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康誓庭的手指滑到她眼下泪痣,轻轻摸着,“你为什么睡不着?做了什么梦吗?”
  刑怀栩在他的温柔抚触下微微闭眼,“噩梦和美梦,你更喜欢哪一种?”
  康誓庭想了想,“噩梦醒来,我会庆幸自己活在现实世界,会更珍惜当下,美梦醒来,我会怅然若失,会心生留恋。噩梦放大了我们的恐惧,美梦让我们迷失方向,我都不喜欢。”
  刑怀栩点点头,下巴因为连日憔悴,已经瘦出尖尖的线条。
  康誓庭问她:“做噩梦了?”
  刑怀栩又点头,思忖片刻后,喃喃道:“我总做同一种梦,梦的前半部分,我妈妈都会活过来,和我生活在一起,一家人比起过去更幸福快乐。可是梦到后面,我妈妈又总会死,各种各样的死,她总是躺在那口棺材里,永远都是离开我那天的模样。梦里我先是笑,欢呼雀跃,接着哭,声嘶力竭地哭。我先做了美梦,接着又做了噩梦,从高山跌入深渊,很累。”
  康誓庭抱住她,“你给自己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他顿了一下,说出早有的想法,“明天,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
  刑怀栩已经失眠小半月,睡眠的严重缺乏让她身心俱疲,她沮丧地点头,将脸深深埋入康誓庭胸口,环在他身后的手紧紧箍住,像抓着最后那点救命的浮草。
  背后的力道让康誓庭微微愕然,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刑怀栩是需要自己的,哪怕她保持沉默,她的身体和心灵,却真实地依赖着他。
  这是刑怀栩最虚弱无助的时候,她不再是隐于幕后,决胜千里之外的强者,她就是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二十二岁,能捏在手里的感情,少之又少。
  这个冬天,刑怀栩在全市最有名的心理医生那儿建立个人档案,病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主要表现为焦虑多梦,并有轻微抑郁。
  刑怀栩是行为上最配合医生的病人,却也是心理上最具有抵抗力的患者。
  她的病是过去二十年自我压抑的总爆发,也恰恰因为她具备极其成熟的心理机制,在治疗过程中总下意识进行自我诊断和习惯性的自我压抑,于是病情反复,让心理医生略有头疼。
  治疗期间,康誓庭请了长假,尽他所能地陪在刑怀栩身边,两个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家荒废时日,看书看电影打游戏学料理采购健身,刑怀栩迷上法国电影,他们便找来一堆法国影视剧,边翻词典边听看,半个月内掌握简易法语,商量着有时间一起去法国参加铃兰花节,互赠幸福。
  康誓庭夜里总等着刑怀栩,任何时候只要她在噩梦里骤然睁眼,都能看见旁边的康誓庭,以及他迅速打开的温柔灯光。
  光明能驱散黑暗,可带来光的人,一直都是康誓庭。
  不论是那年雪夜山村里的农灯,还是现在日复一日沉默温柔的点灯,他不说甜言蜜语,却愿意脚踏实地,陪着她,照顾她,保护她,是一位真正的丈夫,深爱他的妻子。
  年底二十八的时候,康誓庭和刑怀栩照例收拾行李,回到康家别墅过年,这时候刑怀栩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人也渐渐胖回来,笑起来嘴角上扬,很得康老爷子欢心。
  康炎和赵祈仍如往常,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带着他们的及时行乐哲学,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商量着在别墅里挖片小湖种莲花,以便来年盛夏赏荷。
  在赵祈的怂恿下,刑怀栩也加入绘图小组,她是理性派,在那二位天马行空派的围追堵截下毫无立锥之地,最后只能求助康誓庭,请他出马。
  康誓庭大笔一挥,直接拍板定下刑怀栩的图稿,并扬言工程资金全在他手上,他才是永远的甲方。
  这个年,康誓庭差点没被他爸妈摁进土里捏碎了重造。
  年三十吃过年夜饭,看过联欢晚会,刑怀栩盘腿坐在卧室大床上,面向窗外,倾心以待。
  康誓庭洗过澡,出来问她,“在等什么?”
  刑怀栩翘着首,颇为盼望,“我记得去年春节,从这里看出去的焰火,很好看。”
  康誓庭也坐到床上,从背后拥着她,笑道:“这里是别墅区,没有高楼阻隔,天是天,夜是夜,当然好看。”
  刑怀栩靠在他怀里,抿嘴笑道:“焰火和流星一样,只不过一个自然一个人为,一个真正不留痕迹,一个顽强破坏环境。”
  康誓庭哭笑不得,“都这样了,还一样啊?”
  刑怀栩笑,“稍纵即逝这点是一样的,要珍惜,也是一样的。”
  康誓庭笑道:“你真想看,我带你去楼顶看,就是衣服得多穿些,外头冷。”
  “明年再去楼顶看,今年不行。”刑怀栩转过身,跪坐在康誓庭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凑近了笑,“今年我想和你做一件事。”
  康誓庭眨了下眼,“是我想的那件事吗?”
  刑怀栩贴上他的额头,促狭笑道:“你想哪件事?”
  ☆、第44章 冬去春来
  第四十四章冬去春来
  元宵未过,段家食铺的总经理紧急找上刑怀栩,说部分供货商节后要撤销食铺的代理权。
  总经理很着急,刑怀栩第一反应却是问他有没有和段和祥汇报,毕竟段和祥才是食铺名义上的老板。
  “段先生……”总经理欲言又止,满脸为难,“他现在的状态可能没办法处理这些事。”
  刑怀栩心如明镜,无奈叹气。
  自从许珊杉去世,段和祥就像换了个人,过去的温顺从容平和全都消失不见,整日借酒消愁,日夜颠倒,段琥很担心他,期末请假在家照顾他,寒假干脆寸步不离,可还是阻止不了他喝酒。
  说实话,刚开始,刑怀栩也是不敢去段家的,在那小小空间里,每个角落都是许珊杉的影子,有时候蓦然回首,当真能瞧见许珊杉一同往日的身形盘踞不散。
  刑怀栩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段和祥。
  春节时,刑怀栩和康誓庭回段家拜年,亲眼见到段和祥烂醉如泥地瘫在厕所里,旁边段琥费劲地替他脱换衣服,厕所里弥漫着呕吐的酸臭味和酒精的刺鼻气。
  那是大年初一清晨八点,一年的崭新开端,在段家却恍如世界末日,没有任何新意。
  唯一让刑怀栩欣慰的是段琥。
  段琥在葬礼上的表现一度让刑怀栩以为他离成长还有距离,可事实上,就在刑怀栩自顾不暇的那段时间里,段琥已经成为他们这一家里最早从许珊杉死亡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个人。
  不是不疼,不是不伤,刑怀栩看得出段琥的收敛,收敛起全部伤心,在阴霾的冬日里,即使没有阳光,也须默默成长。
  康誓庭有多种办法经营食铺,可食铺终归是段家的生计,他们需要段家有位主事者从始至终参与其中。
  于是,这年冬末,二十岁的段琥被现实推到幕前,像曾经二十岁的刑怀栩,也像曾经二十岁的康誓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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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的时候,康誓庭要带段琥出国见国外商家和一些总代理,这种事本不必由他亲自执行,可为了段琥,康誓庭亲力亲为授之以渔,半点不留私。
  出发前,康誓庭整理行李,刑怀栩难得放下书,里里外外跟着他,颇为感慨,“要去半个月吧?”
  因为要带徒弟,并辗转各地,这趟出差注定不得高效率,康誓庭一边往行李箱里堆衣服,一边说:“段琥看起来机灵,我应该能早回来。倒是你,一个人在家万事小心。”
  他本想提醒夏蔷既然回来了,在还没全然胜算的时候要适当避其锋芒,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刑怀栩不会犯相同的错,说句奇怪的话,她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康誓庭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形容逗乐了,双手叉腰挺起身,自顾自笑着。
  刑怀栩蹲在行李箱旁,本来在研究他的置物袋,听到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抬头讶然。
  康誓庭被她疑惑地注视着,反而更乐不可支。
  刑怀栩不由自主也笑了,“你笑什么?”
  康誓庭弯腰摸摸她的脑袋,不告诉她自己一瞬间脑补出的大女人和小男人画面。
  刑怀栩不会刨根问底,见他不说,又摆弄起那些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的置物袋,末了总结道:“你有强迫症和轻微洁癖。”
  “当初在学院路,如果不是我帮你整理行李,你那些东西是不是打算放一年?”康誓庭问她。
  刑怀栩摇头。
  康誓庭显然不信。
  刑怀栩认真道:“没人整理的话,我可以放一辈子。”
  康誓庭哭笑不得,搂过她的肩,爱不释手地亲了两口。
  “我走了以后,三餐都会由周姨定点送来,你要准时吃,没人给你热饭,你就吃快点。晚上睡前记得打开报警系统,家里的灯到了晚上就全部打开吧,但是不要熬夜看书,也不要到处乱跑,出门记得叫司机,走路别跌倒……”康誓庭叠着衣服,嘴里絮絮叨叨,把能想到的事全都细数一遍,最后总结道:“总之,吃饱穿暖心情好,然后等我回来,好不好?”
  “好。”刑怀栩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习以为常地乖乖答应,随即从行李箱里翻出那枚红色合欢花的领夹,“这个并不好搭衣服,你为什么要带去?”
  康誓庭笑道:“喜欢的东西要随身携带。”他故作叹息,“可惜喜欢的人即将远隔千里。”
  刑怀栩点头,忽然作势要往行李箱里钻。
  康誓庭笑着将她拉出来,抱在怀里祈祷天荒地老。
  飞机是下午四点的,中午时,康誓庭趁机搂着刑怀栩睡了场暖绵绵的午觉,被司机催醒时两个人都有些懵。
  车子停在段家楼下时,段琥早早等在那儿,手里也推着个行李箱,旁边站着精神不济的段和祥。
  段和祥目光涣散,但也瞧得出无能为力的自责和狼狈,他一夜间老去十岁,谁也不忍心再苛责他。
  去机场的路很平顺,刑怀栩生平第一回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里与人送别,她不是感性的人,可等康誓庭和段琥一前一后消失在视野里,她的心忽然也就空了。
  失重的错觉令人恍惚。
  原来这就是离别。
  有只手搭上刑怀栩的肩,来人笑嘻嘻道:“栩栩,再看下去,该哭啦。”
  刑怀栩回头,意外见到红唇白面的尤弼然,“你怎么在这?”
  尤弼然耸肩笑道:“康誓庭怕你送机完一个人回家无聊,让我来陪你玩。来吧,说学逗唱,你想玩哪种?唉,有些人的时间半点都不能浪费给无聊,有些人的时间却可以大把挥霍用来彩衣娱亲,人呐。”
  刑怀栩果然开心,搂住尤弼然的小细腰一起往外走,“大恩不言谢。”
  结果走出没两步,就见到等在圆柱旁的虞泓川。
  刑怀栩挑眉,松开尤弼然的腰,意味深长道:“谁的时间宝贵,当真不一定。”
  三个人来到尤弼然公司,直接进到董事长办公室,这是刑怀栩第一次正大光明走进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商业帝国,周围员工瞧她的眼神却都十分陌生,知道底细的虞泓川刚开始还担心刑怀栩心中不痛快,暗中打量才发现刑怀栩根本不在乎这些——所谓财富地位声势,她说给尤弼然,就绝无半点后悔或觊觎。
  虞泓川再看旁边始终和刑怀栩亲热如手足的尤弼然,忍不住自嘲,他在这儿替她担心,说不定正主巴不得人家和她抢,纠缠不清,不离不弃才最好。
  秘书送进茶水后,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三人,虞泓川才表明来意,“请刑小姐专程过来,是为了建宁云商今年入驻润盈百货的事,这件事,尤小姐说无论如何也要阻止。”
  尤弼然对别的事都不太上心,唯独对刑家咬得又准又狠,虞泓川很快摸清她的套路,因此听到这消息,便很知轻重地主动提出找刑怀栩商量。
  尤弼然对此相当满意,不仅不再避开他,还连夸他两日,几乎要让虞泓川确定自己挠到猫下巴了。
  “润盈百货去年大面积闭店进行战略转型,为的就是方便建宁云商入驻,双方达成合作,首批合作项目有四十个。”虞泓川说:“照目前市场情形来看,润盈转型成功可能性很大,要拆他们的合作,还得从建宁入手。”
  刑怀栩认同道:“润盈去年一直亏损,现在及时改变发展路径,既与时俱进,又保留自己个性化高利润产业,这次合作,他们无疑是受益方,至于建宁,大概是看中了润盈的线下资源,可接盘能否成功还未可知,对他们而言,这次合作是尝试,也是冒险。”
  她忽的一笑,眼里已经带上狡黠,跃跃欲试,“是个可以挖的墙角。”
  尤弼然拍桌笑道:“那就狠狠地挖!反正康誓庭最近不在家,你也没什么事可以做,正好拿刑老三的这点生意出出气!”她收起手掌,改为握拳,冷笑道:“再过两年,刑真栎一定会回国接手刑家的生意,我一定要把他原先的这副好牌,全拆烂了。”
  刑怀栩抬眼,敏锐地注意到尤弼然说这话时,虞泓川微微皱起的眉心。她在这二人脸上来回打量,有个念头就像种子落在肥田里,转瞬发芽出苗。
  她由原先的打量改为紧迫盯人,直勾勾看向虞泓川,不说话,两只眼和探照灯似的。
  虞泓川注意到她的目光,没有回闪。
  尤弼然也察觉到,她俯身凑近刑怀栩,直截了当地问:“你看他干什么?”
  刑怀栩笑道:“看他,自然是因为他值得看。”
  尤弼然夸张道:“栩栩,你男人才出国不到两个小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