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只听那中年男子道:“这齐州倒也看得过去……该归拢的都收拾好了?”
  年青男子道:“恩师放心,已经整理妥当,今天便可派人快马回京,呈报刑部跟吏部,等圣上过目批示后便可行事。”
  中年男子点头,忽然停了步子,问道:“小唐,临行前圣上把生杀大权交给我,齐州这些人就地处置就可,你为何还要特意派人上京呈报?”
  被唤作“小唐”的青年眼波轻转,见周遭并无可疑人等,才含笑低语道:“恩师是来考我么,恩师虽对那些贪官污吏有生杀予夺大权,只不过齐州这里头牵扯的,有个后宫的眷亲,若我们贸然处置,将来若圣上不乐,也是麻烦。”
  中年男子仰头笑了几声,面露嘉许之色,点头赞道:“你做事越发谨慎了,那人并未张扬,你竟也留意到,的确,这后宫的事,虽跟我们不相干,但只不过毕竟是圣上内眷,圣上怕我们为难,顾许我们握生杀之权,故而我们自然更要体谅,也别让圣上因此而为难了才是。”
  小唐道:“恩师以为,圣上会赦了此人么?”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照我看,不会。圣上虽则仁德,但最恨这些贪官污吏,不然的话就不会让你我当臂膀先斩后奏了。”
  两人相视而笑,中年男子伸出手来,在小唐的手上搭了一搭,复往前行,才走几步,中年男子又道:“下一步就是泰州了,是了,你对泰州的那位应家子弟有什么看法?”
  小唐见问,脸上笑容微敛,慢慢说道:“说来也怪,本来这位在京城的时候名声并不如何地好,也不见什么真实惊人的才学……被发付泰州四年,向来政绩平平,这几个月,却忽然之间声名鹊起,学生驽钝,也着实有些扑朔迷离了。”
  中年男子低头微微一笑:“你还算是给应兰风留了几分颜面,当初他在京中,何止是声名不佳,在科考之前,便是端端正正一个纨绔子弟罢了,就算是被圣上钦点……我也看过他的卷宗,答题不过中规中距,没什么格外文采风流的地方,圣上多半是看他是公府出身,又兼……金玉其外,生得一副好相貌,故而才格外开恩罢了。”
  小唐听到“金玉其外”四字,不由也笑了笑,中年男子又道:“然而他最近烧神汉,袒身求雨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这般果决处事,却不似是个草包会做出的,连为师起初听了,都为之惊滞……我也的确有些看不明白此人,故而咱们这一番巡访,这泰州定然是要去看一看,少不得当面会一会这应兰风,看看他到底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呢,亦或者真的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这两天不还说他得罪了公府么?若真个儿有这种决断,倒的确该让我辈心生敬仰,”小唐笑道:“不过,应兰风若知道自个儿给铁骨御史惦记上,不知会是如何反应?”
  小唐声音极低,但“铁骨御史”四字一出,却似掷地有声,令人悚然。铁骨御史林沉舟,伺候了两朝帝王,向来以不惧权贵,行事老辣著称,不知有多少贪官污吏在他手里栽了跟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大舜的官员们听到林沉舟三个字,都会不由自主觉得头皮发紧,背上生寒,暗中只称呼他为“勾魂使者”。
  林沉舟闻言,便轻笑了声:“也不能先小瞧了他,应家这一辈虽然人才凋零,但祖上毕竟是行伍出身,应兰风一介书生,若有应家祖上的一点铁血,也未可知……”
  两人身处闹市,悄然低声细语,周围四五个随从分列在周围,有意无意地将两人护在中间,这街头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发现,一概闲人,无一个能靠近这两位身侧的。
  就在两人结束话头,再度往前而行的时候,前方来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瘦削汉子,一身灰布衣裳,看来风尘仆仆,最奇怪的,就是他怀中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儿,两相对比,看来就像是一颗明珠被裹在蛛网尘灰里。
  小唐正起步抬头,猛然间看见这幕,心中一怔,略觉有异,就在他端详对方的时候,那女娃儿的目光忽然一转,看向小唐。
  先是淡淡扫了眼,继而就直直地盯紧了小唐看,仿佛在疑惑猜测什么,这种略显沉静的眼神跟那颇为老成的度量神情竟出现在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脸上,这让小唐有瞬间恍惚。
  人群依旧熙熙攘攘,那灰衣汉子抱紧女娃,低头从他身边经过,双肩交错的那一刹那,小唐并未转头,但他仍觉得那女娃儿在看着他……他略有些讶异,身侧林沉舟开口说了句什么,小唐忙要打起精神听,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那本来安安静静的女娃儿却蓦地向他怀中挣了过来!
  因为林沉舟身份特殊,不知有多少人想置他于死地,因此他身边的几个随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反应也是一流,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儿竟然会发难……众人急忙上前保护,却见那女孩儿紧紧抱定小唐,脆生生地大叫起来:“大人救我!大人救我!我是泰州知县应兰风之女,我叫应怀真!”
  ☆、第 4 章
  应怀真不是好端端在泰州么,怎么会随着一个陌生汉子来到百里开外的齐州?这还要从两天前的一件事说起。
  应兰风接了一件公案,是两个青年子弟争风吃醋,斗殴致死人案,这件案子的奇特之处在于,这两名男子都并非本地人士,都是自他处而来,栖居客栈之时,一语不合继而动武,才闹出人命的。
  事情发生在应兰风的制下,自然责无旁贷,开堂问案,问询过行凶者,提审各色人等,分别一一录下口供,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眼见是一清二楚,应兰风心情舒畅,正欲给出判决,却见家奴招财在公堂一侧向着自己招手。
  应兰风情知有异,只好暂缓审讯,来到后堂问起端倪,招财道:“少爷,你可是想判这郭继祖死罪?”
  招财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此刻县衙里的两个仆人,年纪大点的这位叫招财,年纪轻些的是进宝,加上两名丫鬟:如意,吉祥……这四个的名字,却都是李贤淑李娘子统一所改,据说是图个吉利。
  招财是从应公府跟着应兰风来到泰州的,算是从小到大看着应兰风长大,也是应兰风心腹的人,因此应兰风对招财还是有几分敬重的,此刻听了这话,虽然有些不悦,仍道:“怎么?杀人者死,有何不妥么?”
  招财摇头道:“少爷,我瞧你是真不记得了,你忘了这郭继祖跟咱们府里有些牵连么?你小的时候还曾跟他见过面的。”
  应兰风一听,心念转动,猛地惊了一惊,失声道:“我还想这名字有些熟悉,难道这郭继祖就是府里夫人娘家兄弟的那个?”
  招财见他记起,不由笑道:“可不是他怎地?他的左边脸上有一颗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少爷,这是夫人那边的亲眷,此刻你若是判了他,府里恐怕不好交代呀。”
  应兰风听了,不由地皱起眉头来,他虽然出府四年多,然而毕竟应家是他的出身,且他从小也曾受嫡母的教诲……深知嫡母的性情,倘若此事他判了郭继祖,只怕嫡母那边,可不仅是一个大大地得罪了。
  应兰风本以为这是宗简单的案子,如刀切豆腐般不容分说,没想到半路竟杀出亲戚来了,瞬间忧闷,待要狠心判了郭继祖……又真怕回应府后不好交代,思来想去,只好暂时拖一拖,就把郭继祖押在监牢里,容他三思后再定夺。
  应兰风退堂,闷闷不乐来到后院,就听到前方笑语喧哗,乃是童稚之声,应兰风循声而去,只听云雀般的笑声响起,说道:“大元宝,你跑什么?”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回答:“你打我可以,不许捏我的脸,我娘会问起来,我可不知怎么回答她了。”
  应兰风一听,忍俊不禁,知道自己的女儿应怀真正在跟张家的小少爷张珍一块儿玩耍呢,他索性放慢了步子,一边侧耳倾听,只听应怀真噗嗤一笑,道:“这话怎么说?”张珍道:“我可不能说谎了,上回奶娘看到我的手臂划破了,娘发了好大脾气,我差点瞒不住啦。”应怀真道:“上回你手臂划破,是你太笨,谁让你躲在蔷薇花丛里了,花枝是有刺儿的呀。”张珍道:“我瞧着花开的好,哪里知道有刺呢。”
  应怀真大笑,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就听见张珍杀猪似的叫了起来,应兰风在花丛后听得心旷神怡,又怕张家小少爷有事,忙迈步出来,一眼瞧见应怀真正伸手揉着张珍的小脸儿。
  应兰风心头一松,故意咳嗽了声,道:“真儿,你胡闹什么呢!”
  应怀真见他出现,便笑盈盈地松了手,道:“爹,你瞧大元宝,也忒胆小了。”
  应兰风看着张珍,瞧着那肥嘟嘟地小脸被揉的发红,待要笑,却又觉得这样不好,便忍住了,只道:“元宝是男孩子,自然要让着你,可你怎可如此欺负他?”
  应怀真嘟了嘟小嘴,张珍已经抢着开口道:“叔、叔父,我乐意给妹妹欺负!”
  应怀真转头看过去,张珍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又说:“不、是我说错了,妹妹并没有欺负我……我们闹着玩呢。”
  应兰风略有些愕然,看看张珍发红的脸,若有所思笑了两声,转身对着应怀真,道:“你瞧元宝多懂事……你呀……别仗着人家喜欢你就一味胡闹啦。”说着,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应怀真额头一点,又笑说:“小心有一天他就跑了不见了。”
  应怀真原本笑眯眯地,听了这句,脸色微微一变,也不做声。
  张珍忙摆手说:“叔父,我不会不见,我得陪着真真妹妹,只怕她会不、不喜欢我……赶我走……”
  应兰风挑眉,看看张珍紧张羞涩的脸色,又看应怀真有些出神的模样,不由低低笑念道:“真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啊……”
  应兰风见两个小孩儿玩的开心,他也不愿立在这里阻碍他们,加上他自己还有宗难办的“公务”,便叮嘱两人不许打架,轻笑两声,负手而去。
  花园里,张珍见应兰风去了,才又恢复了之前的活泛,见应怀真默立不语,他生怕她不开心,便拉拉她的衣袖:“妹妹,我们还玩捉迷藏吧?”
  应怀真听了,歪头看他:“不玩了,你这样笨,万一还望蔷薇丛里躲藏该如何是好。”
  张珍道:“躲在那里也好呀,你知道我藏在那里,就会早一点找到我。”
  应怀真双眸微微泛红:“傻子,被人早点找到很开心么?”
  张珍道:“当然开心啦,每次跟你捉迷藏,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给你捉到的时候。”咧开嘴笑,像是天上掉了个大元宝。
  怪不得每次轻而易举找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笑得跟天上掉下一个大元宝一样。
  晶莹的双眸圆睁,樱唇紧闭,应怀真死死盯着张珍,小孩儿有些害怕,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喏喏问:“妹妹,我说错了么?你、你别生气……”
  应怀真忽然用力推他一把,叫道:“你是真傻么!”她用力极大,当下就把张珍推倒地上,她却不理会,倒退两步,转身跑了。
  地上张珍愣了会儿,才爬起身来,叫着:“真真!”想要去追,他的小厮却赶了来,将他拉住:“少爷,夫人找你了……你怎么又弄了一身泥?”生怕受责罚,拉着张珍就走,小孩儿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跟小厮走了。
  应怀真一口气跑到花丛边上,眼前是星星开放的蔷薇花,小簇的花朵,很是活泼地点缀了半边墙,有粉色的,有纯白的,含着微微暖黄的花心。
  应怀真伸手掐住一枝,脑中却浮现许多凌乱的场景。
  多半是她遭事之后的记忆。
  那个微胖的,面貌平淡腿脚不便的张珍,四处奔波,上下打点,用尽所有方法求见她一面:“妹妹,我听说叔父出事就动身来京了,我、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一定会救你!你别怕……”
  他颤声说,似说了很多,但当时那种朝堂争斗,俨然已是诸神之战,似张珍这种低微凡人,哪里有插手的余地?别说是救人,他沾手此事便已似飞蛾扑火。
  而那时的应怀真,早已心死,双耳已经听不见任何,心神也不愿再理会周遭,故而对张珍奉上的关切,也同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此刻,都在那看似童稚无心的对话中,有些零碎的场景浮现,是在法场上,人群中,他拖着腿奋力要闯上前来,声嘶力竭地叫:“真真!”声音都嘶哑变调,守卫不得不举起器械将他击退,不知是什么狠狠打在他的头上,血顿时就迸流出来,那身影愈发踉跄,人浪中似大海孤舟。
  只是那日,流了太多的血,故而应怀真竟不记得,其中,还有一个叫做张珍的,她昔日的青梅竹马的玩伴。
  要如何才能见真情假意?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应怀真拼命跑到后院,胸口像是要炸裂一样,她怕被人发现又要大惊小怪,便停步,轻手轻脚地走到角落,在台阶上轻轻坐了歇息。
  说话的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里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应怀真听出是爹娘在说话,便也不以为意,手托着腮边歇息边听。
  只听李贤淑问:“真的是府里的亲戚?你可认清楚了?”
  应兰风道:“可不正是我的小舅舅郭继祖么?脸上有个痣的,我当时并未认出来,是招财提醒了我,不然我差点儿就判了。”
  李贤淑忽然恨说:“什么差点儿,你做什么理会招财叔那老糊涂,左右你起初没认出他来,索性就直接判了!”
  应兰风迟疑:“这、这使得么?毕竟是亲戚,事关人命……”
  李贤淑道:“他若不打死人家,怎会要判他死刑?如今你是官,他是囚犯,又不是偷鸡摸狗的小事可以周旋的,这有什么情面可讲?”
  应兰风道:“然而夫人那边,若是知道了……”
  李贤淑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到时候真的夫人知道了,你便只说你没认出来就是了!反正他们那边不也没有认出你来么?若他们认得你,早来讨情面了,何必招财那个老糊涂提点你?”
  应兰风恍然大悟,却仍有点儿于心不忍:“唉,毕竟曾跟他相识过一场的,我亲判他死罪,未免……”
  李贤淑道:“亏你还是当官儿的,这点子小事竟把你为难成这样儿,可知这事关你的前程,公事公办便是!如今趁着府里没有知晓,你就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赶紧判了了事!招财叔那边我来料理就是了。”
  应兰风被推着往外,还不忘说道:“别为难招财……”
  李贤淑笑了声:“为难他做什么?我疯了不成?招财叔是你的心腹,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我跟他说透了他必然明白,要知道他是一时糊涂,却并不傻!”
  应兰风长吁一口气:“近来赈灾的事儿还忙得焦头烂额,偏又添这份乱,我自交州程兄处听说,朝廷派了铁骨御史下来巡查,那人是有名的心狠手辣,走到哪里,哪里就得掉几个脑袋,简直就是勾魂御史……也不知是否会到泰州来,我这心里可有些发慌呢。”
  李贤淑安抚道:“怕他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你对得起天地良心朝廷俸禄,他再铁骨勾魂又能如何?别先唉声叹气,平白矮了自家气势,别忘了你还有阿真跟我,上回不是说阿真一心想你做个清官儿么?”
  应兰风听了这句,却蓦地精神万丈:“娘子教诲的很是!既如此,不能再耽搁,我且去了。”
  应兰风抖擞精神,迈步出门,一眼看到台阶上的应怀真,微怔之下过来,摸摸头顶,又轻弹了弹她鬓间那朵小花,含笑问:“真儿怎么在这儿?”
  应怀真道:“方才跑的累了,才过来坐坐。”
  这会儿李贤淑也出来:“阿真在这里?听到爹娘说什么了?”
  应怀真摇摇头,露出疲惫的样子:“跟大元宝玩的累了,有些发困。”
  “那我抱乖乖回去睡觉。”应兰风见了女儿,便把他事忘得一干二净,才伸手要抱,李贤淑推他一把:“你有正经事,还不快去?我抱回去就是了。”
  应兰风只好一笑,又刮刮应怀真的鼻头:“你才病好,不要玩得太疯了些,瞧脸儿红的……那爹去办事了,等回来再看乖乖。”
  应怀真打了个哈欠,点头。
  ☆、第 5 章
  应怀真乖乖趴在李贤淑怀中,心中想着父母方才的对白。
  当初凌绝那厮于她面前展开圣旨,所提到的应兰风的罪名第二道,是徇私枉法,包庇杀人凶犯郭继祖,但是方才,李贤淑跟应兰风明明商议了要秉公处置。
  应怀真并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只是对现在这情形百思不得其解。李贤淑抱了她上床,哄她歇息,正半睡半醒里,就听外面李贤淑压低了嗓子说:“怎么忽然又给拦住了?那来人是谁?”声音里满是诧异。
  家奴招财回答:“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自称是大人的表弟,虽然年幼,可瞧着十分厉害似的,把大人堵在房里至今没出来……我怕会有什么变故,所以赶紧来禀报二奶奶。”
  李贤淑琢磨道:“一个毛孩子难道能反了天?不过,他又是怎么忽然来了的?来的可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