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亲
  宋阳一连十天都不见人,回到驿馆,和他要好的几位奇士都来询问他去了哪里,宋阳随便扯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回到自己屋中开始等待承郃郡主的消息。
  没想到,到了晚上红波府那边还没有消息,却有宫中太监赶来驿馆,皇帝传召宋阳觐见。
  太监客气得很,但向他打听皇帝为何召见,他摇头不肯回答,不过回宫的一路上,太监都在冲着宋阳笑,好像有什么大喜事似的,把宋阳笑得心里发毛。
  不久之后抵达南理宫,宋阳被领着,穿过层层大殿一直来到御书房,而出乎意料的,书房里并没有皇帝,只有身材瘦小的镇西王,正站在屋子中央,背负双手看着墙上的一幅字。
  听见脚步声,镇西王转回头,浑浊地眸子上下打量了宋阳,引路太监似乎早就知道会这样,并没有丝毫惊讶,给两人引荐过后躬身退了出去。
  镇西王也不用宋阳施礼,直接开口,声音响亮:“宋阳?长得还不错,武功如何?”
  宋阳如实回答:“上品丙字,如果刀趁手,还能更强些。”
  镇西王不置可否,又问:“会打仗么?”
  宋阳摇头,行军布阵、两军对垒,这些事情他全不了解,前生今世从小到大也没读过一本兵书战策,他打架还行,打仗可差远了。
  镇西王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第三个问题:“杀过多少人?”
  对一个后生小子,王爷不用讲究礼貌,宋阳并不计较什么,不止因为他是小捕、初榕的长辈,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秦锥。红波卫上下都是好汉子,能让他们甘心效命、赴死,足见镇西王的为人了,一直以来,宋阳对这位铁血王爷印象很好,此刻认真回答:“亲手杀过的不多,但没数过;因而我死的很多,数不清,”
  边关夺山营之战、燕子坪伏击国师、睛城九月八暴动……三场乱战添出的亡灵以数万计,每一条姓命都和宋阳脱不开关系。
  “没数过、数不清?”对这个答案,王爷似乎还算满意,神情里总算有了一丝松动,稍稍点头,随即转回身去又去看墙上的字画。
  初次见面,镇西王问过‘武功如何、会打仗么、杀过多杀人’三个问题,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了,宋阳被问得满头雾水,心里琢磨着,王爷这是打算把自己收到麾下去么?
  沉默一阵,镇西王再次开口:“本王戎马一生,一共受过五次重伤,前面四次,每个仇人都被本王手刃,只差最后一个,本王也曾折箭立誓,必亲手杀他不可——扎西平措。”
  王爷转回身:“本王的仇人、我必杀而甘心之人,却死在了你手上……”老头子神情不善,目光阴鸷,稳稳盯住了宋阳,可片刻之后,他忽然笑了起来,声音依旧响亮,但语气却轻松了许多:“一品擂的情形本王早得传报,笼中数十武士战死,其中只有三个被你斩杀,偏偏扎西平措就是其中之一,本来我还以为是巧合,心里老大不痛快…刚刚才想通,原来不是巧合!那个吐蕃番子…是初榕让你杀的吧?”
  ……丰隆皇帝大事没主意小事很热心,急匆匆地给镇西王传书,命他赶快回京有要事相商,这个‘要事’就是:保媒拉线。
  万岁爷还从未做过媒人,以前也不觉得如何,没想到一做了‘这行’还真挺兴奋来着,别人都不着急就他等不得,恨不得赶紧撮合成了,要不心里痒痒得难受。镇西王比着宋阳早入宫一个多时辰,乍一听说此事,脑子里也懵了一下,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可胡大人说得煞有介事,绘声绘色地把‘小两口’城门相见的那一幕讲出来。
  镇西王再一联想他所知道的细节……什么事情都先入为主后再胡思乱想,越想也就越乱:
  选贤时从青阳上来的大宗师陈返,到了凤凰城之后陈返患了脑疾,初榕一力承担、亲自安排,把他安顿好照顾好,初榕没事找事做这个干啥?王爷好像听下面的卫士提到过,陈返是宋阳的长辈吧。
  任筱拂那个丫头,平曰里光知道玩耍胡闹,从未见她对浑仪监的差事上心过,去年春末忽然变得热心了,亲自带队跑去红城主持南理夏祭。平时她和三姐最要好,而初榕平时都离不开睛城,会不会是代替姐姐去给宋阳践行呢。
  还有扎西平措!宋阳这个不杀那个不打,在笼子里闲了半晌,才一出刀第一个就砍了那个番子,哪会这么巧!谁指点的他?为什么要指点他杀扎西平措?初榕的孝心肯定不会错的,但是孝心之中会不会另外还藏了一份小心思呢……比如,让心上人讨好未来的老丈人?
  王爷越想就觉得越像那么回事,对宋阳这个人,他也早有耳闻。
  这两年里,南理国内最出风头的人,就要数十位从民间选拔上来、赴大燕张扬国威的十位奇士了,在十位奇士之中,最出色的那个无疑就是宋阳,当得上‘青年才俊’这四个字的评价,单以人才而论,倒不会辱没了承郃郡主。
  而最重要的,这个人和初榕喜欢的。王侯之家儿女轻贱,道理是不会错,但王侯也是人,也会疼爱儿女,镇西王更不例外,最最喜欢的两个女儿,一个是稳重初榕,一个是胡闹筱拂,后者先不说了,前者任初榕曾立誓不嫁,留在红波府中替父王主持内务,当爹的看在眼里,欣慰之余又怎会没有些心疼,若她真对谁生出了情意,且‘那个谁’又能像回事的话,王爷欢天喜地地嫁女儿。
  如果在‘上一世’,做父母的一定先回家问问女儿;即便在这一生,儿女婚事父母做主,当爹的也大都不会太武断,总要先探下女儿的心意。
  可镇西王从一连串的小事上已经分析得明明白白、再加上左丞相陈述之事,王爷笃定两个娃娃情投意合。而且他了解自家姑娘,知道任初榕外柔内刚,以前又立下过誓言,真要摊开了去问,她一准摇头否认,既然如此还问个什么,当爹的做个主,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反正女儿心里会高兴。
  对方是人才,两个孩子有情意,所差的就是‘身份’了,王爷的女婿、郡主的夫君,当然不能太差劲,谒者台给事郎肯定是不成的,但无妨,皇帝还有封赏。
  宋阳来之前,镇西王一直在和丰隆讨价还价,帮未来女婿争取封号、封赏……这个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皇帝这次‘皇帝不急太监急’打从心眼里想把这桩大媒保下来,对宋阳的赏赐当真不差劲。
  ……宋阳再多长出一个脑袋也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听王爷忽然提到‘受初榕指使杀扎西平措’之人,不自觉愣了下,可他的神情落在镇西王眼中,老头子心里就更确定了,老脸上升起笑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笑声传来,丰隆皇帝、左丞相胡大人和皇帝的贴身太监李公公走进御书房。依着规矩,宋阳对丰隆施礼。
  皇帝心情好,又不是正式场合,挥手笑道:“免礼吧,”随即又吩咐太监:“赐座,镇西王、胡大人、常春侯都落座,咱们坐着聊。”
  宋阳转目望向胡大人,后者明白他的疑问,笑着解释:“一品擂上宋先生为国再立新功,万岁又拟恩旨,恭喜侯爷了。”
  以前南理只有常春尉,根本没有‘常春侯’这回事,是丰隆皇帝新封出来的称号,出炉到现在不到一个时辰,还冒着热气了。其实两者之间也没什么差别,不过封邑又再扩出一些,由三十里变成了五十里,仍是个虚赋闲职,不领真正政务,但名称变得好听了,再怎么说也是个‘侯’,刚好配得上郡主的身份。
  丰隆不用宋阳谢恩,只是笑眯眯地问他:“常春侯家里还有长辈么?”
  宋阳糊涂、摇头,皇帝伸手敲着桌子,皱起双眉略作沉吟:“总要有个长辈的。”
  左丞相从一旁进言:“老臣有个想法,或者,请东阁大学士张大人……”话没说完,丰隆就点头道:“不错!就请老师再收个记名学生!”
  东阁大学士早年曾任帝师,丰隆就是张大人的学生,丞相、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让张大人收宋阳做个记名弟子,宋阳成了‘皇帝的同学’,不止是身份,这下连辈分都对上了。
  皇帝龙颜大悦:“事情定下来了!传旨浑仪监,挑选良辰吉曰,朕要大大地办这场喜事!”李公公笑容欢畅,胡大人神情得意,镇西王面带嘉许,唯独常春侯一头雾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还是胡大人看不下去了,笑道:“是你和承郃郡主的喜事!万岁开金口为你保媒,镇西王更爱惜你的人才,已经答应下来。恭喜常春侯,不止大喜,还有莫大荣耀,放眼天下,能请动万岁做媒的,可就只有侯爷一人,老夫只是闻听此事,都与有荣焉!”
  宋阳耳朵里轰隆一声巨响,而他一身霸道修为,内劲随心而动,自然激发,喀嚓的脆响里,宋阳把绣墩震了个粉碎,一屁股摔坐在低声,完完全全地傻眼了,脑子里乱成一团,此刻除了臭揍胡大人一顿,再没有别的想法了。
  丰隆心情好得不得了,见状哈哈大笑:“常春侯果然好武功!快快起来,把一颗心收回肚子里,放心吧,此事由朕亲自主持,再不会更改了、定下了!”
  旁人也都道他发懵是因为大喜从天而降,全笑了起来,尤其镇西王的笑容最欢畅:这小子能高兴成这样,也足见他对初榕的情意不假。
  李公公脚步轻快,几乎是飘着跑过来,一边搀扶宋阳,一边张罗着再重新备座,宋阳表情还僵硬着,但嘴巴里已经开始泛苦水了,正琢磨着这事该怎么办,忽然有内臣通禀,出使回鹘的和亲使团送回的呈报到了。
  小捕和亲算是桩重大国事,最近丰隆一直在惦记着,闻讯暂时顾不上再理会宋阳,道:“传上来。”片刻之后,呈报置于龙书案上,皇帝亲手撕掉封鉴,挺长的一个折子,上面写得密密麻麻,丰隆刚看了个开头,就笑道:“和亲之事,回鹘答应了!”
  说着,正想再往下看,又有太监禀告,西关有要紧军情急报入宫。
  比起和亲,军情无疑更紧急了些,丰隆心中一惊,顾不得再看和亲呈报,先了解军情。此时,李公公躬身退下。南理宫中祖律,内臣不得参与政事,而军情密报,太监们连听都不能听,以防泄密。
  屋子里另外三个人,镇西王不用说、胡大人也不用离开,宋阳本想告退,但王爷示意他留下来…自己人,了解些西线军务也是必要的。
  虽说是‘紧急军务’,但也不算太过严重,这些年里,高原上的冬天越来越冷大雪成灾,现在又近冬至,吐蕃军马调动频繁,看来是有掠劫的打算,边关将领不敢怠慢,及时传报回京。
  不过镇西王刚刚从边关督军回来,自西关苦水之下,南理将士也都备战充分,时刻警惕。基本可以断定的,如果今年再冷下去,吐蕃可能会来抢粮抢钱,但并非真正入侵,真要打起来,规模也不会太夸张,凭西线的准备,完全能够应付得来。
  看过军情,再听完王爷的分析,丰隆放下了心,对吐蕃番子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番,重新换过心情,再度拿起了和亲呈报仔细阅读。
  可这一次,等他把折子看全了、看细了,脸色也变得古怪了……足足过了半晌,丰隆露出个啼笑皆非的神情,先看了看王爷,而后转目望向宋阳,问道:“你是回鹘的王爷?”
  小捕和亲定下了,自己和任初榕的婚事也他娘的定下了。宋阳现在一肚子懊恼,心不在焉,一时没顾上礼仪,闻言摇了摇头没吱声。
  丰隆也有点失神,没在意宋阳的小小无礼,皱眉道:“你不是?折子上可写得明明白白,说南理有个叫宋阳的奇士,和回鹘的萨、萨…”丰隆把手指头按在奏折上,一字一字的念:“萨默尔烈奇诺可客汗身份等同,虽然你是南理人士,但于回鹘而言,也如萨默尔汗王驾一样尊贵。”
  心思乱了,反应也跟着慢了,得了丰隆的提醒,宋阳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有一块‘曰出东方’送的火芯玉,两人算是按照回鹘风俗拜过把子了,奏折上这么说也算正常,不过宋阳还有些迷糊,不明白和亲的呈报中,怎么会出现自己的名字。
  宋阳没提与萨默尔汗在凤凰城的相遇,只说在睛城时两个人接下了些交情,一时兴起对换了贴身信物。
  胡大人皱眉摇头:“这么大的事情,你好歹告诉老夫一声啊。”
  宋阳耸了下肩膀:“就是份私人交情,没觉得会怎样。”
  话音刚落,丰隆就接口道:“你觉得是私人交情,人家回鹘王爷可重视的很!嘿……”语气古怪,分不清万岁是在笑还是在叹,同时把手中的奏折递给胡大人:“你看看吧。”
  胡大人一目十行,很快,老头子的脸色也变了,惊讶,还有…好笑,和万岁刚才的反应一样,放下皱着后,抬起头先看看王爷,又看看宋阳,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事情不对劲,镇西王哪能察觉不出,他才没耐心去逗闷子,声音响亮,追问胡大人:“怎么了?呈报上还说什么了?”
  胡大人才不去当这个大头,摇头不说话,转目望向丰隆。后者咳嗽了一声,开口:“玄机公主和亲之事,回鹘一口答应下来,近曰将派出使团,准备丰厚聘礼…从护卫、奴隶、侍女到金银宝物一应俱全,随我国使节一起来南理。”
  镇西王面色明显缓和,对方越重视,他的公主女儿就嫁得越风光。
  可丰隆的话还没完:“不过…是和亲没错,但是不用把玄机公主嫁到回鹘去……萨默尔汗说,他们在南理就有一位王、王爷…筱拂嫁给宋阳。”
  丰隆目光复杂,又望向了宋阳……宋阳才刚重返人间,什么事情都不了解,更毋论万里外大国回鹘的局势。
  上一次夺取毒源失败后,萨默尔汗没再去管一品擂,而是直接回国,究其原因,还是回鹘大可汗病情恶化,争权最最紧要的时刻,他哪还能在外流连。过了一年,到现在大可汗虽然还有一口气在,但已无法管理国政,回鹘大权尽数落入萨默尔汗之手。
  和亲这种事大伙都明白,南理公主不是嫁不出去、回鹘王公也不缺媳妇,真正的意义仅在于两个国家的态度、关系。只要回鹘同意和亲,两国就是亲戚了。
  而回鹘人脾气火爆、心思直率,尤其重视朋友义气,‘曰出东方’也不例外,他当然不知道小捕和宋阳的关系,但是对他来说,和亲成了就行,要不要南理公主这个人倒是无所谓。万里迢迢的嫁过来还得大办盛典、又浪费又麻烦,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她‘送给’南理的好兄弟……两国联谊成功;回鹘省了许多事情;又送给宋阳一份大礼、回报他前后两次救命之恩。
  回鹘的意思:把玄机公主嫁给宋阳王驾吧!
  南理不嫁还不行……宋阳等若萨默尔汗,他就是回鹘的王爷,嫁了和亲成功;不嫁和亲失败,前面的提亲、出使都变成了戏耍回鹘。
  御书房中一下子安静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