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正院一时静好,二门里的下人房则是另一番情景。
  十然掀帘进屋,脚步稳重礼仪标准,问好声却有些心不在焉,“大嬷嬷。”
  她看向端坐的大嬷嬷,眼中焦距实则飘忽。
  一路走来,即便只是路过,她也听清了正院里时有时无的爽朗大笑声。
  殿下的笑声,她不会认错。
  但她宁愿认错。
  那样毫无顾忌、满心愉悦的大笑声,殿下何曾展露过?
  令殿下开怀大笑的,只能是皇妃。
  殿下并没恼皇妃。
  一星半点都无。
  十然思绪纷乱,面上不露声色,眼神渐渐聚焦,“嬷嬷特意喊我来,可是有事儿?”
  第220章 可别犯傻
  “你身上的差事先放一放,让百然三个帮你顶两天。”大嬷嬷抬抬下巴示意十然坐,除此外寒暄客套一概省略,“紧着把外书房的事拾掇清楚,回头把对牌、钥匙、账册一并交到我这里来。”
  十然坐上矮杌斜签着身子,姿态恭谨语气不解,“这还没到核账的日子,嬷嬷怎么突然要看这些东西?可是有哪处不妥,我竟疏忽了不知道?”
  虽不解但镇静,显然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只不敢质疑大嬷嬷,便委婉自呈疏忽做话引子。
  说起来,大嬷嬷已经不太管事了。
  大李氏进门得宠,很快就接手管家,内外庶务并人情往来都捏在大李氏手里,大嬷嬷名下只挂着人事总册,半荣养状态地位不低反高,概因大嬷嬷只忠于殿下、只听用于殿下,能随意过问外书房事宜,也是因此。
  念头划过,十然这才生出股隐隐不安。
  大嬷嬷的答非所问印证了她的不安,“这是殿下的意思。往后你不必再管外书房。”
  这话同样不拐弯不抹角,十然却仿佛难以理解,呼吸渐重,脸色一层白过一层,“怎么可能?!为什么?!”
  刹那失态,先质疑大嬷嬷此话真假,后质疑楚延卿的决定。
  大嬷嬷不为所动,笑容不冷不热,“殿下的吩咐,岂容人假传。殿下的吩咐,岂容人问为什么。”
  话中漠然笑中威压,是宫中所有位高老嬷嬷惯有的腔调。
  十然心神一凛,苍白脸色转而羞愧,“事出突然一时失态,嬷嬷多见谅。还请嬷嬷解惑,殿下收回外书房的管事权,可是要委托嬷嬷接管?”
  即便交权,也有交接一说,她问这话不算逾矩。
  大嬷嬷依旧答得干脆,“男主外女主内,如今皇妃进门,这类琐事自当由皇妃接管。”
  十然暗道好一个男主外女主内,好一个这类琐事!
  皇妃既然要全权接管,怎么不先把大李氏的管家权收回去!
  心里气苦但理智尚在——她又凭什么自比大李氏?
  十然低下眉眼,掩去其中有苦难言的酸涩,“外书房事多繁杂,还请嬷嬷通融一二,容我能做好最后交割,整理好对牌等物亲手面呈皇妃。”
  反应极快,似已坦然接受现实。
  大嬷嬷嘴角扯出个极小的弧度,答应得也很干脆,“你是我亲手挑的,当年我带你去万寿宫磕头,还曾得过太后的赏。这点体面我哪能不给。谈不上通融。”
  十然抬起头满脸感激,“嬷嬷这些年的提携,我从没忘记过。多谢嬷嬷赏我体面。”
  说罢少不得和大嬷嬷忆几句往昔,茶过一盏才告辞离去。
  大嬷嬷临窗望着十然略显恍惚的背影,喃喃低叹,“可惜了这一副好生养的身段……”
  人是她挑的,一时不察抵不过年月长久,一双老辣厉眼其实早就看透猫腻:十然不得殿下欢心。更甚者,十然恐怕根本不曾承宠。
  如她方才所说,殿下行事,包括她在内,岂容人置喙。
  大嬷嬷嘴角再次扯出个极小的弧度,低叹变嗤笑,“一时失态就罢了,往后可别犯傻才是。”
  殿下屋里有个傻皇妃已经够够的了。
  再来几个眼空心大的傻子,谁受得了!
  大嬷嬷皱眉摇头,有些后悔刚才没多提点十然几句,错眼就见往外走的十然正撞上往里走的陈宝,嗤笑不由更重,“个老油滑子颠得火烧屁股似的,又紧着跟谁卖好装象呢?”
  她这厢嘀咕正从十然口中问出,“请陈总管安。您这是忙什么?大热天倒要您跑腿,那些小太监实在该罚!”
  陈宝摆手喘气,深知太监无出路宫女不定就有大造化,成日里骂小太监龟孙子,对宫女的态度可亲切多了,“殿下要赏喜公公和大黄小黑,可不得杂家亲自跑腿?”
  一副把畜牲和人等同而论的郑重口吻。
  十然听得捂嘴笑,心里直往下沉。
  是了,殿下连皇妃的猫儿狗儿都赏了,哪里还会恼皇妃呢?
  十然缓缓放下手,天边徒然打响一记闷雷。
  盛夏的天说变就变,风雨欲来。
  陈宝夸张一惊,堆笑催促十然自去忙,送走一个又来一个,听着动静转身瞧,笑脸更真几分,“姨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这不早不晚的,请安蹭饭两不着边,也就大李氏能不管时辰不讲规矩。
  李菲雪哪知他心里腹诽,颔首致意的脸上透着补觉初醒的慵懒,声线也懒,“有事儿禀殿下,顺道给皇妃请安。”
  请安这话也就糊弄鬼吧!
  不过是说给院里那些小太监小宫女听的。
  陈宝笑着侧身做请,聊完天气聊吃喝,一路寒暄着和李菲雪同去正院。
  身后坠着的知木知木眼观鼻鼻观心,垂手默然,直如两根行走的空心木头。
  大嬷嬷不再多看,关上窗户眉心皱出川字。
  殿下这院子的风水真是,一屋子行事莫测的妖魔鬼怪!
  不过陈宝有句话说得对,只要殿下觉得好,没规矩就是有规矩。
  提点什么十然?理会哪门子宠妾?
  她只管一心听命于殿下就是了。
  大嬷嬷松开眉头,想着下晌再无大事,遂摸出烟杆啪嚓点燃,低声自语,“殿下要我暗中帮衬皇妃,那也得看帮衬什么,怎么帮衬……”
  喃语飘渺,吐出的眼圈也飘渺。
  随着闷雷滚滚而乍起的穿堂夏风中,也飘渺着凉意。
  “要下雨了。”念浅安皱皱鼻子,嗅完带出潮意的空气往楚延卿怀里窝,不嫌热了,“可惜住的不是豪宅,没地方装风雅来个听雨打荷啥的。公主府的花园子倒是东一坨芭蕉西一坨荷叶,你送我的那一池锦鲤还养在公主府呢,可惜带不进来。”
  一句喜欢一个长吻,二人之间的氛围莫名产生了些奇妙变化,难以描绘的变化,奇妙得偎在一起说着无关紧要的废话,也觉得安宁欢喜。
  可惜的是,念浅安用词清奇,明明说的是赏雨雅事,听起来却哪儿哪儿都怪怪的。
  楚延卿啼笑皆非,好在没有再哈哈哈哈,低沉笑声温柔如水,“有什么好可惜的?等建好新府邸,你想养几池锦鲤都随你。你想种几……坨芭蕉荷叶也由你。”
  念浅安笑弯亮亮双眼,然后眼角一抽。
  楚延卿在干嘛?
  闲聊就闲聊,大手揽着她腰正好,干嘛摸来摸去压在她肚皮上,还有意无意地揉了两下?
  什么毛病?
  念浅安抬起疑惑的脸,却听陈宝提声通传,转进次间就表功,“禀殿下、皇妃,奴才幸不辱命,喜公公的赏尽数送到了,给大黄小黑的好肉也吩咐下去了。喜公公要亲自盯着吃食,只得请奴才代为谢恩。”
  说罢甩袖子单膝点地,支起腰又接着禀道:“奴才亲自往皇子所御膳房走了一遭,本想寻个小太监料理得了,哪想康总管一听是殿下赏给大黄小黑的,撸起袖子就要亲手做,都顾不上理会奴才,好吃好茶奉承着喜公公,直问大黄小黑有什么忌口呐!”
  念浅安眨眨眼,奇道:“原来康师傅也喜欢小动物吗?”
  都说心宽体胖,传闻胖乎乎的康德书脾气很好,如果还喜欢小动物,岂不是好上加好?
  喜欢小动物的男孩子一定是好孩子。
  喜欢小动物的胖子一定是好胖子。
  念浅安神来一笔,问得陈宝卡了壳儿:“……皇妃英明。”
  英明个屁!
  康德书喜欢个鸟动物!
  成天杀鸡宰羊的康德书能喜欢啥,喜欢吃!
  皇妃不仅骨骼清奇,思路更清奇。
  他明明是说康德书个老鬼看菜下碟,闻着腥味就上赶着沾,对着畜牲比对人还谄媚,能是什么好货!
  偏皇妃就能听不懂,还能堵得他千言万语皆成空!
  陈宝暗道得咧,今儿谁都没坑着,专坑着自己了!
  他撅着眼皮去看楚延卿,从来情绪不外露的眼神很有些小哀怨。
  楚延卿握嘴忍笑。
  哪能不知陈宝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只要无伤大雅,他一概不管。
  何况,何况很有趣。
  似乎自从念浅安介入他的生活后,时常能瞧见陈宝吃瘪的郁闷模样。
  如何能不有趣?
  楚延卿掩唇干咳,对上陈宝很快哀怨转暗深的目光,不由眉梢微挑,跨下贵妃塌道:“我去外书房,你和大李氏自在说说话。”
  陈宝通传时,已说明李菲雪正等在明间,暗中诸事已经和林松商议妥当,特意来上复楚延卿一声。
  说完正事,自然要留下给念浅安“请安”。
  念浅安只当楚延卿心细,特意给她们腾地方,遂乖乖应好,跟着送出门,“闷雷响了半天,指定要憋一场大雨。你别图院里游廊省事儿,还是带把伞吧?”
  话音未落,老天很给面子的又是一道响雷,随即豆大的雨点霹雳啪嗒洒落,霎时已成雨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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