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吐谷浑王室那一头,对这桩婚事也颇为上心。见李家久久不曾回应,慕容若不知又使了什么法子,请了姑臧夫人与姑臧李氏的老夫人替他说话。李都督看了两封信,将李丹薇、李丹莘姊弟二人唤到书房。
  李丹薇细细看了信件,勾起嘴角笑了笑:“姑臧夫人应当是看着他与谢三郎、元娘有缘,故而给他几分面子。至于姑臧房,话里话外将他夸得天花乱坠,恨不得咱们家赶紧与他结亲,应当有些内情罢。”她与姑臧夫人相处那么久,当然知道这并不仅仅是面子情而已。许是那位夫人当真觉得慕容若与她十分合适,才愿意替他出言。至于姑臧房,或许曾与吐谷浑王室有过口头约定,却不愿履行,所以慕容若转而向丹阳房求娶,正中他们的下怀,才如此迫不及待罢。
  李丹莘亦将信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咕哝道:“那慕容若倒是颇费心思。”愿意为自己的婚事费这番心思的郎君委实是太少了。绝大部分人仅仅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暗中相看一回觉得尚且不错,就答应了。若是历经艰辛才能娶得的娘子,应当会捧在手心,珍之重之罢。
  李都督觉得姊弟二人的回应颇为有趣,抚着胡子呵呵笑起来:“他的反应倒是快得很,逼得老夫不得不回信。对这桩婚事,他可谓是势在必得。若是老夫寻出什么借口不答应,或许他当真会说服河源郡王(吐谷浑王慕容诺曷钵)、弘化公主,上书圣人与皇后殿下罢。”按理说,便是圣人与皇后,也没有随意干涉臣子婚事的道理。然而一则弘化公主乃圣人封的义女,慕容若也算是皇家子侄辈,为自家亲戚赐婚也在情理之中;二则吐谷浑王室地位非同寻常,愿娶汉家女自是再好不过,有何不能成全之理?
  “那祖父也不必再顾虑什么,回信应下就是了。”李丹薇很是平淡地接过话。
  李丹莘滴溜溜地转着眼睛,难得鼓起勇气提议道:“许亲是一回事,过六礼又是一回事。在纳征之前,祖父可得将那慕容若唤来灵州,仔细瞧一瞧他才好。阿姊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他娶回去的。”说罢,他眼巴巴地望着李都督,心中却不免想着:玉郎说得是,若是阿爷阿娘阿兄都不敢替阿姊说话,可不是只能靠他了么?他年纪虽小,但也是靠得住的!
  李都督瞥了他一眼:“难不成你以为,就你一人会替十娘着想?”作为祖父,他自是权威甚重,李丹莘不敢再多言,他却突然又道:“十娘与折冲都尉家的小娘子交好,十二郎也与他家的小郎君来往甚密,觉得那姊弟二人如何?”
  若是寻常时候,李丹薇自然恨不得用无数言语对李遐玉大加赞赏。但李都督问得很认真,于是她也慎重了些:“若无元娘,大概儿便不会有今日。她性情豁达,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将来定然也不一般。”
  “玉郎于文武两道都狠下了一番功夫。”李丹莘接过话,“先前他曾想过投军,但后来念头又变了。他虽小我两三岁,课业进度却与我一样,想来日后会成为一个少年进士罢。”自从与李遐龄交往之后,他才明白身为阿弟到底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当然,这种话却是不必尽数告知祖父的。
  “能得一二益友,此生便足矣。”李都督沉默了半晌,叹道,“门户之见最为狭隘,幸而你们不曾受什么影响。我陇西李氏丹阳房,其实也从来不在意什么世庶之分。好生与他们来往,不必理会府中其他人的小心思。”
  “是!多谢祖父!”姊弟俩欣喜极了,立刻起身一同行礼。李都督在都督府说一不二,便是很少置喙那些小事,有他的吩咐叮嘱,往后也不会有人会在此事上寻姊弟二人的不是了。眼下还有什么比奉祖父之命交益友更痛快的呢?
  如此,李丹薇的亲事便彻底定下了。然而,谢琰的身世所牵起的风波,在李家却迟迟并未平息。李和与柴氏早已知晓,当然不会责怪他隐瞒;李遐玉亦是毫不在意,反倒觉得他一心振兴门庭很不容易;孙夏、孙秋娘对世家谱系了解有限,虽知道陈郡谢氏曾经很风光,但也并未多想;只有李遐龄一直闷闷不乐,见到谢琰转身就走,迟迟不愿与他交谈。
  转眼间便过了九月初九重阳节,谢琰与孙夏即将启程前往长安担任宿卫之职。
  番上宿卫乃府兵的重要职责之一,距离越近的军府轮番上京的次数越发频繁,而距离较远的军府一年轮值一两次便足够了。于大唐腹地那些军府而言,番上宿卫是常事,每年每一个府兵都会去长安走一走,边疆军府却并非如此。
  在边疆军情较为紧张之时,附近军府只需番代征防,戍卫警戒,无须宿卫。灵州相距长安将近一千五百余里,又是边关要冲,作为灵州最北面的军府,河间府一向甚少前往长安宿卫。自从大唐与薛延陀和亲之后,才一年两次轮换上京,每次由一位校尉带着底下旅帅、队正前去,拢共二百四十府兵。
  为谢琰等人请功勋、计迁转的公文应当仍在户部,他如今也依旧是队正,只管着手底下的六十府兵。但若无意外,待到从长安回转之后,他大概便是六转的上骑都尉(正五品),亦将担任旅帅一职。孙夏自然也会是五转的骑都尉(从五品),任队正。因六十府兵中有重伤尚未痊愈者,郭朴便顺理成章地加入军府名籍,成为他们的属下。
  待到府兵们开拔那一日,李遐玉等人特地守候在弘静县城之外的驿道附近。二百四十府兵都步行前往长安,行军速度虽然被李和操练出来了,但到底仍有些慢。直到中午时分,才远远见他们步伐整齐地行来。由于送行之人很是不少,张校尉索性便让队伍停下来歇息,用些干粮。
  一众府兵得以与家人短暂相聚,谢琰、孙夏与郭朴夹杂在人群当中,依然很是引人瞩目。李遐玉、孙秋娘都知道行军时的干粮有多粗糙、多难以下咽,出门时特地命厨下做了些吃食备用。此时取出带的食盒,让他们用些浆水吃食,反倒比什么都实在些。李遐龄站得有些远,脸色仍沉沉的,却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谢琰二人。
  他的表情如此明显,除了孙夏之外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遐玉却做了个手势,让大家不必理会。在她看来,自家阿弟是有些被他们宠坏了,完全不懂得体谅他人的难处。便是家人之间,也会有善意的隐瞒与欺骗。何况谢琰出身陈郡谢氏又如何?他依旧是他,不会因身为一等世家子弟而生出任何变化,这便足够了。当然,有所隐瞒理应道歉,谢琰也及时向大家坦白了——但紧紧握着此事不放,又有何益?只会让家人都不愉快而已。过于斤斤计较,不够通融懂事,在她看来皆是太过幼稚之故。
  “阿玉。”谢琰见她依旧为李遐龄的表现忧心,含笑转移她的注意力,“此去长安数个月,可需我带些什么给你?”他自然知道,李遐玉既不喜好衣衫首饰,亦不在意什么长安风尚。若能给她带回崔子竟写的法帖,便比什么礼物都教她开怀。但崔子竟身为书画大家,其作品却并不喜外传。若与博陵崔氏二房毫无交情,也只能从那些名家摹本法帖中才能寻得他的笔迹了。
  “名家摹本法帖。”果然,李遐玉毫不犹豫地回道,“只有长安才会印那些法帖,或许这一回能收集全呢。”
  “我闲暇时多走几个书肆问一问。”谢琰颔首道,又苦笑着望向李遐龄,“玉郎的字也练得颇有风骨了,应该给他多带几册才是。”因素来仰慕兄姊,李遐龄临摹的当然也是崔子竟的摹本。他酷爱楷书与行书,两种字体如今都颇有小成。
  “只可惜崔子竟自己的字体,却是难得一见。”李遐玉道,摇了摇首,“阿兄也不必只想着我们。在长安宿卫之时,也须得小心些才好。”长安可不比灵州,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高门贵女比比皆是。若是稍有不慎,便很容易受到牵连。在她看来,番上宿卫甚至比他们外出剿灭马贼还危险些。毕竟面对马贼的威胁尚可迎击或躲避,而遇上无妄之灾,无权无势者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我省得。”谢琰回道,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忧。”说罢,他淡淡地看向何飞箭,又收回目光:“你若是想做成什么事,也小心些,不可独自行动。如今慕容若亦算得上咱们的君子之交了,不妨多与他结伴而行。他那些侍卫都很不错,可为助力。”
  “我明白。一旦有什么事,我会派人给你送信。”李遐玉道。
  谢琰这才轻轻点头,放心地离开了。李遐龄也曾答应过他,无论大事小事都给他写信。也不知这孩子何时才会解开心结原谅他——但愿分离之后,他能想开些罢。他可是真心实意将他当成阿弟,受了他的冷遇心中难免有些不好受。不过,幸而也仅仅只是他反应有些激烈而已……
  ☆、第七十二章 长安宿卫
  且不提李遐玉如何借机教弟,却说河间府番上宿卫的一行人沿着驿道,时急时缓地朝着长安而去。虽说一路食宿皆由驿站准备,但他们仅仅只是最低阶的府兵而已,不单住得简陋,吃得也十分粗糙。幸而张校尉、两位旅帅以及四个队正都并非吝啬之人,轮流掏出钱来给府兵们买些大鱼大肉,补充些油水,倒也不至于令众人太过辛苦。
  大半个月过去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大唐国都长安。因陈郡谢氏故乡位于陈州,距离东都洛阳较近的缘故,谢琰曾多次去过洛阳,倒是并未来过长安。遥遥望去,巍峨的城墙内寺塔林立,层层叠叠的屋檐之中,鸱尾尖翘扬起,自有一番雍容气度。隐约传来的钟鼓之声、人群嬉闹之声、靡靡乐音,交织出了大唐最为繁华热闹的城池盛景。
  长安城结构规整而严密:皇城与宫城位于城池正北,以一条贯穿南北的朱雀大街从中分隔东西。朱雀大街之东属万年县管辖,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称“东市”;朱雀大街之西属长安县管辖,同样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称“西市”。整座长安城便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分成了棋盘状的一百一十坊、二市,基本呈对称形状。不过,东北面兴建的大明宫、西内苑、东内苑,东南角的曲江池则又多少增添了些许不对称之美。晨鼓响则里坊开,暮鼓响则里坊闭。近百万人就在这样一座辉煌的都市中,过着规律而又浮华的生活。
  长安城郭共开了十二座城门,北面是光化门、景曜门、芳林门,西面是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东面是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南面是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其中,自正南方向的明德门入城,便踏上了朱雀大街,它亦是长安城的中轴线。而正东方向的春明门外,便是赫赫有名的灞桥,关中八景的“灞桥风雪”指的便是附近河堤上柳絮飞舞的景象了。
  河间府众人自北而来,便在景曜门外排队入城。番上宿卫的府兵几乎每日都有,在城门底下值守的兵卒迅速地扫了他们一眼,有条不紊地仔细勘验灵州都督府发下的“总历”,核对每人的名字。
  此处不得不提一提内府与外府之别。所谓“内府”,便是京城十六卫。这十六卫是戍卫京城的禁军,直属圣人管辖,分别为: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因其官署位于太极宫之南,又被称为“南衙府兵”。内府之府兵皆自长安乃至雍州境内征召而来,许多世家官宦子弟或宗室子弟都进入十六卫任武官,升迁自是比所谓“外府”的诸折冲府更快、更安全。
  除去掌管皇宫大内门禁的左右监门卫、身为圣人近身侍卫的左右千牛卫之外,其余十二卫皆遥领大唐疆域内数百个折冲府。故而,属于不同卫府管辖的折冲府番上宿卫,只须去相应的卫府交接,所负责的职务也全然不同。
  河间府属于金吾卫管辖——金吾卫听来很是威风,负责的却是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等诸多繁杂事务。戍卫城门正是金吾卫的职责之一,因此之故,验完“总历”之后,那几个兵卒待他们很是和善热情。
  张校尉尚是头一回来长安,特地下马询问他们一些事项,临走之前又命属下买了些酒肉与他们。几个戍卫兵卒虽不敢在当值时吃酒吃肉,却也领了他这一份情,于是越发豪爽地拍起了胸脯,让河间府府兵们在休沐之时,记得去金吾卫营中寻他们。
  随后,众人便进入皇城之内金吾卫官署中交接。雄伟壮丽的皇城与太极宫,自是让这群自边疆而来的乡下府兵们大开了一回眼界。而后,大家又匆匆赶到城外金吾卫大营之中见了即将启程回灵州的王校尉诸人。足足折腾了一整日之后,谢琰才有些疲惫地回到营帐里,早早地歇下了。
  又几天过去,张校尉方正式接到任务,将谢琰等人都唤到营帐中商量——任务不轻亦不重,正是担任巡查街道里坊的武侯。
  长安一共一百一十坊、二市,每个里坊中皆建有武侯铺。大里坊、东西二市或是行人众多的里坊,配武侯三十人,巡查并维持治安;小里坊则只配五人。因此,每位队正自然不可能带着所有人手,须得将府兵们全部打散方可。张校尉看在李和的面子上,自是对谢琰、孙夏格外照顾,将唯二的两个大里坊给了他们,各自率领麾下三十府兵。至于到底挑哪个里坊选什么人,便由队正、副队正自行决定。
  李家有十余部曲追随谢琰、孙夏而来,在这几日内已经将诸里坊分布及其特点打听得清清楚楚。不少高官贵族所聚居之里坊,亦是探查得十分仔细。谢琰根据这些消息,绘制出了长安城的舆图,方对这座城池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立志重振家业、出将入相,自然不可能一辈子皆在外地打转,迟早都会来到京师。故而,此次番上宿卫是个不错的机会——他希望自己能经过短短时日,便将长安诸事掌握清楚。
  谢琰并未与孙夏仔细商量,便选了赫赫有名的平康坊。此坊乃风月之地,往来之人众多,因吃醉酒而闹事的几乎日日都有。孙夏性情直率,自是不合适这等事故频发之处,谢琰便让他去了对面的崇仁坊。
  平康坊武侯铺位于坊东,亦是最靠近妓馆之处。虽说此坊以风月闻名,但到底绝大多数妓馆也只集中在坊东三曲之中而已,其中中曲、南曲久负盛名,而北曲不过是供普通百姓寻个乐子罢了。其余各曲不但住着寻常百姓人家,亦不乏高门世族,如清河崔氏等,便在此建有宅邸。谢琰带着三十府兵住进武侯铺,匆匆与人交接完毕,便换了身武侯公服,上街巡逻去了。
  绝大多数时候,武侯只需巡防即可,穿过大街小巷,警戒窃贼、失火以及当街争执等事。府兵们都是曾在战场上杀敌的勇猛之士,轮流担任过斥候,这些小事于他们而言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便是发生了因争风吃醋而引起的殴打事件,风度翩翩而又武艺高强的谢琰亦总能先发制人,不教事态迅速扩大。
  十来日过去,渐渐熟悉武侯的日常任务之后,谢琰便将府兵们分成了三队。一队上午轮值,下午训练;一队上午训练,下午轮值;一队遇紧急之事,疾行前往解决。每一旬,三队轮值便调换一次;逢休沐之日挑出五人轮休。虽说武侯的任务十分轻便,但他们最终仍须得回到战场之上,日常训练绝不能轻易落下。
  一个月后,终于轮到谢琰休沐。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他不得不承认郭朴的能力十分出众,处理各种应急之事都十分从容。于是,他便命此人总领三队,又将几名部曲留下以防万一,这才离开了平康坊,前往不远处的胜业坊。
  胜业坊乃高官世族聚集之处,几乎每家宅院前都设有乌头门,隐约可见到正门前森严的戟架上幡旗招展。谢琰此行,自是为了拜访居于胜业坊内的博陵崔氏二房族长崔敦崔礼之。虽说他早早地命人投了几回拜帖,但并未见到崔府的答复。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兵部尚书崔公事务繁忙,投拜帖想见他之人不知凡几,如他这等微末人物的拜帖自然不可能轻易通过管事的筛选。只是,他屡次受崔尚书照顾,于情于理都应该亲自上门致谢才是。
  许是运道实在不错,当谢琰到得崔府门前,正要命部曲再去投一回拜帖,问一问崔尚书可在家中的时候,正逢崔府正门洞开,崔敦领着一群儿孙骑马出门赴宴。崔尚书被众多儿孙们簇拥在中间,穿着很是随意,看起来亦很享受这等天伦之乐。
  谢琰正待要上前拜见,崔敦目光如电地扫过来,几乎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少年郎,抚须大笑:“谢小郎何时到的长安?快过来,让老夫仔细瞧一瞧!”他难得如此开怀大笑,其长子崔澄、次子崔澹皆有些好奇地望过去,便见路边一位风度翩然的俊美少年郎快步行来,朝着他们行了一礼。
  “月前便来了。因须得熟悉宿卫之职,故而没有及时前来拜见崔公,是属下失礼了。”谢琰道,命部曲奉上自灵州带来的各种风物。崔家不缺什么金贵物件,故而这些礼物大都是他亲自猎的珍贵皮毛,以及西域的香料、美酒等。
  “你在漠北做下的事,李都督都写信告诉老夫了。不错,很是不错!”崔敦道,命崔笃、崔敏、崔慎、崔希等几个孙儿都过来与谢琰相见,又道:“你应当还不曾见过契苾可汗罢?今日饮宴,他也会去,你不妨与老夫同行,想来他亦会惊喜得很。”
  “是。”谢琰推却不过,便随着崔家众人策马出了胜业坊。
  ☆、第七十三章 遇见故人
  能让博陵崔氏二房老少举家前往的饮宴,自然不会是寻常宴会,极有可能聚集了整个大唐最为煊赫的家族。谢琰心知肚明,却丝毫不露怯,依旧泰然自若地回答崔敦的话。虽说毫无根基的他贸然出现在这种宴会上,极有可能受到不少人的轻视,但这亦是他露面的好机会。崔尚书此举,无疑意在提拔他,而非纯粹考验于他。命中能遇到这等贵人,确实是他之幸,他亦是满心感激。
  一路上,崔敦饶有兴致地问了好些漠北之事,谢琰不紧不慢一一道来。他年纪虽轻,却已经算得上身经百战,提起各种谋划以及战事情形,既有条有理又生动形象。崔家的小郎君们听了,都情不自禁地双目放光,大为敬佩。说来,崔敦虽身为兵部尚书,也曾担任过灵州都督,但儿孙辈们大部分都从文,对军事不甚了解。何况,他们不论选择哪条路都能得到家族庇护,轻轻松松地往上迁转,而这位谢三郎却只凭着自己的能力走到如今,实在很值得尊重。
  “光是这般游击打闹,竟也能让你得了六转功勋,可见你于行军征战之道确实颇有天分。”听罢,崔敦很是赞赏,“若有机会,能在英公(李勣)麾下磨上三年五载,当可大成。如今北有薛延陀,西北有西突厥,东北有高句丽,迟早都会生变,不愁没有出战积累军功的时机。你尚且年轻,也不必着急。区区十几二十年,想必陈郡谢氏也等得。”
  “是,属下会耐心等待。”谢琰点头,谢过他的点拨与提醒。
  说话之间,便到得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邸,隐约可听闻里头早已是笙歌箫舞、热闹非凡。设宴的主家不是旁人,正是时任太子太师的赵国公长孙无忌。长孙家虽为外戚,但一向深得圣人信赖,长孙无忌也素来很是低调。不过,再如何低调,逢寿日设宴亦是应有的礼节,也邀来了众多达官贵族。
  谢琰随着崔家众人来到外院正堂之中,随波逐流地向生得很是圆润的赵国公行礼拜寿,便悄悄地退到了一旁。他虽然是个生面孔,但周围与他一般年纪的小郎君并不少,他的举止又像是位再雅致不过的世家子弟,故而也并不会引人瞩目。便是有人发觉他并非崔氏儿郎,也只当他是崔家亲戚而已。
  随着崔笃等几人在人群中频频见礼,谢琰也终于见到了那些个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凌烟阁功臣:如梁国公房玄龄、申国公高士廉、鄂国公尉迟敬德、卫国公李靖、宋国公萧瑀、夔国公刘弘基、郧国公张亮、卢国公程知节(程咬金)、英国公李勣等。这些赫赫名臣除却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萧瑀数人之外,都是名将出身。虽有年老多病而致仕者,但仅仅是跽坐在席位上,也自有一番睥睨众人的英雄气概。更不用说还有薛万彻、薛万均、契苾何力、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等名将了。
  谢琰的神情虽依旧淡定,心中却已然是热血沸腾。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凭借军功而封侯,何等英雄气概?不少凌烟阁功臣也仅仅是寒门出身而已,然而凭借着过人的胆识、眼光与武艺,能走到如今这般地步,应当算是万中无一了罢。以一己之力创出如此功勋,绝大多数只顾着享受家族荣光的世家子弟都应自惭形秽才是。
  趁着宴席尚未开始,谢琰寻了个机会向契苾何力见礼。契苾何力果然十分欢喜:“谢小郎来了长安,早该告诉我才是。若是不曾好好照拂于你,不但我心中过意不去,连阿娘恐怕也会怪罪我哩。今日是赵公的寿宴,不方便与你说话。等下回休沐,我设宴招待你!”
  “多谢可汗好意。”谢琰有心推辞,毕竟他不过是一介晚辈,没有让这位将军特地设宴的道理。但契苾何力生性豪爽,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了下来:“你若是不答应,才是瞧不起我。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该按汉人的那些规矩,只管遵从铁勒人的风俗!”
  “是。”谢琰很是无奈,只得颔首答应下来。
  即将开宴的时候,太子殿下驾临,含笑亲自给长孙无忌祝寿,口称“舅父”。如今皇后所出长子承乾被废为庶人,次子泰幽居均州郧乡县,也唯有太子才能唤上这一声“舅父”了。又因长孙无忌被封为太子太师之故,两人不仅是甥舅,更是师生。看上去,他们之间亦很是亲近,相处得极为融洽。
  谢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随着崔笃几人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坐下,默默地回味着方才的所见所闻。陈郡谢氏远离权势中心已经将近百年,没落的时日当中,自是无缘参与这等权贵云集的宴饮。也因此,他的礼仪虽是毫无疏漏,但若是没有人指点,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诸多充满机锋的言语,他都无法准确地进行推测与判断。当然,崔尚书说得是,他还年轻得很,经过数十年的历练之后,就不会像如今这般青涩了。
  宴席自中午一直持续到夜晚,若不是明日还须上朝,恐怕那些个实权高官兴致一起还会通宵达旦。不过,因皇后殿下时时约束劝诫的缘故,长孙家到底仍须低调行事,不能毫无顾忌地大肆宴饮庆祝。于是,寿星公长孙无忌亲自祝酒,结束了宴席,将一直与大家同乐的太子殿下送走了。紧接着,众人也纷纷告辞离开,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归家。
  谢琰与崔家人告别之后,也骑马回到平康坊。甫要入坊门,他随意一瞥,便瞧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紧随其后的部曲们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策马围过来,流露出警戒之态。
  谢琰望着那个挺直的背影一直向南行,消失在黑暗中,竟有些出神。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无比悠远,仿佛正在回忆过去。不过,很快他便醒过神来,低声吩咐道:“去盯着方才那个身着松青色长袍的青年文士,跟随他几日,将他家中的消息都打探清楚。”
  “是。”几位部曲不问缘由,只管遵命行事。
  谢琰回到武侯铺,将郭朴唤来询问了几句,得知今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便放下心来很是平淡地勉励了他一番。待周围寂静下来后,他又想到方才那个人,忍不住在房中原地转了几圈。
  良久,他长叹一声,眉头略松了几分。自从他不服母亲的安排,断然离家出走,已经过了整整四年有余。他有意隐瞒自己在灵州投军的事实,故而只每年送一封家书回去,假作自己正四处游学。然而即使他先低下头来,固执的母亲也不愿理会他,不给他回信不说,亦不许兄长们私下与他往来。
  若不是今夜偶然瞧见大兄,他恐怕都不知他已经来了长安备考。如此说来,他已经通过了县试、府试,获得了解送资格?即使如此,每年的举子足有上千人,进士则是百中取一,若无人举荐赏识,他很难脱颖而出。进士贡举相竞相争便是如此激烈——谁不曾苦读数十年?谁不曾苦苦四处投贴?若非天资横溢、气运难挡者,也只能一年一年地熬过去,焦灼难捱地等着时机降临罢了。
  非得紧紧盯着进士不放,何苦来哉?若是考明经,大兄一定能取中。
  无论是贡举之事或是婚事,他永远都不可能赞同母亲。但他只是幼子,并非顶立门户的长子,她从不会仔细听他的想法,而大兄却从不会反驳她——即使他觉得没有道理,也会尽力照着去做。如此愚孝之举,他实在无法苟同。然而,在那个家中,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异类,所以愤而出走。事到如今,他亦丝毫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谢家如今只剩空架子,什么消息都容易打听。故而,没过两日,部曲便来一板一眼地回报:“那青年文士是陈州解送的举子,名唤谢璞,字义之,约莫而立年纪。他刚上京不久,在亲仁坊中赁了座两进小院子,正在四处投文贴准备来年的省试。这几日,他几乎每天都外出,家人倒是闭门不出。据邻里所言,他应是带着妻儿前来,家中有两三个老仆与婢女。”
  妻儿?原来大兄已经成亲?若无意外,应当娶的是表姊罢?母亲是太原王氏二房嫡脉出身,十分看重世家血脉,断不会允许自家降等通婚。不过,大兄尚未取得功名,陈郡谢氏又日渐衰落,求娶高门贵女谈何容易?说不得母亲回了娘家百般许诺,才求来了表姊。不然,以五姓女的身份,表姊必定能得一门更好的婚事。
  谢琰轻轻一叹,派了个部曲继续远远跟着谢璞:“他是我家大兄,头一回来长安,大概也是人生地不熟。你尽管盯着他,若是安全无虞便不必理会。若是起了什么小争执,便为他出头就是。”他这位大兄什么都好,就是愚孝了些。以他的性情,大概也不容易起什么争执,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虽说已经派出了部曲,但谢琰心中到底仍惦念着。于是,趁着某日得了空闲,他亲自去了一回亲仁坊。此坊与平康坊不过隔了一座宣阳坊,离东市较近,住户大多为官宦人家,只在边角中有一片不起眼的小宅子。长安居,大不易。便只是这种小宅子,租赁所费的资财也并不少。母亲不擅经营,又坚持世家排场,他家已经多年入不敷出,也只能勉强选这种门面狭小却不算简陋的宅子了。
  他立在街角,静静地望着紧闭的大门。直到将入夜,才见到谢璞的身影。显然,眉头紧皱的谢璞投文贴并不顺利,但他来到宅子前时,却一扫疲倦露出了温和的笑意。门微微启开,一张芙蓉面若隐若现,又传来小儿牙牙学语之声,温馨无比。
  谢琰退后一步,转身离开。而谢璞似有所觉,回首望去,街角却已然空空如也。
  ☆、第七十四章 伏击聘礼
  却说谢琰在长安再遇兄长,心中既激荡而又冷静,并未贸然相见相认。他选择投军之途,进行得比预想中更顺利,绝不能受任何阻挠。便是一时间无法与家人相见,或者向他们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亦是无妨。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做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灵州却是逐渐暗潮汹涌。原因无他,将新兴公主下降之时,圣人在敕旨中令薛延陀夷男可汗前往灵州下聘迎亲。届时公主送亲仪仗也将抵达灵州,循汉家礼仪大婚之后再前往薛延陀牙帐。夷男可汗为了求得公主下降,当时满口便答应了。不料,最近其求亲使千里迢迢而来,却推辞道夷男可汗因急病之故不能亲自前来。不过,丰厚的聘礼已经准备妥当,小可汗突利失正带着聘礼赶往灵州。
  灵州是大唐北疆重城,素来兵强马壮,派兵侵扰的突厥人与薛延陀人都曾多次有来无回。夷男可汗畏惧大唐精兵强将,唯恐灵州设下了陷阱而托病不敢至,也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但如此背信违约、不尊敕旨的行径,当然引得李正明都督勃然大怒,立即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薛延陀求亲使又恼又急,竟一路跟着送信的兵卒来到长安觐见求情。
  圣人自然对夷男可汗生病的托辞表示怀疑,但见薛延陀求亲使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也不忍因这等小事断绝这桩婚姻。何况薛延陀人连聘礼都准备好了,大唐却在此时悔婚,说来也不好听。于是,“仁慈”的圣人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度地原谅了夷男可汗的小人之心,让薛延陀赶紧将聘礼送抵灵州。收下聘礼之后,遵照大唐婚俗,新兴公主便已经是薛延陀的大阏氏,立即自长安出嫁。
  此举很快便传遍天下,不少归附大唐的胡族均大加赞赏大唐天子的胸襟气度。至于夷男可汗的畏惧行为,暗地里不知道遭到多少人嘲笑。一时之间,薛延陀在草原上的声望越来越低,许多先前依附的铁勒部落都起了各自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