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张生是个灵活的,他知道若吴氏真把所有遗产都抢回来,就算成了吴氏名声也会受损,况且也是不容易。毕竟宗族的力量在那,一个外嫁女就等于是别人家的,族里必是不会答应这么大一笔遗产落入他家。即便合符法律,宗族也会出面阻拦。在大佑,宗族力量有时候甚至会高于律法。比如有的宗族里规定,若女子失德,会被沉塘。这样就是杀人,按照律法是要受到惩罚的,可若是宗族决定却不会有人因此遭罪。除非那女子是被人陷害,并非真的失德,那才有可能会有人因此承担责任。
  因此张生让吴氏要放弃一部分利益,吴氏自然没有不同意的。本就不指望能拿回来,如何又会舍不得放弃。而这时候吴有才之前行径也帮助了张生和吴氏,吴有才乃贪婪之辈,自然不会让利给族人。所以一家做大却不管宗族,宗族之人早就对他不满。只不过吴有才是吴氏父亲最亲的的亲属,所以也只能望而生叹,没法分一杯羹,甚至还要仰仗吴有才过活。毕竟吴有才因为这笔遗产成了吴氏家族里最有权势的人,自然在族中地位也就不同。
  现在宗族之人有机会占掉这部分遗产,谁又不眼红。加上对吴有才一直不满,而律法上吴有才也是个没理的,自然愿意站在吴氏一边,纷纷为其作证。
  吴有才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律法,可证据确凿加上庄重并不吃他贿赂,再是不愿也只能认下。
  “启禀大人,拿走我兄长留下之物,草民认了。可凭什么将草民这些年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也给要拱手他人!?草民不服。”
  庄重挑眉,“那些并非你之物,所以后来生意不过是你代管,就相当于总管掌柜。你见过哪个总管掌柜可以将主子的利润分了去的?你管了多少年,吴氏和吴氏族人给你相应工钱便是。”
  证据确凿又有宗族以及县令的支持,吴氏的官司毫无悬念的打赢了。不仅有了钱还黄九重回自由身,还成了庄重普法的案例之一,将法律普及当地百姓也是一县之长的职责。
  张生和吴氏正式成婚那日,还将庄重请去,因为两人都无父母,便是请庄重坐在高堂之上,意为再生父母。庄重拒绝了,虽是一份荣耀,可实在别扭,况且这本就是他的职责,不需要这般答谢。大佑推崇孝道,将他视为父母般重要,这个礼太大了。况且庄重也不想让张生以为自个这个案子站在他这边,就以为自个把他视为自己人,以后可以胡作非为,总是要有些距离才好。
  张生是个聪明的,又经历过这些事比之前更加成熟,也知道庄重顾虑,并未坚持,却是与吴氏恭恭敬敬的对着庄重鞠了一躬。
  参加完张生的婚礼,庄重不知为何突然想要见到封焕,第二日一大早就骑马去寻封焕。
  封焕听到庄重来了,连忙赶去相应,而对方身影逐渐在视野里变大,封焕原本飞奔的速度却变得缓慢起来。
  封焕双手抱胸,冷哼道:“还知道过来呢。”
  庄重看到封焕别扭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这段时日两人都忙,因此已经许久不曾见面,而他更是除了刚开始过来溜达,后来都不曾来过。
  “我给你送迟到了生日礼物来了。”庄重翻身下马,动作十分帅气流畅,让封焕颇为失望。连向前扶一把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太糟心了。
  “哼,算你还有些良心。”封焕一脸淡漠道,可动作却十分神速,直接将庄重手里的袋子夺过来,生怕别人抢走一般。可打开一看,不由无语了,半响才开口,“这是你送我的礼物?”
  “对啊,这可是我一手打造的。我想着你平日好东西收得多了,我这点家当必是买不到你稀罕之物。便是想着意义为重,心意为先,怎么样?喜欢吗?”庄重十分得意道,觉得自个这个礼物简直不能更棒,十分具有创意。
  封焕嘴角抽抽,“送我木节当砧板?”
  封焕方才心中万般期待的打开礼物,原本以为只要是庄重送的东西,他都会乐的没边。结果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不论谁看到口袋里的礼物竟然只是个碗口大、约莫一个手指厚的木节,还没什么装饰,庄重大约只是砍下来稍稍打磨一番不那么刺手,就当做礼物送给他,这未免也太敷衍了!
  庄重一副你这就不懂的模样,指着木节纹路,“这是年轮你知道的吧,你数一数有多少圈。”
  封焕顿时明白了什么,却也按照庄重说的去做,果然有二十圈。
  庄重得意道:“现在明白是何意了吧?这棵树和你一个年纪,多么有纪念意义啊。以后我每一年都送你一个和你年纪一样的木节,怎么样,我这礼物有新意有诚意吧?简直独一无二,我可是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么个点子的。”
  这下以后的生日礼物都解决了,庄重简直觉得自己太机智了!
  封焕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终翘起大拇指,“你赢了。”
  封焕自然是不会满足如此具有新意却又十分敷衍的礼物,晚上好一通折腾才搂着庄重入睡,虽未做到最后,可亲密程度远胜于从前。
  庄重一大早就离去,封焕虽是不舍却也并未阻拦。
  庄重回到衙门开始翻阅当地刑事案件的卷宗,梅县监狱里竟是人满为患,看着桌子上一大摞的卷宗,庄重就忍不住来气。梅县人口不多,竟是这么多犯罪的人,这也未免太凶残了些,这得多乱的地方才会有这么高的犯案率。要么就是从前官员不作为,要么就是粗暴执法,皆为当地官员渎职的结果。
  庄重压住心中的火,开始按照从前习惯翻阅就要行刑之人的案宗,果然发现了疑点颇多的一个案子。
  狱中有一名女子名贞娘,她被判与他人通奸,谋杀亲夫吴宝生,于秋季问斩。可吴宝生的尸首之前一直都没有找到,问贞娘却也答不出来,只道是丢在野外给野狗吃了。直到过了两年,才在林中寻到一具骸骨,被定为就是那吴宝生的尸体,这个案子才算结了。
  仔细看案卷,庄重发现贞娘起初并未认罪,而是‘奸夫’被拷打而死、贞娘父亲在狱中突发恶疾不治而亡,其母落井自杀之后,又扛不住严刑拷打才按下的认罪手印。而所谓的‘奸夫’其实为贞娘的弟弟周继祖,是贞娘父母因无子,在族中认领的一个孤儿,以便以后继承香火。
  事情始末卷宗记载得十分简单,贞娘嫁给吴宝生之后,一日对吴宝生道:听闻家中父亲患病,不知现在如何,想要回家探望。而吴宝生却道自己去瞧瞧丈人,若是无碍便是罢了,若是不妥贞娘再回去瞧。贞娘是个贤淑的,出嫁的女儿尽少回家这是规矩,又想女婿回去探望更有脸面,便是同意了。
  可不曾想吴宝生一去不复返,贞娘见吴宝生三日未归便是命人去打听是不是家父病重,所以吴宝生给耽搁了。哪晓得家中传来消息,根本就没有见到吴宝生,而过来道这消息的人正是被认作奸夫的周继祖。
  吴父四处寻找不见吴宝生的踪影,又见贞娘与周继祖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关系异常亲密,还看到周继祖衣袖上竟是有血迹,前后联想顿时怒极将贞娘和周继祖告上公堂,控诉二人通奸杀死自己的儿子。
  而当时审案之人正是何县尉,审案手段简单粗暴,直接将周家人全都关了起来,然后对周继祖严刑逼供。不曾想周继祖没熬得过酷刑,直接被活活打死。而周父本就体虚,加上急火攻心,又在污浊的狱中,没熬住也死了。周母在外头状告无门,最终也熬不住跳井自杀死了。
  现在周家唯剩下贞娘一人,等待行刑那一刻。
  让庄重觉得这案子有蹊跷正是因为那具骸骨,之所以判定这骸骨为吴宝生的尸首只因为身上有一枚吴宝生生前玉佩,至于如何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从骸骨哪个特征断定为吴宝生的尸体却没有任何记载,尸检十分草率。
  庄重命人唤来张生,他为本地人,看他是否了解这一家人、这个案子的情况。
  而张生并未令庄重失望,这个案子因为在当时十分轰动,张生也甚为关注,所以前因后果十分了解。
  张生道:“周家和吴家都是殷实人家,周家因为这个案子就要绝后,如今周家族人正为谁继承周家财产闹得不可开交。现在据说已经定下了嗣子,只等贞娘行刑之后就继承周家全部的产业。而这吴宝生小生也是认识的,说起来还是小生同窗。这人不学无术,平日最喜玩乐,还喜欢去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吴家人为了让他收心,才给他娶的这么一房妻子。
  小生虽然未曾见过贞娘,却也曾听过贞娘名声,说其长得如花似玉,且温柔娴淑蕙质兰心,让浪子吴宝生都收了心。不少人还十分羡慕这吴宝生,这么个浪荡子也能娶个这么好的妻子,实在是不公。可未曾想没多久,吴宝生竟然就被贞娘杀了,一时之间让无数人唏嘘不已,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息。”
  庄重当即决定去探监,可还没出衙门,何县尉就出现了。
  ☆、第67章
  “大人这是要去哪啊。”何县尉拱了拱手,熟稔亲切。
  庄重拱手回礼,态度也极为友好,“自然是去查案,本县令初来乍到许多事未明,可没有何县尉来得清闲。”
  这话有些嘲讽意味,可何县尉却罔若未闻,“大人能勤政为民,实乃梅县之大幸。下官早就听闻县令查案很有一套,一直想要讨教一二,今日倒是巧了正好碰上这么个机会,只是不知大人可否愿意让下官跟随左右?”
  庄重眼底暗了暗,这何县尉此时突然出现,他可不信是话语里的缘由,只怕是有什么打算。可对方既然这般谦逊态度,他也不好拒绝,便是笑道:“承蒙何县尉瞧得起,本县令自然不会拒绝,说来本县令刚到此地自然是没有何县尉对梅县来得熟悉,许多事情还需要向何县尉讨教。”
  “大人请。”何县尉伸出右手做出‘请’的姿势。
  庄重颔首一手背在后腰,抬步前往牢房。
  何县尉一路套近乎,问道:“不知大人要为查探哪个案子而去?”
  庄重并未搭理,摸着下巴皱着眉头做出一副思考模样。
  何县尉颇为恼怒,童师爷一脸抱歉解释,“我家大人一旦思考就会入定,外人言语皆传不入耳。”
  何县尉嘴角抽了抽,意味不明道:“早就听闻大人曾为和尚,果然有些佛缘。”
  童师爷笑而不语,牢房距离衙门并不远,一会就到了地方。
  牢头和狱卒们看到庄重和何县尉,哪里敢怠慢,点头哈腰一副讨好模样。
  “周氏贞娘在何处?”庄重开口问道。
  那女牢头听这话下意识望向何县尉,何县尉怒道:“大人问你话呢,还不速速回答。”
  女牢头连忙回道:“回禀大人,就在里面,只是这死牢太过污浊,实非大人这样精贵人物涉足之地。大人不如在外头等着,小的让那贞娘洗漱一番再过来见大人。”
  “就你多事,大人哪里是这般讲究之人。”何县尉不悦道。
  女牢头腰低得快压到地板上,唯唯诺诺道:“小的也是为大人着想,这牢房里尽是跳蚤虱子老鼠,这些小玩意最是恼人,若是进去了必是会被沾染上的。”
  何县尉听这话不由顿了顿,转向庄重,“大人,不若就依了这女牢头所言?反正在哪里审问都是一样的,无需为此沾染这些小畜生,一旦沾染上了可要难过好一阵。”
  先不说庄重并不在意这些,想他从前还要检验深度腐烂的尸体,满身爬着恶心的蛆眼睛都不眨一下,哪里又会怕跳蚤虱子这种小儿科。就仅凭何县尉莫名出现,还要拦着他不入狱中,庄重就要前去查探一番。
  庄重抬手拒绝,“无妨,不过是些小虫子而已,若何县尉怕这些玩意,就先在外头等着吧。”
  说着就抬步进去,令那女牢头带路。
  何县尉眉头微微一皱,却也跟上了。
  监狱里的情形实在不堪入目,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脏乱差,对比起来现代的劳教所简直是天堂,哪怕之前在京城进入的牢房也没有这么恶心的。这还是女牢,不管从前多如花似玉,现在都避之不及。一股股恶臭之气冲入庄重的鼻子,哪怕庄重早就习惯了各种异味,也忍不住眉头紧皱。这样的环境,怪不得那病怏怏的周老爹进来没多久就死了。
  “大人,这就是那周氏贞娘。”
  牢房角落里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露出的肌肤庄重竟是看到还虫子在爬,简直让人倒尽胃口。
  庄重还未来得及开口,何县尉便厉声呵斥,“周氏贞娘!县令大人在此你还不快跪来行礼!你这毒妇莫要不知好歹。”
  这一声吼在狭小的牢房里震得人心惊,庄重不悦道:“何县尉,大家耳朵都没聋,这般大吼作何。”
  何县尉拱手讪讪道:“下官嗓门大,让大人受惊了。”
  庄重摆了摆手,“既然控制不住自己音量,一会就莫要出声,本大人就一条命,经不起这么折腾。”
  说罢也不理会何县尉,让牢头打开牢房走,可牢头第一反应却依然是往西何县尉。
  这般明显庄重不乐意了,“怎么,本大人使唤不了你,只有何县尉才有这本事不成?既然如此你以后就跟在何县尉身边,牢头我另换他人!”
  女牢头听这话吓了一跳,连连讨饶解释,一边急忙打开牢门。
  何县尉想要拦着却被童师爷横在中间,笑眯眯道:“何县尉不若到一边看着,我们大人查案之时不喜欢人打扰。”
  莫看童师爷一副书生模样,何县尉竟是没法推动童师爷,对方竟是个练家子。何县尉再是不愿也只能退后,目光不善的望向牢里。童师爷一直笑眯眯无害模样,态度谦和。
  庄重走到那女子跟前,“你便是周氏贞娘?”
  贞娘目光呆滞,对外界毫无反应。
  何县尉见此又想出声,童师爷笑眯眯道:“何县尉,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何县尉可否解答?”
  何县尉虽是不愿意,可也只能与童师爷周旋,师爷虽不是正式官员,可在县衙中也是有一定地位。
  庄重又道:“你的丈夫吴宝生是否是你与弟弟周继祖所杀?”
  贞娘听到这话眼睛才有了波动,可随即又黯然下去,依然像个木头人一样不言不语。
  “周氏贞娘,本县令再问你一句,你与周继祖私通勾结弑夫,是否属实?!”庄重突然吼道,‘私通’一词说得尤为用力。
  贞娘眼底波动,“我没有!我没有与外人私通,我没有杀死自己的丈夫!我没有……”
  贞娘嚎嚎大哭起来,她以为她已经看淡一切,总归自己的父母弟弟都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跟着一起去了,也省得在世间倍受煎熬。可是听到被人污蔑私通自己的弟弟,虽不是亲弟弟,可在她心里一直如同亲弟弟一般宠着,如何能听得了这样的羞辱。这于她而言是乱伦,无论如何也无法坦然面对的。
  何县尉见此,也不管童师爷的纠缠,直接跨步走进牢房,怒斥道:“周氏贞娘,你已经认罪如今还想翻供,是将之前认罪当做戏言不成?!”
  庄重扫了他一眼,望向贞娘,“周氏贞娘,你是要翻供?可要想好了若是翻供需先挨十个板子,还不如乖乖等着行刑,想来你地底下的父母和弟弟也不想你受苦,也不会责怪你的。”
  庄重这番话看似在劝贞娘放弃翻供,实际却是提醒了贞娘,若这么死去她如何去面对冤屈而死的父母和弟弟。
  大佑法律与前世不同,若罪犯认罪,除非自己或者亲属翻供,否则大多数情况下,官员也是无法介入,直接依照原判。否则这其中牵扯甚多,一般官员自然不想为一个连自己都不愿意翻供的人冒险,原本判案就不易,对方一心寻死,更是难上加难。到时候查不出所以然还罢了,自个也得赔进去。
  周氏贞娘并未让庄重失望,原本的古井变成了澎湃的海洋,反正都要死了不若再博一回又如何,她努力过了至少下去也不会太过愧对父母和弟弟。
  “大人!我要翻供!我没有与人私通,更没有杀死我的丈夫,民妇冤枉啊,求大人为民妇做主啊!”
  何县尉还想出言威胁,庄重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何县尉,咱们是为民办事,你百般阻挠是何意?”
  何县尉冷哼,“这毒妇早就认罪,如今又来翻供,这岂不是把律法当儿戏!若又查不出个所以然,得耽误多少工夫。”
  “耽误工夫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何县尉莫要忘记一句话,人命大于天!即便是重复调查又如何,既然有人翻供,就要去查,或是查出猫腻,或是查得她心服口服!”
  “县令大人有空闲就喜欢浪费时间下官无话可说,可这周氏贞娘就要行刑,总不能上书推迟吧?”
  “本县令知道规矩,虽是要翻供若这段时间查不出什么,行刑之日自然不变。”
  何县尉笑得古怪,“距离行刑之日不过十日,这案子已经过去两年,大人看来是有了十全把握,所以才敢应下此事,倒是下官多嘴了。”
  “为官者为民,有人喊冤本官自然要去调查。莫非对何县尉而言,时间紧促所以就可以不管民只诉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