,声浪几欲掀开屋顶破洞百出的茅草。
  他猛地低下头,迅疾的将脸贴到本塔尔的面孔前面,惊得被刚才的一番言论吼得还在发呆的本塔尔差点跌倒。
  “我开互市,以此为条件,愿意和你结为盟友,永不背叛!”王欢咬着牙,一字一顿的对本塔尔说道:“当我与东虏对战的时候,你要站在我这一边,等到我攻占沈阳的时候,我就将呼伦贝尔草原,划给你喀尔喀部,作为你们永久的栖息之地!”
  那蒙古巨汉,堵在了门口,见王欢几乎和本塔尔凑在了一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迈开巨步,“嗵嗵嗵”冲了过来,土房都在他的脚步声中颤抖。
  王欢紧盯着本塔尔的眼睛,目光炙热得能融化寒冰。
  本塔尔在那巨汉即将冲到身边时,适时的伸出手来,示意他不可造次。
  巨汉愣住了,然后停下,后退。
  王欢抬起身子,后退一步,缓缓坐下。
  本塔尔汗已经恢复了冷静,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王欢,宛如两把利刃。
  王欢不以为意,与之对视,毫不畏惧。
  “你刚才的行为,非常危险。”本塔尔慢慢的说道:“草原上的英雄,不是你们汉人能侮辱的。”
  “侮辱你们的,不是我,是女真人。”王欢马上道。
  本塔尔表情复杂的看着王欢:“女真人与我们是平等的盟友,不是主仆,这是白马血誓的时候,皇太极给我们承诺,你挑拨离间,没有用。”
  “盟友?”王欢笑道:“你见过把盟友当枪使的吗?真正的盟友,又怎能要求对方把最好的马、最强的勇士上贡?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也是对叶赫部、察哈尔部而言,对你喀尔喀部,皇太极和多尔衮可有给你们一丝的好处?”
  此话就要命了,本塔尔额头青筋暴起,因为王欢说到点子上了。
  喀尔喀部,林丹汗的察哈尔部败于女真后,仅存的漠南蒙古大部落,顽抗女真到最后一刻,所以女真清廷极不待见他们,除了让他们出人出马,从不给予赏赐奖励,即使战斗中有所斩获,也分得极少。
  本塔尔汗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汉子,对女真的厚此薄彼本就有微词,暗中素有积怨,部落中的人也都有此感,王欢的话,不过是在本就燃烧着的怨气怒火上,浇了一桶油。
  还是汽油。
  本塔尔脸色发青,然后闷头想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指着王欢道:“好一张利嘴呀,我差点着了你的道,王大人,王总兵,你且说说,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打到沈阳?给我呼伦贝尔?你靠什么来保证?”
  “没有保证。”王欢却收起笑容来,认真的说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豪格的失败,就是一种保证,接下来,阿济格的失败,也将是保证。”
  本塔尔眉头皱了起来,他虽身处草原大漠,但南方的战局也有所耳闻,豪格在四川受阻,几个月半步不能进,等于败回北京去的消息,他是知道的,也清楚是王欢做下的好事,所以他今天才肯冒险来与王欢一聚,看一看打败豪格的汉人是什么人。
  但王欢说要打败阿济格,他就有些不相信了。
  “阿济格贵为英亲王,此番平叛大同,随身的军队不会少,你话说得这么早,海口夸的太大了吧?”本塔尔晒道。
  “是不是海口,到时候便知。”王欢肃容道:“但是有一点很明确,如果我们结盟,将是真正的同盟,同进共退,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