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恭喜娘子,得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呢!”
  “恭喜娘子,弄瓦之喜!”
  听得稳婆与医女的恭贺声后,李遐玉立即命雨娘将襁褓抱过来。细细看去,刚生出的孩子浑身发皱,并不见有多“玉雪可爱”。然而,仅是看着她,她心中便涌出了无限的欢喜:“将小娘子抱去给祖母瞧瞧。此外,稳婆、医女都重赏。”
  三郎,咱们终于拥有掌上明珠了,你何时能家来瞧一瞧她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悄来探望
  转眼便到了孩子的洗三,因着谢琰升迁十分迅速显然颇有前途之故,又有李和与柴氏的颜面,许多宾客皆是不请自来。虽说只是个小娘子,但柴氏话里行间都很是欢喜,于是众人也颇为凑趣地说了好些话。当然也有人不知趣,看似赞着陈郡谢氏的嫡女确实是金贵得很,实则拐弯抹角地打探谢家人听闻消息之后又当如何反应等等。柴氏只当作不曾听见,回头便命人将这家女眷记下,以后再也不邀她参加李家的宴饮,更不愿去这一家凑什么热闹。
  李遐玉听闻此事后,抱着女儿浅浅一笑:“她们怎么如此关心别人家的事?自家的阴私恐怕还没了断干净呢。”灵州世家官宦也就这么些,许多事根本不必打听,不经意间便会传出来。谁家没有一两件颜面扫地的事呢?端看捂得紧不紧罢了——直到如今,李八娘不还是一个传闻中无比端方的世家贵女么?至于谢家之事,也暂时轮不到这些陌生人来关心。
  “可不是么?”李丹薇饶有兴致地瞧着她怀中的小家伙,有些懊恼地道,“真该将阿修与芷娘都带过来才是,也好与咱们谢小娘子好生亲近亲近。这可是阿修未来的媳妇呢,往后须得常来常往才好。”
  “十娘姊姊悠着些罢,别光是咱们一厢情愿,反倒让他们往后不知该如何相处。不若暂且当作兄妹来往,若是日后情投意合了,再成全他们便是。”李遐玉回道,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枕边,“说来,我似乎忘了给长安去信。也该教大兄知晓,谢家多了位小娘子之事。据我所知,目前大兄膝下两子,二兄膝下一女,咱们家小娘子在族中应是行二。”
  “总是叫着大娘子或者小娘子听着也不像,不过若是唤二娘,便是族中序齿——按我说,族中序齿并无任何意义,堂兄弟姊妹也就罢了,隔了一代的从兄弟姊妹便很不必如此。若是人多的家族,恐怕连同辈之人都认不全呢。”诸如他们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祖父的几个兄弟膝下的族兄弟姊妹都有数十人,加起来几乎近百。多年不见,她早已将他们的脸孔忘了,说不得突然见面还不相识呢。
  “谢氏父辈早逝,子嗣不丰,阳夏房嫡脉拢共也就他们堂兄弟三人,膝下四个孩子而已。不过,分房确实是迟早之事。也罢,便不叫二娘。不如,请祖母给这孩子取个小名罢,也沾一沾祖母的福气。”李遐玉回道,便使晴娘去请柴氏赐名。
  柴氏闻言后,却亲自过来探看已经睡着的小家伙:“这两日我都想着呢。咱们孙大娘子生在二月,二月又唤作梅见月,所以大名取作孙梅见,小名便作梅娘。既如此,谢小娘子生在八月,八月又有红染月之称,小名不如唤作染娘罢。”
  “祖母取得真好。若教儿说,不如大名就取作谢红染呢。”李遐玉道,“儿本想着八月又是清秋月,又是雁来月,谢清秋、谢雁来这两个名字都不错。不过,‘雁’与三郎之名重音,似乎并不合适,而‘清秋’又显得太风花雪月了些。”
  柴氏与李丹薇听了,皆禁不住笑起来。柴氏道:“料不到不过是这两三日而已,你便想了这么许多,也真是难为你了。你只管好好将养着,费什么心思?咱们染娘的大名,应当由她阿爷来取才是。何况,也不知谢家这一辈取名到底要遵从什么规矩,不好破例。趁着你祖父喜得尚未回过神来,我早便派部曲去给三郎送信了。如今战火尚未再起,回信取名的时间总该是有的。”
  “这倒也是……”李遐玉道,又轻嗔,“若是满月之前她阿爷还未取好名,就唤作谢红染。也不管什么规矩,横竖若不论隔房的,她便是这一辈中的大娘子,往后都遵着她的名字来便是了。”
  是夜,半梦半醒之间,李遐玉依稀觉得榻前似乎有人正弯腰探视着她。那熟悉的身形与气息,似乎带着几分仲秋之夜的微寒,却令她觉得格外安心。迷迷蒙蒙间反应过来之后,她疑心是自己做了梦,遂清醒过来。然而眼前之人却并未如梦幻泡影一般消失,而是在榻边坐下来,轻轻地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嘴唇。
  “三郎?”李遐玉依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中。眼前的谢琰应是刚沐浴过,披散着的黑发洇湿了衣袍,带着浓重的水气。不过,比起去年离别之时,却似是晒得黑了些许,更增添了几分武官的勃勃英气。
  “惊醒你了?”谢琰握住她的手,扬眉微笑,“原本想着悄悄在你身边坐几个时辰便走。不过,日夜兼程归家来瞧你,却未能让你见着我,总有些不甘心。心里正矛盾呢,幸好,你果然醒过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祖母派人去给你送信,恐怕赶得再快也刚到夏州突厥军营中罢?”李遐玉反握住他的大掌,坐起身倚靠在他怀中,“你……去看过咱们的女儿了么?这两日她张开了些,眉眼特别像你。”
  “染娘生得比我精致多了,轮廓也很像你。我先前一直盘算着日子,想赶在你生产的时候回来守着你们。执失思力将军也特许了我几日假期,正好赶得上来回一趟。却没想到,小家伙如此心急。”谢琰神情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你身子如何?我方才问了雨娘,听说当日生得很顺利,你始终未曾呼痛。不过,你又何必强撑着?若是一直不声不响,反而更教家里人担心。那时候要是我在产室外,恐怕便按捺不住想冲进去了。”
  “何必白费气力?其实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生了之后便不觉得怎么疼了。尤其抱着染娘的时候,更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连你这个当阿爷的始终不曾出现,我也忘了嗔怪。”说到此,李遐玉勾起嘴角,“说来,你方才可曾抱过她?”
  “见她睡得很安心,我不敢抱她,生怕笨手笨脚地惊醒了她。早知如此,就该事先练习一番才是。”然而,这是他们的头一个孩子,他还能如何练习呢?“站在小床边看了一会儿,心里更牵挂你,便过来了。”
  李遐玉便轻声唤雨娘将小家伙抱过来:“你这当阿爷的,怎能不抱一抱咱们的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里不欢喜呢。”
  谢琰摇首应道:“我当然欢喜,欢喜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话之间,雨娘便将熟睡的染娘抱了过来,李遐玉接过来放入谢琰怀中。他立即如临大敌一般调整着姿势,眼见着女儿微微皱起浅淡的眉毛,便不由得焦急起来,使眼色向李遐玉求救。李遐玉却看得噗嗤笑了,让他臂弯放松些:“你的动作太僵硬了。不必担心,便是她被你闹醒了,再哄一哄她就是。”
  经她悉心指点后,谢琰渐渐得法,于是轻轻地晃动着怀中的小婴儿,见她抿了抿嘴唇,似是露出些许笑意,便立即惊喜道:“阿玉,你瞧,她笑了。是不是觉得躺在耶耶怀里很高兴呢?”
  李遐玉斜了他一眼:“不过是睡得舒服罢了。如今尚且不能认人呢,也不管抱着她的人究竟是谁。说来,染娘是祖母给她取的小名,大名你想好了不曾?她这一辈取名是否要遵从什么规矩?”
  “我们谢家的小郎君、小娘子素来是分别取名。”谢琰毫不在意,“也不必管二兄家的小娘子究竟取的什么——早就听大兄说,因那孩子身子骨有些虚弱之故,还是叫着大娘这样的小名,等过了四五岁再定大名。咱们的女儿,便取作谢红染罢。日后若再有了女儿,按照生月继续取。”
  “谢红染——祖母定会很高兴。表兄家的小娘子取名孙梅见,也很好听。不过,若不是你名中有个‘琰’字,咱们家的取成谢雁来,听起来仿佛更相配一些。”梅见,雁来,都是月份的征兆,且动静相宜,听起来都很是大气。“这名字委实有些可惜了,不如等下一辈的时候再用罢。隔辈之后,也不必避讳同音不同调了。”
  “都依你。”谢琰回道,“累不累?再睡一会,我和染娘在旁边陪着你。”
  “好不容易才见着你,你天亮之后却须得启程离开。难得有这几个时辰,我又如何能睡过去?”李遐玉回道,“说来,你这些月以来究竟有什么见闻经历,我都不知晓。不如,你且说给我听罢。夏州之战的始末,我也十分在意。”
  谢琰顿时失笑:“旁的人家闺中私语时,无不是花前月下。你可倒好,什么话都不想听,只想着铁马金戈。莫急,我还有好些话想说与你听呢。待我说完之后,再讲夏州之战也不迟罢?”他笑起来的时候,小家伙似乎被吵醒了,不安地动了动。
  年轻的阿爷连忙将她放入阿娘怀中,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唯恐再闹着她。然而,谢家染娘素来便是体贴乖巧得很,吧嗒着小嘴便又睡过去了。谢琰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抱着她也累,将她放在床榻里头,让她安心睡罢。如此,咱们也好说话。”
  于是,夜半时分直至黎明,两人始终依偎在一起轻言轻语。从花前月下,一直说到铁马金戈。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们却依旧没有任何睡意,也不提挽留的言语,只是彼此相望的时候,交换着绵绵的情意与不舍之色。
  “阿玉,我走了。”谢琰起身,从袖中取出个圆润的玉扣,上头雕着一只神气活现的雏鹰,“没有时间再仔细打磨,想想还是留给染娘贴身带着罢。待我归家之后,再将这玉扣好生琢磨一番。”
  “……我会打个络子,让她戴在身上……三郎,此去千万小心些,平安归来。”
  “我省得,你放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再战漠北
  时至九月深秋,刚开始时接连取得胜利的大唐雄师却始终止步于高句丽安市城(海城)之前。由于守城军的顽强抵抗,围攻此城两个余月的大唐将士并未取得预期的战果。攻城之战本便艰难,久克不下士气更是迅速低落。更何况深秋之后辽东气候日益寒冷,来自更温暖的河北道、河东道等地区的大唐兵马十分不适应。数万大军不可能在冬季酷寒的辽东过冬,白白耗费粮草与性命。故而,天子无奈之下,只得暂时班师回朝。
  此次征战,显然并未达到圣人的理想目标。虽说攻占了十城,俘虏七万余户,斩杀四万首级,只付出了数千兵士阵亡的代价,但这一战在年轻时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天子眼中,仍是不值一提的污点。更别提战马损失惨重,粮草亦消耗一空,短时间内必定难以再度东征——高句丽不过疥藓之疾,自是不值得如前朝炀帝东征那般付出举国之力为代价。
  既然孙子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朝廷便更易了对待高句丽的谋略,决定以偏师袭扰农时,致使高句丽日渐粮荒而内乱,自行瓦解。也许不过几年,也许不过数年,不费多少兵卒,便能将此国灭去——经此一役后,令其俯首称臣已经并非大唐所愿了。何况高句丽如今占据的辽东,本便该是汉人的土地。至于鲜卑山侧近,鲜卑人恐怕更有资格在哪一处生活——当然,鲜卑族都已经是大唐人,这些也合该是属于大唐的疆域。
  东征高句丽结束之后,因并不算大胜,朝廷内外并无多少喜悦之气。不甘失败的多弥可汗听闻草原上流传的唐军东征不利的消息,认为良机已然到来,遂再度征召铁勒骑士,南下入侵夏州。圣人登时大怒,立即命时任礼部尚书的江夏王李道宗镇守朔州,右卫大将军代州都督薛万彻与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镇守胜州,胜州都督宋君明、左武侯将军薛孤吴镇守灵州,执失思力带领灵州与胜州的突厥降部,与其他兵马呼应。拢共算起来,竟召集了二十二州府兵,与大部分突厥降部骑士。
  薛延陀人气势汹汹地南下穿过阴山,在渡黄河的时候却听闻斥候来报,唐军总共征召了二十二州府兵与突厥降部骑士,计数十万大军,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多弥可汗犹豫了几日,又听得执失思力的突厥骑兵北上的消息,遂立即连退三百里,在漠北南部草原上扎营。
  此时已然入冬了,薛延陀人与唐军隔着黄河阴山对峙,谁都并未轻举妄动。冬季并不是适合征战的时节,天寒地冻,兵马极易冻伤或困在突如其来的风雪当中,粮草运输更是十分艰难。然而,无论是多弥可汗或是在夏州边境结营的执失思力都没有拔营而归的意思。周围的唐军也依旧按兵不动,直至持续到贞观二十四年的元日来临。
  元日本是汉人的年节,意味着一年之始。突厥人并没有过除夕元日的习俗,然而归降大唐又娶得公主之后,执失思力将军早便移风易俗了。他麾下虽然绝大多数皆为突厥人,只有谢琰等数百汉人以及慕容若等汉化的鲜卑人,但他依旧以过节为名,用私房钱买了好酒好肉,犒劳全军之辛劳。夏州都督乔师望与他交好,竟派亲信送来了一席节日宴。虽说无论是什么山珍海味,跋涉百余里之后都已经变得冰凉无比,但只需热一热,也仍比军中的伙食诱人许多。
  执失思力遂将下属亲信都唤到主军帐中,邀他们共度年节。慕容若、谢琰亦是赫然在列。尝着久违的驼蹄羹、热洛河、驼峰炙、金粟平、光明虾炙、乳酿鱼、烤全羊等吃食,慕容若很是感慨:“之前几乎日日都用这些,也并不觉得有多美味。如今尝起来,却当真仿佛山珍海味了。”
  “接连煮了几个月羊肉,配着冷硬的干粮一起用,如今便只是一碗清汤饼,都称得上是人间佳肴了。”谢琰似笑非笑回道,“战事结束之后,你好生珍惜在家中的时光罢。该吃多少便吃多少,免得往后惦念。”
  “也不知入夜之后便躲在帐篷中刻玉的究竟是谁。若是归家了,成日里好好地抱着你家染娘罢。”慕容若还待再嘲弄他几句,便听得执失思力将军笑问:“老夫的先锋官在何处?”。
  两人忙起身行礼,举杯遥祝。执失思力打量着他们,意味深长道:“酒是好物,却不可贪杯,免得误事。”二人心中不由得一凛,浑身血液沸腾,立即便兴奋起来。对峙了数个月之后,将军终是打算主动出击了么?由着多弥可汗十几万人雄踞在阴山以北,待到春来回暖牧草返青之后,便着实危险了,正该趁此机会将薛延陀人打垮才是!
  是夜,执失思力将军以共度除夕为名,将两人留在帐中,对着舆图与他们商讨许久。直至后半夜,夏州都督乔师望也以探望为借口,踏入了中军帐内。新年的黎明甫到来之时,从突厥军营中倏然奔出千余兵马,冒着严寒一路北上而去。沿途之中,数支斥候回返加入,林林总总竟也聚齐了数千人。最终,度过黄河北上阴山的先锋军竟有四五千之众。
  此时,同样在寒冬中苦熬的薛延陀大军面临着粮草断绝的危机。多弥可汗严令附近铁勒部落必须拿出牛羊粮食供大军使用,否则杀无赦。此举虽是引起了许多铁勒部落的反感,但因薛延陀部以及多弥可汗擅杀之威名犹在之故,并不敢反抗。
  然而,刚松了口气的多弥可汗尚未来得及缓过劲来,便迎来了突袭的唐军。这数千唐军仿佛料到他们粮草短缺,不断地袭击他们的运粮队,且神出鬼没,对漠北草原似乎了如指掌,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搜索与攻击。粮草数次被劫或被烧之后,薛延陀大军已经渐渐陷入恐慌之中。于是,多弥可汗不得不仓皇聚集军队,打算将这些唐军围困起来一网打尽。
  这些唐军却十分狡诈,且战且走,将薛延陀军引入阴山之中。等待铁勒人军队的,是早便安排好伏击的执失思力麾下突厥骑兵与夏州都督乔师望的府兵。唐军使起诱敌深入、请君入瓮两计来,早已是炉火纯青。已是二度中计的多弥可汗暴跳如雷,在漫山遍野的敌人箭雨中,只得乘轻骑逃走。此一战,唐军斩了数千人,并俘虏两千余。胜利的消息传至长安,令圣人大悦。据说若非上元节已经过去,皇城前必会再立上一座灯楼以示庆贺。
  在唐人忙着计功的时候,生性多疑的多弥可汗却越想越觉得此战败得蹊跷。突厥人阔别漠北已经有数十年,他们很难确定如今漠北草原的地形,那群唐军先锋军却仿佛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若非族中有人通风报信,他怎么可能沦落到屡战屡败的境地?于是,他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先前支持突利失的回纥、仆骨、同罗等部落,决定将这些部族驱逐出薛延陀王庭,将侍奉其父夷男可汗的老臣都废去,尽数换上自己的亲信。若有不忿者,便断然杀之,且斩草除根,不留任何后患。
  回纥、仆骨、同罗数个部族深受其害,实在忍无可忍,便悄悄遣使去往大唐,请合攻薛延陀。回纥之族长吐迷度在铁勒部落当中亦很有威信,不但姿态放得极低,许诺向大唐称臣,遵天子为天可汗,且答应日后必会严加约束漠北铁勒部落,不教他们南下侵扰大唐边疆。
  多弥可汗自立之后,大唐早已有灭薛延陀之意。虽然在漠北驰骋的那些胡族的信誉一向值得怀疑,不过,为了以更少的代价除掉北疆的隐患,朝廷很快便答应了回纥所求。六月,天子下诏,任命江夏王李道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为瀚海安抚大使,遣契苾何力统领凉州府兵以及六胡州胡兵,右领卫大将军执失思力照旧统率突厥兵,代州都督薛万彻、营州都督张俭统本部兵马,几路大军齐头并进,攻向薛延陀王庭。
  契苾何力领命之后,便日夜兼程赶到凉州,召集兵马于贺兰山北麓扎营。从交好的灵州都督李正明处取得漠北草原最新舆图之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信与执失思力,好说歹说将慕容若、谢琰等人“借”了回来。执失思力颇有几分不舍地放走了先锋官,而慕容若与谢琰亦匆匆来到了凉州军大营当中。
  仔细论起来,谢琰与契苾何力将军已有四年多不曾见面了。战火纷争之前,他们也时常通信,但专注于军营中事之后,反倒是疏远了不少。不过,再度见面,就在这位性格爽朗的铁勒族将军笑着过来重重地拍他的肩的时候,所有隔阂仿佛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坐!”契苾何力道,“若从茉纱丽论起来,你应当唤我一声世父。不过也罢,咱们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不必遵循这些规矩。听闻你已经与李家的小娘子成婚?这桩婚事倒很是不错,那小娘子确实是贤内助——果然,你成家之后便立下了赫赫战功。”
  谢琰微微一笑:“若是在私下,自是应当唤将军世父才是。不过,如今身在军营中,属下可不敢仗着是亲戚而冒犯将军的威信。”其实,仔细算起来,这亲戚关系也是隔了数层,孙夏才是契苾家正经的侄女婿。
  契苾何力点点头,又道:“遍寻大唐,如你们这般年纪的折冲都尉、果毅都尉可是罕见得很!便是侍奉在圣人身边的千牛备身,也须得望你们的项背了!”
  “不敢当。”慕容若笑道,“不过是执失思力将军对属下们多有照拂罢了。”
  谢琰也道:“说来,属下们的运道确实不错,离开执失思力将军之后,又到了将军身边。将军但有差遣,属下们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可舍不得让你们这支战功惊人的先锋军去赴汤蹈火。”契苾何力朗声大笑,“且等着罢,你们建功的时候还多着呢!该使你们的时候,我绝不会吝惜的!如今你们刚来大营,且好生歇息去罢。等着我传唤。”
  “属下遵命。”
  出得营帐之后,慕容若与谢琰便回到安置他们的营房当中。谢琰终于得了片刻闲暇,于是立即给李遐玉写信。他新打磨的飞鹰玉环作为迟来许久的生辰之礼也早该送与她了。然而,未待信写完,孙夏与郭朴却过来了。
  两人在他跟前坐下,郭朴道:“果毅可知我们方才瞧见了谁?”
  谢琰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有事便直说,若是无事,便早些下去歇息。”
  “……”孙夏见他竟丝毫不好奇,多少有些失落,遂回道,“看见何飞箭了。我早便觉得奇怪了,他前两年就已经到了能入军籍的年龄,怎么一直不见人影。不是说好的,让他成为咱们的手下?”
  “却原来,他竟不知为何去了凉州军府当中。”郭朴接道,依旧是一脸稳重正直,仿佛对过去之事毫无所知,如同至今都没有多想的孙夏一般,“那小子瞧见我们,就当作没看见似的。不过是个副队正罢了,在我们跟前居然还大摇大摆。”
  “既然他打算见面不相识,你们又何必理会。”谢琰回答得很是平淡,收起笔墨纸砚与信匣,“他既然不想接受父荫,去凉州一级一级往上爬,倒也是块值得称道的硬骨头。待到日后,若有缘共事,再与他叙一叙旧也不迟。”
  郭朴与孙夏只是过来问一问讯,想不到谢琰反应很是淡然,也寻不出什么新消息,于是便只得离开了。谢琰派部曲出军营送信匣时,却被守卫拦住了。据说按照军令,自建营之日始,便不得向外传送只言片语。故而,他只得将信与玉环都收起来,对妻女的思念之情亦继续深埋在心中。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忽闻噩耗
  正当凉州军营频繁调动兵马,已经开始与其余各路大军一同策马奔向漠北,出征攻打薛延陀王庭的时候,弘静县李家老宅中却依旧是一片祥和气象。而且,由于此次点兵并未涉及灵州、夏州两地府兵的缘故,一直尽职尽责守在河间府军营中的李和,也终于得以在久违的休沐之时回到家中。
  这两年虽是从未离家远行,就待在近在咫尺的军营,李和却几乎与谢琰、孙夏一样,从未归过家,故而连重外孙女洗三满月都未能出席。如今归得家中,一见玉雪可爱的谢染娘、孙梅娘,简直挪不开眼去,时常抱着不放手。然而,这种激动的情绪也仅仅只持续到他听闻凉州军营出征的消息为止。因着连续数战都无法真正上阵之故,老人家颇有几分惆怅,再也无法全心全意地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
  正院内堂前的松林绿荫之中,李家人正坐在清风徐徐的树荫下,悠闲地避着残暑的余热。李和靠在凭几上,饮着自家酿的浊酒,眉头紧锁。便是孩子们绕在他身边顽耍,也未能令他的神情放松几分。
  “祖父,灵州诸府兵这几年来皆是枕戈待旦,如今终于能稍稍松快一些,亦是件好事。”李遐玉缓缓开弓,指尖微松,双箭前后射出,皆稳稳地射入百步外的靶心,“若是连续几年皆紧绷如弓弦,迟迟不能歇息松缓片刻,恐怕上了战场也不能使出往日八成的劲儿来。何况,前一次就算并未跟着执失思力将军吃上大鱼大肉,也喝上了肉汤不是?”
  “那么一点肉汤能够几个人分?连滋味都尝不出来!哪里比得过夏州军,接连两次大胜,上上下下走路都生风,看人都斜着眼!”李和冷哼道,“我们就是差了些运道,论精兵强将丝毫不比夏州与凉州弱——甚至,我觉得还胜过几分。数次攻打薛延陀,我们却什么都不曾捞着。别说我心中难熬,便是都督恐怕也难受得紧!我知道,此番是圣人体恤灵州夏州将士疲累之故,才将我们单撇在外。不过箭在弦上,却一直不能发,只能放下的苦楚……唉……”
  “无论如何,也总比战乱殃及灵州好些罢?如今众将士安安生生地待在军营中,不至于送了性命,亦可保存灵州军府的实力不是?而且,灵州军府这些年往北巡防的收获最多,算起功劳的时候亦是不可或缺。”
  “此功犹如萤火,如何与灭薛延陀的皓月之功相比?何况咱们灵州夹在夏州、凉州中间,若是他们都立下汗马功劳,唯独我们如此不起眼,日后便是见了他们也觉得抬不起头来——”李和长长地叹息。
  “眼下或许如此,何不再图往后?薛延陀灭去之后,北疆并非再也没有敌人。便是回纥取薛延陀而代之,还有西突厥呢。何况,回纥也未必能约束得了所有铁勒部落,也未必不是下一个薛延陀。只要身在边疆,便有保家卫国的机会,便迟早都能等来建功的时刻。”李遐玉接道。
  李和望向她,却摇摇首:“已经到了如今的年纪,还能等到何时?”
  闻言,李遐玉放下弓箭,略作思索:“祖父,都督难不成已有告老还乡之念了?”否则,若不是物伤其类,一向自认老当益壮的祖父如何会百般纠结于“年纪”一事?
  说来,李正明都督在灵州已经将近十年,虽无什么大胜之功,却零零星星也累积了许多功劳。只是,到底已经是将近古稀年纪的老人了,其实早便该颐养天年了。然而,自从卫公(李靖)告老养病以及同辈陆续或病或逝之后,陇西李氏丹阳房的下一辈中并无能够担负起一族重担的人物。儿孙的不成器,令丹阳房的煊赫变得宛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虚幻,而老人家悉心培养的十二郎年纪尚幼,看起来亦没有从军之念。因此,李都督也不得不继续如参天大树一般支撑着家族。倘若他果真辞去都督之位,说不得丹阳房在陇西李氏诸房支中的地位便会逐渐下降。
  “儿孙自有儿孙福,都督亦不可能事事都安排妥当。”李和道,眉头几乎倒竖起来,“都已是这把年纪了,若再不放手,说不得会令人觉得恋权,反倒对丹阳房不利了。无论如何,如今总归有了个靠谱的孙女婿不是?多少也能照拂一二。”说罢,他略顿了顿,又嘟哝着:“或许我也该……不过这么窝囊地告老,总有些不甘心。就算是垂垂老矣,也还能坐在军帐里……”
  坐在一旁的柴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区区四品的折冲都尉,告什么老?就算将折子递上去,上头大概也懒得理会。大唐上下数百个折冲都尉,哪个不是或者右迁,或者一直任职到老死为止?你便安心待着罢。说不得下一任都督瞧着你不顺眼,哪日将你调出灵州,我这把老骨头还能随着你去呢。”
  “……”李和一时间无言以对。在下一任灵州都督出现之后,或许确实该忧心此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