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罗飨弹了弹手中的烟头,稍稍侧头。从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瞧见他诺毛绒绒蓬蓬松的头顶。
  他诺深呼一口气,尽量平复心情。他很想要告诉罗飨,苗婆婆走了,走的时候安详而平静。他也想告诉他,猫小姐打算认真做人,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他还想告诉他,烤鱼饼很好吃哦,真希望苗婆婆烤鱼店能再次营业。
  他最最想要说的是,他靠着自己的力量完成了第二单,也拿到来之不易的报酬。
  从小到大,他诺都没有过人之处——除了他是一只罕见的海獭除外。但海獭的身份并不能为他带来愉快,也无法吸引到朋友。在他之前,百叶林和红久河的居民们都没有见过海獭,甚至并不知晓这种生物的存在。在更小的时候,他诺经常因为自己的“怪异”被同龄的小伙伴们排挤,也因此哭了不少鼻子。他们叫他“揉脸怪”,嘲笑他幼稚的仰泳动作,也对他不会抓鱼的笨拙不屑一顾。
  他不够聪明,不够普通,不够合群。除了哥哥弟妹,他诺似乎没有朋友;除了慈爱宽容的父母,他也无人可以分享喜悦。
  生平第一次,他诺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份报酬,一次炫耀的资本,一段可以用来分享的独一无二的经历。
  而同样也是生平第一次,他拥有了除家人以外可以分享喜悦和愿意倾诉的对象。
  可是,这样会不会显得太骄傲,太不谦虚,太幼稚了呢?他诺将纸币举过头顶时,暗自心想。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劳动果实展示出来,道:“你看,是我的——”
  罗飨依旧依靠着树干,一动未动。他的脸掩藏在脆嫩的梨树树叶间,在残阳的照拂之中,忽隐忽现。
  “是吗,”他这样说道,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动人心魄的眼眸里藏着浅浅的笑意,“说说看。”
  春风吹开了他如水的眼波,甚至有种温柔的错觉。
  第21章 龙头节
  当月亮爬起来时,他诺和罗飨一起,坐在梨树的树冠之上。小老板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树冠整理得结实而舒适。人坐在上头,既不费力,也不用担心会往下掉。
  “这里离月亮好近,视野也很开阔,还能吹风。”他诺老神在在地点评道,“你选的地方很好,我很喜欢。”
  “别说找揍的话。”这是罗飨唯一的回应。
  小白伞用伞面运上来不少好吃的,有肉,有糍粑,有酒,有瓜果,用白瓷盘盛着,平稳地摆在细嫩的树叶之上。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有这么多好吃的?”他诺不解道。
  罗飨瞥了他一眼,大概是嫌弃这只没有常识的海獭。但他拧着眉头,还是回答了,“二月二。”他哼了声,“你倒是会挑日子。”
  他诺点点头,在心里记下,二月二也是一个节日呢。
  “把头凑过来。”罗飨忽然开口命令道。
  他诺好奇问为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将脑袋伸过去。
  罗飨手里不知道藏了什么锋利的东西,倏地一下,割去一小撮他诺的刘海。
  他诺惊慌地捂住头,道:“这样不好看。”
  罗飨很快松手,吹了吹手中的头发碎屑。他只剪了一点点,但他诺的刘海看上去就像被小老鼠偷偷啃了一口。
  他诺悄悄去看罗飨的手。他的手指修长而白净,指缝间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割的。
  “做什么要割我的头发?”他诺问道。
  “看它讨厌。”罗飨漫不经心地回道。
  “骗子。”他诺撇撇嘴。
  罗飨不置可否,伸手将拎起那只黑釉梅瓶,咬开瓶塞,灌了一口酒。他吞下酒,就一口烟。酒香顺着晚风飘过来,他诺动了动鼻子,好奇地盯着他看。他从未喝过酒,只是小时候从爸爸的酒杯里偷偷舔了一口,又辛又辣,并不好喝。
  可是,尽管他诺很确信酒并非好喝之物,看见罗飨喝得这样惬意,他诺还是动摇了。
  “好喝吗?”他吞吞口水,好奇地问道。
  罗飨抬起下巴,晃了晃酒瓶,道:“尝一口?”
  他诺回忆着童年时尝过的那种难言的滋味,内心挣扎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
  罗飨牵了牵嘴角,没有强求。
  他诺继而将注意力转向他能够征服的食物上。肉是猪头肉,卤汁透亮,色泽红润,香糯浓厚,肥而不腻。他诺尝了一口,用力点点头。虽然水产才是水獭家族饭桌上的常客,但成精后的他们也会尝试一些人类的食物,其中也包括猪头肉这种卤味。但他诺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猪头肉,一连吃了好几块才停下来。
  “味道很好,但有些奇怪。”他咂咂嘴,斟酌着措辞,说道,“感觉里头有草木灰的味道,不重,很淡,不难吃。”
  罗飨自顾自喝酒,一言不发。
  他诺又长了一块糍粑。软糯香甜,上面撒着酥脆的花生碎。古怪的是,糍粑上也裹着一丝淡淡的草木灰香气。“真奇怪。”他诺困惑地揉揉脸。
  罗飨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叼着烟,他用烟头依次点着酒肉,介绍道:“龙头肉,社糕,供果。”然后拎起酒瓶,“社酒。”
  他诺紧张地盯着燃烧的烟头,生怕烟灰掉下去。然而,已经积攒许久的烟灰将落未落,看起来很危险,却始终可靠,一丝一毫都不曾飞落。
  “为什么叫龙头肉?”他诺抽空问了一句。
  二月二,龙抬头,食物都得沾点龙气才吉利。罗飨说的很简洁,他诺没听太懂,只知道这些都是供品,原本用于祭祀,庆贺龙抬头,春耕伊始。
  “我们这样抢了龙先生的食物,会不会不太好?它把头抬起来后就会发现的。”他诺小心翼翼地问道。
  “本来就是我的。”罗飨道,看了一眼他诺,“吃你的东西,少废话。”
  他诺把心放进肚子里,敞开肚皮,吃到八分饱,心满意足地擦擦嘴。罗飨的酒还没喝完,真奇怪,瓶子看起来并不大,而他灌酒的速度相当快。他诺偷偷拿起酒瓶摇了摇,听见里头还有大半瓶。他皱起眉头,心道,这是永远喝不完的酒吗?
  “吃饱了就下去。”罗飨取过酒瓶。
  他诺摇头拒绝,依旧坐在原地。他抬头望向天空,月亮看起来不够圆,却很亮很大,像一个发光的大肉包子。他诺打了一个饱嗝,慢慢地说起话来。他说到最近遇见的几只猫。
  “林管事很漂亮,是我见过的白猫里头最漂亮的一只,但是他的脾气不好,冷冰冰的,还有点凶。”他诺皱着眉,“锅盔就很好,他很勇敢,也有自己的想法,是一只胸有大志的猫咪。咪咪长得很可爱,就是不太爱说话,我想吃她做的烤鱼饼。你知道吗?烤鱼饼可好吃了。哦你不知道的。”
  罗飨看起来没什么兴趣。
  他诺小声说道:“你回应我一下呀。”
  罗飨啧了一声,别开头。
  他诺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从总体上而言,猫咪还是很可爱的,虽然多多少少都有古怪的脾气,但是很聪明,很有趣。”他苦恼地想着形容词,“总之,是可以一起生活的动物。”
  罗飨皱起眉头,这什么破形容。“你今天干嘛这么谄媚?”他问道。
  他诺认真地纠正道:“我是在夸赞猫,又不是夸赞你,不可以说我谄媚。”
  ……
  罗飨无言以对。
  “所以,”他诺接着说道,“我觉得养一只猫很不错。”他合着手畅想着,“想养一只脸特别大肉肉摸起来很舒服的猫咪。你觉得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不许养。”罗飨直截了当地拒绝,“你自己都养不过自己,还养猫。”他的语气里满是嫌弃。
  他诺鼓起勇气反驳道:“是我要养猫的,不需要你允许。”
  不过,看起来小老板似乎并不喜欢猫咪呢,为什么呢?他诺在心里更新着笔记。
  罗飨猛地将手探过来。
  他诺连忙捂住脖子,大喊道:“不要扔不要扔,我自己能走!我自己来!”
  他说罢,屁股往下坠,小心翼翼地踩着树杈向下爬去。花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他诺终于吭哧吭哧地从树上下到地面,两腿发软。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屁股和裤腿。
  罗飨仍旧坐在树顶,伴着月色,一口烟一口酒。
  他诺仰头,提高声音,问道:“小老板,你今天怎么这样高兴呀?”
  罗飨低头看他,道:“你从哪儿看出我高兴来?”他的语气冰冷。
  他诺心道,你就是高兴,我哪儿都看出来了。可是他不敢说出口,只好傻笑。
  沉默许久,他诺的脖子都酸了。他低下头,用手摁了摁脖颈。
  这时,罗飨开口道:“今天是我生日。”
  “真的吗?”他诺欣喜地扑到树干上,大声喊道,“生日快乐——”
  他的喊声冲破层层树叶和枝杈,惊扰了一瓶樽不空。
  “可是我没准备礼物,对不起。”他诺降低声音,惭愧地说道。不仅没准备礼物,还把寿星的酒席吃得七七八八,“这样吧,下次我给你带虾干,妈妈烤的海盐虾干最好吃了。”
  罗飨掀开眼皮,瞥了一眼他诺,冷哼道:“骗子。”
  他诺一头雾水。
  “你自己想想,第一次来的时候,你答应了什么。”
  他诺揉着脸回忆了半天。罗飨继续喝酒,也不理会。他诺的脸颊都快搓破皮了,终于想起来一件事。
  他那天在来时的路上就把虾干吃完了,似乎答应过小老板,要给他送海盐虾干。他居然都忘了。
  他诺红了脸。看起来,他确实是有些言而无信呢。难怪小老板一直不太喜欢他。他诺敲了敲头,有些懊恼。
  小白伞正插在梨树下,安静地盯着他看,似乎在无声地谴责。
  “我保证——”他诺喊道,试图补救这段岌岌可危的关系,挽救他们之间的信任感,“我下次——”
  “闭嘴。”罗飨直接打断他,说道,“快走,吵死了。”
  他诺憋着气,想要再努力一把,表明决心,但转念又想,没有行动的口号是空洞的,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小老板大概也是不想听他说出无把握的承诺吧。
  于是,他不再说话,弯腰冲着梨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第三天,一大早,罗飨听见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很细微,却很坚持。他用力挠了挠头,不耐烦地起身去开门,发现门口整齐地排着一列透明玻璃罐。罐子里头装着满满的深红色的海盐虾干。
  居中的玻璃罐下压着一张白纸。罗飨俯身,将纸抽出,翻开。
  纸上扭扭捏捏写着一行小字。
  ——新鲜的,我偷偷尝了尝,很好吃。希望你喜欢。再次对不起,再次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天天快乐
  ——哦,对了,如果我养了猫,我打算叫它他吉锅焖虾1
  罗飨抬头,快速扫一眼四周。那只傻乎乎的海獭已经离开了。他的眉间锁得更紧。他用力将纸揉成一团,随意往院子里抛去,然后弯腰,将三个玻璃罐拾起,带回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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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塔吉锅是一种锅,可以焖虾
  早上好,感谢大家支持,今日还有更新。前排请自助揉他诺的脸和肚皮,好再来哦
  第22章 一条哈士奇
  他诺昨晚回到水獭爸爸和妈妈的身边,将自己成功做成一笔买卖的好消息分享给他们。水獭妈妈一边流下欣慰的眼泪,一边给他诺烤虾干。浓郁的烤虾的香味飘荡了整整一个晚上。
  相较而言,水獭爸爸显得很冷静。他坐在小板凳上,不换不忙地洗海虾,清理虾线,头也不抬,不咸不淡地夸赞了几句,并勉励他诺要不骄不躁,继续努力。第二天一大早,水獭爸爸拎着红色的捕鱼小水桶,天没亮就出门去了。他约见了好几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着急想把海獭儿子的奋斗多年终于成才的感獭故事分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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