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叶红烟眉头一跳,强笑道:“我也就是一猜,怕是一分都猜不到呢。”
  高方进满意地哼哼一声,“此事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要紧。颜德妃死了多少年了,如今就算圣人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这件事情,叶娘子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叶红烟笑道:“那是自然,我自然全听高公公的。”
  高方进不再说话,径自从她身前走过去了。段云琅连忙侧身躲到了墙后,直到那几个宦官耀武扬威地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才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愈跳愈快、愈跳愈快,血液狂躁地逆流,自己几乎再也控制不住。
  ☆、第103章
  第103章——重门掩(二)
  夜已深了,繁星之下,全身都裹在黑衣里的老宦官站在门口,安详地行礼:“殿下。”
  “阿公来了。”段云琅本已迎上前来,脚步却又顿住,转头道,“请坐吧。”
  “老奴已将袁贤后事打理好,请殿下放心。”刘嗣贞也不多话,进来关门便径自道。
  “你选了谁?”
  “张士昭。”
  段云琅皱了皱眉,想及当初许贤妃一头热地给自己“选妃”,还不就是这个张士昭在背后捣鬼。刘嗣贞看他表情,已明了殿下看不惯那人,道:“会换的。”
  “换谁?”
  刘嗣贞倒为难了:“这个,还真不好选……”
  “那就让我父皇选吧。”
  刘嗣贞惊异地抬起眼来,“殿下,这内常侍的位置,可不能随意与人……”
  “我怎么随意与人了?我父皇难道还是外人?”段云琅似乎有些烦躁,说出来的话都像是反讽。刘嗣贞的表情顿时沉默下来,段云琅冷静了片刻,才道:“这内常侍的位子上,与其安置高仲甫的人,不如安置我的人;与其安置我的人,不如安置圣上的人。这天下,或许有一日会是我的,但至少现在,它还是圣人的。”
  刘嗣贞缓慢地点了点头:“奴明白了。”
  刘嗣贞望着段云琅背着灯火的身影,少年身形挺拔,又被幽微的夜光拉成长长的孤清的一条。他想,或许殿下心中,对圣人还残存着一丝子女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殿下如今做的每一桩事,说是为了天下也可,说是为了皇位也可,但归根结底,其实殿下只是为了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多看自己一眼而已吧?
  这样苦心孤诣地帮圣人将内侍省纳入囊中,他自己得了什么好处呢?圣人反还觉得都是自己英明,慧眼看穿了陈留王和高仲甫的争斗呢。
  可是天子家事,何其复杂,他一个外人,又如何方便多言?
  段云琅回过头来,目光低垂,不知落在了什么上面,“阿公。”
  “老奴在。”刘嗣贞忙道。旋而他又觉出不对——殿下方才这一声唤,竟带着依约的孩子气,那神色有些迷茫,更有些寂寥——
  “阿公,”段云琅低声道,“我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刘嗣贞被这一问,却也糊涂了:“这……殿下是听说什么了?”
  “高方进说的。”段云琅看着他的样子,真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拉着陌生人的衣角就要哭出来了一般,“他说……我母妃死了那么多年……就连圣人都帮不了她……”
  刘嗣贞仔细琢磨着这句话,心头渐觉寒意:“您是听见高方进同别人说的?这听起来……这听起来……”
  “我母妃究竟得了什么病?”段云琅突然加重了语气,眼睛里的光灼亮得骇人,却也因太过灼亮而转瞬熄灭,“她的脸——那分明不是什么寻常的病吧!”
  刘嗣贞跪了下去,“请殿下容老奴去彻查此事!”
  段云琅看着老宦官深深垂下的头颅,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来,“我当初以为,左不过是宫里人争宠,说不定就是许贤妃……我虽没有证据,但不论如何她都是我的仇人。可高方进……高方进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渐渐沉入无底的深渊,“刘嗣贞,你告诉我,我们与高仲甫斗了这么久了,我们……可有半成的胜算么?”
  刘嗣贞顿了顿,而后身躯笔直拜下,额头重重地砸在了地面,“老奴不知。”
  段云琅看他许久,终于,低下身子,双手去扶他。刘嗣贞却好像较上了劲,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梗着脖子道:“殿下!为德妃计、为储位计、为天下计,高仲甫,都是不除不可!”
  段云琅几乎想笑:“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么?”
  “可是殿下……”刘嗣贞晦涩地道,“既有高仲甫这么一个大障碍摆在眼前,殿下缘何还不能同圣人好好相处?!”
  段云琅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圣人对德妃也是真心的,他一定也在想着为德妃报仇……”
  “够了!”段云琅突然截断了他的话,“他没有真心,那个男人,他没有真心!”他伸袖一拂,书案上的东西哗啦啦翻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道,“那个男人,他不配有妻子儿女,不配有天下万民!你知道吗?他不配!”
  刘嗣贞抬起头,正对上段云琅一双红透的眼瞳。那么深的痛苦,就在这一刻毫不顾忌地披离而出了,少年面色惨白,唯那一双眼睛还在发烫,烫得可以见出恍惚的水汽。
  刘嗣贞竟有些被骇住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失态的殿下。
  而段云琅发了这一通火,浑身的气力也似瞬间被抽散,他颓唐地坐在了地上,与跪着的刘嗣贞平视,慢慢又开了口:“阿公,我只是……我听见高方进说起我母妃的事情,我整个人都……”
  “老奴明白。”刘嗣贞温和地道,“殿下,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这些话,可千万莫在旁处讲了。”
  段云琅死死咬着牙,直到牙根都发疼了,才终于开口:“我晓得了,谢谢阿公。”
  一瞬之间,刘嗣贞在陈留王的眼底看见了某种极端的冷酷,像是无数根尖锐的刺,掩埋作万劫不复的陷阱。这种冷酷刘嗣贞已见过太多次,各种各样各怀心思的人,在朝堂的机锋之中,在军伍的争夺之中,在每一次或明目张胆或欲盖弥彰的杀戮之中……
  他想,殿下终究是长大了。
  他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某眠的精神状态很差,期末季了,还在为而纠结着……有朋友问总字数,我的计划是45万上下,所以应该还能更两个月。希望我能活着写完它……
  ☆、第104章
  第104章——三千微尘(一)
  段云琅走后的几日,掖庭宫中十分平静。% し殷染每日里就帮着小芸她们洗浣衣物,又一件件在天井里晾好。
  “你们听说了没有,”绫儿将布料甩上晾衣绳,挤眉弄眼道,“袁公公,死啦!”
  “啊呀,”小芸叫道,“那得换谁来呢?”
  “谁知道。”绫儿耸了耸肩,“内常侍那样的大官儿,换谁都碍不着我们。”
  “张士昭。”殷染道。
  小芸和绫儿都愕然望了过来:“你说什么?”
  “我猜的。”殷染莞尔一笑,“我猜内园副使张公公,该走马上任了。”
  忙到傍晚,殷染同众人一起用了晚膳,回房去时,绫儿却鬼鬼祟祟地跟了过来。
  “阿染?”她跟着殷染走进房间,又合上了门,“阿染你是不是读过很多书,所以比我们都有见识?”
  殷染失笑道:“姐姐何出此言?”
  “那你同我说说,为什么是张公公接替袁公公啊?”绫儿好奇地问。
  殷染打量她半晌,有条不紊地开口:“因为袁公公本是陈留王的人,陈留王借着袁公公惨死之事在朝堂上向高公公他们发难,高公公不肯认下这桩,于袁公公的下任人选自然要避讳着些。张公公惯常是个和稀泥的,同高公公、同陈留王都不近,本身又是内园副使,轮也该轮到他了。”
  她语速不快,却仍旧让绫儿听得目瞪口呆,只觉脑子都要打结了:“阿、阿染,你好厉害啊……”
  “都说了是猜的。”殷染只是轻轻一笑。
  ***
  过不多时,内侍省的班子果然全换了一套,张士昭领了内常侍,绫儿看向殷染的眼神已变成了五体投地的拜服。
  殷染却只有笑笑。这些心眼儿不够的小宫女们,怕是不会想到,张士昭这位子,也坐不了多久的。
  十日之后,枢密使刘嗣贞收到密奏,道张士昭与袁贤素有嫌隙,张士昭为了当上内常侍,特雇人将袁贤杀死,其手法之狠毒、态度之狂妄,简直骇人听闻。刘嗣贞将此密奏递给圣人,圣人懒懒地问:“你想如何办?”
  刘嗣贞恭恭敬敬地道:“奴只知袁贤必非良死。”
  圣人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那是自然,朕还没见过谁跳水缸里自尽的。”
  这话有几分好笑,刘嗣贞没有笑。张士昭其人首鼠两端,推他为袁贤继任,本是陈留王和高仲甫用来平衡局面的招数。但这样的人,陈留王无论如何是不能放心的……
  刘嗣贞总觉得,陈留王现在用的智计,同过去相比,更多了几分从容谨慎。他自然料不到,这背后还有殷染在出主意。
  ***
  戚冰怀了身子之后,便不太走动了,到五月上,天气慵懒起来,她更是杜门不出。然而这一日却破天荒地叫了车辇来,摇摇晃晃地竟到了掖庭宫外。
  芷萝搀扶着她往里走,殷染得了通报,已守在自己那小院门口,低头行礼。戚冰走到她身边,也不瞧她,只是慢慢地道:“你还真是无情无义。”
  殷染眼睫微颤,头压得愈低,并不作辩驳。
  戚冰到堂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芷萝便出去合上了门。戚冰抿一口热茶,方道:“当初素书怀娠,我特别高兴,你还寒碜我,说要我自己生一个去。”
  殷染站在她侧旁,轻声道:“恭喜娘子得偿所愿。”
  戚冰静了静,仿佛是无意识地重复:“得偿所愿?”
  殷染不接话。
  戚冰寡淡地笑笑,“你在这边,那边的事情你都想象不到。叶才人对圣人看得紧,圣人有回临时起意,在清思殿里召幸了一个宫人,第二日那宫人便不见了。”
  “是叶才人做的?”殷染安静地发问。
  “我不知道。”戚冰却也直接,“但如今谁不晓得,除了许贤妃的承香殿,圣人最常去的就是流波殿了。宫里什么样的谣言都有,说许贤妃巫蛊求子啊,说叶才人服药媚道啊,大约也是眼红吧。”
  “你呢?”殷染道,“你也眼红吗?”
  戚冰忽然抬起头,一双秋水般莹澈的眼睛凝了她半晌,道:“我真是喜欢同你说话,可我也真是害怕同你说话。有没有人说过,你聪明得过分了?”
  殷染点点头,“有。”
  戚冰反而哑然。
  半晌,她道:“李美人为什么死了?”
  殷染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
  戚冰笑道:“你心眼儿是多,可你脸皮儿太薄,这样可不好啊,阿染。”
  殷染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美人的事都过去一年多了,戚冰突然提起来,也不能再害到自己什么。戚冰这番感慨恐怕不是为了威胁自己而发的——
  “你知道多少?”她冷静地问。
  戚冰眨了眨眼,“李美人一开始是来找我的。她同我说,她看见东亭里,陈留王抱着一个宫人……”她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殷染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三言两语,我哪里知道她说的宫人是哪个?我只是劝她,不要管这闲事。哪晓得后来李美人竟死了?那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污秽之气’的案子,孙元继可是直奔掖庭宫和陈留王宅……再加上去年秋天,你在太液池上勇救陈留王,那可是,啧啧……”
  殷染不说话。
  渐渐地,戚冰仿佛也失了自说自话的乐趣,身子往后靠了靠,低垂了眼帘,“阿染,我们还是朋友的,对不对?”
  殷染道:“怎样叫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