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霍明锦不语。
  安国公老夫人被他气笑了,手指点点他的额头,嗔道:“和你爹一样犟!”她叹口气,接着道,“我早就打听过了,那崔家好几年没和魏家来往了,英姐她娘这是故意拿崔家当借口。我起先还看不上魏家的门第,要不是你喜欢英姐,我也不会舍下我这张老脸三天两头往魏家跑,没想到人家倒是真心实意地嫌弃我们,不想和我们结亲。魏选廉果然是个清要官,我孙子出身高贵,人品又如此出众,他竟然不动心。”
  她顿了一顿,皱眉道:“以势压人、夺人亲事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你爹手握兵权,多少人盯着他看呢!被那帮整天上跳下窜的言官抓住把柄,闹得不好说不定连官位都保不住。再说了,你还小,觉得英姐这个小表妹好玩,一时喜欢了想娶回家里守着,等再大几岁,说不定你就不喜欢她了。魏家拢共只有英姐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我看他们舍不得把英姐嫁到勋贵家受累,就算没有崔家这门亲,他们也不会点头的。你别惦记她了,何苦为了一门不相匹配的婚事不自在。”
  “我不会让她受累的。”霍明锦硬邦邦道。
  安国公老夫人怔了怔,笑得前仰后合,“你果真喜欢魏家那个小姑娘?”难道向来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孙子真的开窍了?那么多标致大方的表姐妹他不喜欢,怎么偏偏就看中英姐了呢?
  霍明锦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安国公老夫人忍笑道:“也罢,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奶奶有办法让魏家点头。”
  霍明锦不知道祖母想了个什么办法,当时不知道,以后……更没有机会知道。
  安国公老夫人年事已高,一场小小的风寒感冒,家里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照例请太医来为老夫人写药方子,太医请过脉案后,却摇头叹息。
  半个月后老夫人去世。他为祖母守孝,还没过头七,鞑靼人犯边的消息传来,他披上甲衣跟随父兄远赴西北,这一去就是几年。
  那几年发生了太多事。
  起先他们胜多败少,后来不知不觉被鞑靼人引进陷阱里,父亲和堂兄们误中圈套而死,主将身亡,数万大军顷刻间乱成散沙,兵败如山倒。死的人越来越多,他那时只有十几岁,临危受命,独撑危局,扛起帅旗的那一刻,一瞬间苍老成熟。顾不上收殓惨死的父兄们,他当机立断,一人一骑冲到阵前,率领大军退回城内。
  鞑靼人兵临城下,日夜激将辱骂,讥笑他们是缩头乌龟。将士们群情激奋,他喝令众人,不许任何人轻举妄动。
  到后来,鞑靼人把他父亲和堂兄们的尸首带到城墙下,当着他的面凌虐。
  兵士们嚎啕大哭,喊着父亲和堂兄们的名字,要求他带兵迎战。几个副将声声血泪,大骂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不配为霍家男儿。
  他不为所动,站在城墙上俯视鞑靼人,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几位堂兄的尸首被鞑靼人纵马踏成肉泥。
  等援军赶到,已经是几个月后了。
  等他报了杀父杀兄之仇返回京师的时候,老夫人的丫头告诉他,魏家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一刹那,恍如隔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魏家会婉拒霍家的求亲,钟鸣鼎食又如何,她是魏选廉的掌上明珠,自小娇养长大,应该嫁给一个温文尔雅的相公,过岁月静好的平淡生活,而不是和霍家的媳妇们一样,随时预备着为夫守寡。
  那年端午,他被旧友拉到定国公府吃酒,无意间见到阔别已久的她。她哥哥娶了定国公家的庶孙女,她陪嫂子回娘家省亲。
  她长大了,眉眼依稀还是以前的模样,但不像小时候那样爱笑了。明眸皓齿,头发乌黑,举止温柔贤淑。
  他叫出她的小名,她抬眼看他,又弯又细的双眉微微拧起,终于认出他来,客气而生疏,唤他“明锦哥”。
  自从安国公老夫人去世,他跟随父兄出征,霍家和魏家就断了交情。
  幼时她笑着叫他“明锦哥哥”,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她亲手种下的紫茉莉,他走的时候她送他到垂花门前,学着大人的样子和他告别,“下回来玩啊!”
  如今她快及笄了,以前的种种,应该早就忘了。
  ……
  ……
  “二爷。”船舱外忽然响起随从的呼唤,“二爷,到了。”
  霍明锦睁开眼睛,剑眉轩昂入鬓,连日旅途劳顿,轮廓分明的脸蓄满胡茬。
  他踏上舷梯,登上甲板,渡口人流如织,人声鼎沸。
  ※
  竹楼里很热闹,欢声笑语不绝。妇人们锦衣华服,珠翠金银满头,男人们衣着体面,戴儒巾,系丝绦,穿着打扮一看就和平民不同。
  丫头、婆子环伺左右,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
  芳岁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手心潮出汗,小声问莲壳,“二少爷说的贵人是谁?”
  莲壳指指被众人簇拥在最当中争相奉承巴结的一名男子,“就是他。”
  傅云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人太多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隐隐约约只能看到袍服一角。
  刚好挡在男人身前的侍女离开,露出一抹雪白银光,原来众星捧月坐在最当中的是一位年纪六十多岁的老人,穿一件银红松江细布道袍,鹤发童颜,身材矮小,和人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那是赵大官人,都管他叫赵师爷。”莲壳小声说,“他们家可厉害了,出了好多好多举人,进士也有几个,他们家的闺女更了不得,是首辅沈大人的发妻。”
  傅云英脚步一顿,竟然是阁老夫人赵氏的娘家人。
  崔南轩是沈介溪的学生,她常随他一起去沈府赴宴,这位阁老夫人未出阁时据说是位大才女,不过闺阁文字从未流传出来,所以大家只当是别人为了讨好沈介溪瞎编的溢美之词。毕竟赵氏从未表现出她曾读过书的样子。
  她却知道赵氏确实才华满腹,她陪赵氏看戏的时候,听她随口指出唱词不顺口的地方,稍加修改,唱词立刻变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赵家是沈家的姻亲……
  她想掉头回去。
  “怎么,怕了?”一道带笑的清朗嗓音在她背后响起,傅云章缓步登上竹楼,垂眸看她,声音柔和了点,“别怕,老师人很和气,待会儿你写几个字给他看。”
  傅云英抿抿唇,想了想,点点头。她能猜到傅云章的打算,知县、主簿等人都在讨好赵师爷,说明此人的身份绝不只是师爷这么简单。如果赵师爷当众夸奖她,那么至少在黄州县,以后没人会对她指指点点。
  不管是荣王的亲眷、定国公一家,还是魏家,说到底都是皇权争斗的牺牲品,魏家的倾覆和赵家人没有关系。她用不着如此害怕。
  傅云英定定神,跟着傅云章一起走进布置得富丽堂皇的雅间。
  傅云章风采出众,甫一现身,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看了过来。
  人群里传出各家小娘子刻意压低的哄笑声。羞涩的小姑娘们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傅云章,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娘子借故站起身,假装和长辈说话,其实注意力全放在傅云章身上。
  傅云章对这种万众瞩目的状况习以为常,目不斜视,面容温和而冷淡,迤迤然走到白发老者跟前,“老师,这是我族中的一位妹妹。”
  傅云英应声朝赵师爷揖礼。
  赵师爷撩起眼帘细细打量傅云英几眼,含笑道,“你既然特意带她来见我,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
  傅云章道:“这是自然。”
  莲壳把准备好的笔墨文具送上前,赵师爷指指面前的条案,“写几个字我看看。”
  屋里的人面露诧异之色,看傅云英的眼神立马变了。
  傅云英暗暗腹诽,赵师爷和傅云章这出双簧唱得太假了,赵师爷一看到她,什么都不问就让她写字,这不是摆明了他已经听说过她了么?
  傅云章站在她身旁,看她站着不动,以为她紧张,垂目安慰她:“英姐,没事,就和平常一样。”
  她莞尔,走到条案前,深吸一口气,拈笔饱蘸浓墨。
  赵师爷原本大咧咧坐着看她写字,等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他眉毛微挑,眼底闪过一抹喜色,霍然站起身,几步奔上前,捧着墨迹还未干的青纸啧啧道:“果然是个好苗子,你没诓我。”
  傅云章嘴角微微上挑,瞥一眼傅云英,面带赞许。傅云英也抬头看他,一脸“原来二哥你也会骗人”之意。
  想来他“少年举人、傅家二郎”儒雅俊美、博学多才的名声之所以流传甚广,背后一定有傅家人推波助澜。
  两人相视一笑。
  “丫头!”赵师爷不甘心被冷落,凑到傅云英身边,弯腰和她平视,“我收你做学生好不好?”
  满室哗然,有人压抑不住激动,惊呼出声。从不同角落同时传来茶杯打翻在地的声音。
  连傅云章也怔了片刻。
  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惊诧的注视中,傅云英淡淡一笑,婉拒赵师爷,“我已经拜二哥为师,您是二哥的老师,我若是拜您为师,岂不是乱了辈分?”
  赵师爷吹胡子瞪眼睛,“你和你二哥是同辈,怎么会差辈分呢?”
  傅云英从容道:“二哥是我二哥,也是我老师,既拜了师,行过拜师礼,就得按着学生老师的辈分来算。”
  赵师爷脸上难掩失望,盯着她看了片刻,摇摇手,“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这一刻,傅云英仿佛能听见雅间内的众人在心底偷偷咒骂她的声音——看他们一个个面色古怪,不必猜,一定都在骂她不识时务。
  傅云章沉默一瞬,和赵师爷寒暄几句,牵起傅云英的手,带她离开。
  “为什么不肯拜师?”走下竹梯的时候,他问她,“你可知道老师是什么人?”
  傅云英想起来了。这位赵师爷很可能是赵氏的蒙师,她听其他官太太八卦过,赵氏的字是跟着族里的一位长辈学的,那位长辈一辈子没能考中进士,但是才学渊博,很受赵家人尊敬。
  难怪陈知县在赵师爷面前低声下气,阁老夫人的蒙师,不管是沈家、赵家的地位,还是赵师爷本人的声望,都足以让黄州县本地的大小官吏鼓足劲儿阿谀。
  如果她能成为赵师爷的学生,以后姻亲嫁娶,只要媒人说她和阁老夫人赵氏师出同门,求亲的人马就能踏平傅家的门槛。
  傅云章是为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赵家人扯上关系。
  “二哥,你当我的老师就很好。”
  她跳下最后一层台阶,一挥手,豪气干云,“将来我闯出名声了,你这个老师也会跟着名扬四海的。”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说玩笑话,摇头失笑,揉揉她的发顶,让老师帮忙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以后傅家的人不会因为她跟着他习字而对她恶语相向,拜不拜师只是其次,随她喜欢罢。
  “别回去了,我包了间雅间,就在一楼,不仅能看到比赛全程,还可以看陈知县给获胜的队伍发赏钱,你去我那里看比赛。我娘不在……”他顿了很久,才接着道,“可以把你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叫来,人多热闹。”
  傅云泰和傅云启早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而且兄弟俩根本坐不住,傅云英道,“不麻烦的话,我把月姐和桂姐叫过来?”
  傅云章嗯一声,吩咐莲壳,“去请她们。”
  他神色落寞,眉宇间隐隐郁色,不像刚才那么轻松自在,傅云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赵师爷那样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帮忙,是不是你答应了他什么?”
  “嗯?”傅云章一时没回过神来。
  傅云英只好重复一遍。
  傅云章笑了笑,“没什么,老师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场棋。”
  赵师爷喜欢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无比,性子又蛮横,常常悔棋,赵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云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总能让每一个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乐趣。棋艺高超的,他可以和别人不分胜负,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斗。棋艺不好的,他也不会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总能给对方留几分余地,又让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迹。
  赵师爷太喜欢和傅云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赵师爷都有一种自己是绝顶高手的错觉。
  “没别的了?”傅云英追问。
  傅云章鼻尖微微皱了一下,这让他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他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郎而已,“没别的,我的五妹妹。”
  傅云英放下心,点点头。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小姑娘双唇紧抿,表情严肃认真。他扬扬眉,心里觉得有点好笑,都说他少年老成,他怎么觉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
  京师。
  皇上喜欢铺张奢侈,早在三月间就命钟鼓司排演歌舞,端午当天要举行盛大的庆典,与民同乐。
  礼部上上下下为此忙了一个多月,搭建起来的戏台绵亘十里,要动用数万宫人完成整个祝祷仪式。谁知天公不作美,端午这天,突然晴空霹雳,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盼望了一个多月的庆典泡汤,皇上在宫里大发脾气,礼部官员挨了一顿骂,回到左顺门值班房内,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