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巨大的蛇身,足够将月火城绕上两圈。他竖起身子吐信,翅膀扑簌簌扇动,带起一片飞沙走石。那厢长情的处境很微妙,天帝不能动手,炎帝又不敌她,但中天有观战的诸天帝君们。那些观战的人是悬在头顶的利刃,就算几人联手未必能镇得住她,但山外有山,万一贞煌大帝亲临,那情况就不妙了。
  伏城口吐烈焰,向四不相喷射过去,他仅是凭空一划,便划出一道鸿沟阻断了烈火。玄师和天帝的战斗依旧胶着,他没有兴致再蹉跎下去了,取出四相琴猛地拨响了琴弦。
  这琴的威力,并不逊于轩辕琴。兵器是不分善恶的,重要的还是使用的人。四弦齐动,威力无匹,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远山远水也在魔音中变得模糊。嗡地一声,结界破了个口子,月火城倾斜了,摇摇欲坠。坠落就坠落吧,管他呢。
  伏城想去阻止,可惜无法靠近。音波铸成透明的气墙,一浪赶赴着一浪,重锤一样击中他。肉身被撕扯,魂魄被扭曲,他重重摔在地上,无法直起身来。
  四不相已经疯了,他在地动山摇里放声大笑。可惜这笑未能持续太久,一片杂乱的弦断之声后,四相琴在他胸前粉碎。天帝耳中渗血,却依旧结了虚空印,兜头将他罩在其下。
  炎帝和玄师对战,是真的打不过她。这么非人的战斗力,就算天界战神,也没几个是她的敌手。她攻势如虹,并未因四不相的落败而减弱。天帝忙他那头的,顾不上这里,炎帝没计奈何,心想撑一撑吧……诶,撑不住了……
  中天终于有人出手,一阵厉芒刺眼,凭空出现的神剑从一到十,从百到千,转眼形成剑阵,矛头直指玄师。中了尸毒虽然表皮硬化,但终究没有变成真正的石头,剑雨横扫时,她挡得住十把百把,挡不住成千上万。剑锋划伤她,她浑然不觉得痛,但行动分明迟缓。
  更多的神加入进来,恍如万年之前城破时的情景重现。螣蛇的巨尾轰然拍打地面,阻断了众神的逼近,趁着尘土弥漫隔断视线,卷起她,从浮城上跳了下去。
  天外天隐退的帝君们是经历过大战的,他们知道放虎归山的危害。但再想追究,天帝横亘在他们面前,张开两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要抓她,从本君的尸首上踩过去吧。”
  第77章
  世上的事很奇怪,分明那么忌惮的情敌,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最可以信任的人。
  长情中了尸毒,成了三途六道的公敌,无论落进谁的手里,都只有死路一条。若说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是真正为她着想的,大约就数那条螣蛇了。把长情暂时交给伏城,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在他阻拦各路金仙上神的紧要关头,在她丧失思考能力的当口,伏城懂得带她趋吉避凶,会保护好她,至少能让他放心。
  上古便存在的几位神祗,是白帝时期地位颇高的帝君,他和麒麟玄师的纠葛不是没有传到天外天,其中的因果循环,隐退的众帝比四御看得清楚。上天入地,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切缘起都是有前因的。众帝对他的私情一直持不过问、不参与的态度,因为他们觉得他能处理好。可现在形势变得过分复杂,谁都可以当天后,唯独那个入了魔道,满身毒虫的行尸不可以。
  贞煌大帝还是出面了,他掖着手说:“碧云天闹得乌烟瘴气,太清天尊上我那儿都哭了,说人是在三十二天丢的,有负天帝陛下的嘱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本君看着甚是可怜。原本天君的事,本君不该过问,但如今无法收场了,天君是万物主宰,四海八荒都仰望的人,切不可做令人寒心的事。”
  天帝那张苍白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半丝愧疚之意,嘴上却应是,“本君失德,愧对师尊和大帝。但本君尊天意,历情劫,本君没有做错。”
  贞煌大帝嗯了声,剑眉高挑,小胡子也跟着挑起来,“天君,这种话就别说了,毕竟大家都没瞎。你历情劫,搞得天道震荡,本君没有冤枉你吧!本来你大婚册立天后,我等只要讨杯喜酒喝就行了,谁也没想趟这趟浑水。但你的天后人选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如何让人视而不见?”
  当局者迷,这才是大帝最想说的。天帝沉默良久,在众人以为他无言以对时,忽然道:“本君在位万年,自问从未行差踏错……”
  此话一出,顿时吓得人头皮发麻。这样的开场白,预示着接下去将会延伸出无数负气的言论。高阶的帝君们面面相觑,低阶的眼观鼻,鼻观心,连喘气都带着小心。
  天帝也不负众望,长情下落不明,没有心情长篇大论,简明扼要点了题:“本君什么都不求,一万年夙兴夜寐的操劳,换取一个喜欢的女人,这都不行么?”
  话说得十分直接,众人一想,这个要求确实也不算过分。但再一琢磨,好像又有不妥,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天帝心里只有儿女私情,可不是一桩好事。大家看向贞煌大帝,希望创世真宰说句话,大帝被顶在了杠头上,不得不表明一下态度,“麒麟祭司恐怕不是良配,还望天君三思。”
  大帝的话也只能点到即止,看看他这一身血流的,怎么好意思苛责他。再说这位天帝不是新上任,人家在位一万多年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用不着任何人来教导。大帝呢,开天辟地是他,接下来就当了甩手掌柜,还指望少苍继续替他扛下去。当然他的是非观还健在,行尸不能当天后,但这话他说了能算吗?
  天帝抬手捂了捂伤口,虽然疼得钻心,却不忙治愈,仿佛越痛,越能让他清醒。他望向浮城下方的化麟池,池水浩淼,通向从极之渊,长情去了哪里他不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打发了这群好事的神众,立刻去找她。
  调转过视线来,他望向贞煌大帝,“帝君,别人不知情之艰难,帝君应当深谙。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种什么样的煎熬。”
  贞煌大帝认同地点头,点了一半发现不大对劲,被他绕进去了。天帝老谋深算,他这是旁敲侧击,提醒身为创世真宰的他其实也不干净。不同派系不能通婚,他和佛母感孕那套用了好几次,现在干脆都同居了,哪来的脸跑到他面前指手画脚。
  “这个……”大帝伸出一指挠了挠头皮,“本君没什么可说的了,天君执掌天地万年,孰轻孰重自有分寸。本君只有一个要求,他日无论谁登上天后之位,只要她身心纯粹,不是异类,出自哪族本君一概不问。天界万年前便已经统御乾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拿出身说事,就说明此人有分裂九州之嫌。”
  真宰撂下了话,众神觉得这次的乱子,在大方向上差不多算完了。其实大帝也是没办法,佛母出自隔壁派系,儿媳妇的祖宗钓过镇山的神龟,谁还没有点难言之隐呢。天帝是个聪明人,好钢用在刀刃上,他只需盯紧贞煌大帝一人就够了。现在大帝发了话,玄师在身份上几乎没有阻碍,最大的问题是大帝口中的“身心纯粹”。吞了截珠,又中了尸毒,这样坏到根上的情况,就算是天帝陛下,恐怕也很难拯救她。
  ***
  化麟池下,有个不小的岩洞,这是当初十二星次聚在一起凫水时发现的。岩洞九曲十八弯,伏城曾玩笑式的现出真身度量,那回旋的走势险些让他拗断腰。多年之后故地重游,他还清楚记得每一个弯道的位置,因此可以无惊无险找到高出水面的陆地。
  精疲力尽,等不及搬到能够安身的地方,探出水面便跌倒在河滩上。身上每一处都在疼。伤口太多,连接起来,无法准确指出哪个地方最疼。淡水于他来说也像卤水,只要还在呼吸,便一刻不停地,有千万把凿子凿穿你的身体。
  自身难保,但还惦记被他抢出来的人。扭过头看,她直挺挺躺在那里,薄裳覆盖胸口,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任何起伏。他闭上了眼,眼梢一片烧灼,人是带出来了,可真的还能称之为人吗?他和天帝,在性格方面其实有些许相同点,认准了一件事、一个人,哪怕只剩微渺的希望,也舍不得放弃。他像抢到了宝贝,庆幸自己没有失手,即便她现在不认得他了,即便她只是一具躯壳,只要在身边,就觉得安心。
  努力调息,他必须尽快回复体力。但和白焰的对战中被尸魂所伤,后来又有四相琴……他知道自己这回可能不太好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倒下,在死之前,至少为她做点什么。
  勉强撑起身来,他爬过去抱住她。她张着空洞的眼,没有了白焰的操控,彻底变成一具尸体。他想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也一定在挣扎,试图从四面高墙的密室里逃出来。只是苦于找不到门,她的面目有多麻木,内心便有多煎熬。
  抚了抚那张脸,青灰的面皮冷而硬,奇怪他一点不觉得可怕,反而因能与她这样亲近而由衷高兴。只有当她从神坛上下来,他才敢鼓足勇气碰触她,一万年了,始终保持卑微的姿态,因为无量量劫前的玄师给过他太多震撼,第一次踏进大玄师殿时,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卒子……
  麒皇对他有救命之恩,玄师对他则是知遇之恩,两分恩情都值得他拿命报答,当然私心来讲,他更侧重于后者。他轻轻摩挲她的手,那一小片皮肤任他怎么揉搓,依旧冷硬。他低下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喃喃取笑自己,“如果座上神识尚在,属下怎么敢……”
  被他吻过的额头上,很快有尸虫佯佯而过。他看着那片凸起,伸手去摁,尸虫发足狂奔,消失在她领下。他不由绝望,太多了,皮下的脂肪被那些虫子吞噬,她会日渐干涸,最后变成一具干尸。他怎么忍心看着她被摧毁,不能啊,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救她的。
  吃力地把她运到河床上游,他坐下粗喘了两口气。尸虫喜欢新鲜的血肉,相对于这副被蛀空的身体,他绝对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摸摸她的脉搏,确定她还活着,活着神魂便不散,他知道以前的长情一定还在。伸手从河床上摸起一块石头,回头再看她一眼,虽然她现在不美了,但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大祭司。
  下定了决心,便不再迟疑。抬手一削,石头削出了锋利的棱角,抵在手臂上,用力刻下一排字。最后的笔画完成,冷汗冲刷了血液,字体清晰,要辨认应该不难。接下去就是等,等伤口凝结。他瘫倒下来,绵长的呼吸声那么清晰,简直像打雷。结识她一万多年,从来没有机会和她并排躺在一起,没想到行至末路,居然能让他一尝所愿。
  他无声地笑起来,往事一幕幕从眼前划过,最后都消散了。时候差不多了,拉过她的手,用力划开一道口子,山洞里光线很暗,那些尸虫从切口爬出来,若无其事地溜达一圈,又从容返回了。
  她真的已经被榨干了,他割开自己的手腕,伤口和她的紧贴在一起。心里还在惙怙,应该有用吧,他在凶犁之丘时隐约听过这个方法,但从未有人试过。万一没有用……和她一起做行尸,也好有个伴。
  本该倾泻而出的血,竟连一滴都没有流下来,他在仔细品咂,不知尸虫入侵是什么滋味。
  猛然一震,仿佛被重拳击中,紧接着浩大的,皮肉塞进磨盘研磨的痛苦席卷过来,痛不可当,但又让高悬的心放了下来。他知道有用,那就好。忙调动元神退守识海,不用坚持太久,坚持到送她回月火城就可以了。
  尸毒和成型的尸虫不一样,尸毒有缓慢形成的过程,那个过程会一点点消磨人的意志,直至丧失思维,受施毒人摆布。尸虫呢,来势汹汹,痛苦更甚,但有一点好,短时间内无法完全攻占识海。也就是说他至少有两个时辰,来完成脑子里构建好的规划。
  痛,痛得撕心裂肺。他蜷曲、颤抖、无处可逃,但伸出的手没有想过缩回,只要把她身体里的尸虫都吸引过来,她就有救了。
  仰天躺在那里,痛久了恍恍惚惚,他看着森黑的洞顶,相信以天帝的能力,能够让她重生。至于重生后的她,就不必再记得他了。就当从来没有这个人,这次大劫过后,好好过上平静的日子吧。
  暗河流淌,缓慢推动水波,轻轻拍打在河岸上。洞里本没有阳光渗透,但那些凝结了亿万年的结晶会产生光,投射在水面,粼粼的,像月夜下横跨城池的沧泉。
  洞里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响。间或蹦过一只石蛙,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激起一片涟漪……
  很久之后,有个身影支撑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僵直地拽过地上的人,僵直地扛上肩头,然后僵直地,沿着来路重新返回。
  人的执念,有时候强大到无法理解,也许他的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唯有这个念头支撑着,像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道直线,他只知照着这个路径,一步步走下去。
  先前的大战已经落下帷幕,空气里有战后的荒寒。几个天兵执着剑戟在郊野上巡视,如今的月火城内外都需要戍守,玄师下落不明,被四相琴震毁的城池也需要修缮。天帝陛下调拨了神霄天府的人,一部分负责找人,一部分负责重建。
  天寒地动,虽然神人不怕冷,但朔风吹过,还是寒浸浸的。
  两个神兵站在半塌的城门前,压着腰刀眺望远方。这里不像天庭,没有那么严格的规矩,待往来的人走开了,还可以闲聊两句。
  “大帝的话,听说了吧?”神兵甲满含希望地问。
  另一个一头雾水,“什么话?”
  “就是不管出自哪族,一概不论的话。”这条政命是利国利民的仁政,盼了那么多年,终于盼到了。他们和上神上仙们不一样,天兵选择的范围相对偏小,没有姿色的看不上,有姿色的又不愿委身当差的,“我想了半天,如果真能照着大帝的话实行,咱们以后可以多关注一下妖,反正一视同仁,四海一家亲嘛。”
  结果招来兄弟的白眼,“别做梦了,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你以为大帝的不问出身是什么意思?他说的是上古神兽一族,和妖不相干。你要是当真找一只妖,不用上斩仙台,赐你自尽都是恩典……”一面说着,忽然咦了声,“那是什么?”
  对面的人在怅惘中随他的视线望过去,远处的郊野上出现一个奇怪的人形,长着一个脑袋四条腿。松散的神经立刻紧绷了,“那是什么?”
  再仔细看,终于看清了,并不是什么怪人,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肩头扛着一个穿裙子的女人。
  神兵甲一嗓子嚎起来:“快来人啊,螣蛇上神回来了!”
  第78章
  人确实是回来了,但没有一人敢上前查看。
  所有赶来的天兵们围成一个圈,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感到恐慌。玄师中了尸毒,这件事人尽皆知,但现在真正有事的好像是螣蛇。
  火把燃烧,发出哔啵的声响,螣蛇扛着玄师,不动如山。玄师挂在他肩上,也是毫无反应,这两人好像都死了,外来的因素对他们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仔细观察螣蛇的脸,火光照出青灰麻木的五官,他的眼睛不是活的,瞳仁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膜,定定看着一个方向。大家不明所以,茫然对视着,忽然有人倒吸了口凉气,因为有虫影从他眼球上爬过。众天兵如临大敌,噌地抽出了兵器——一个中了尸毒的人,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是等了半天,他似乎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只是一动不动站着。大家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敌不动我不动,只好壮着胆继续僵持。
  风吹过城墙上的瓦楞,呜呜咽咽,仿佛一曲挽歌。终于有人疾步赶来,包围圈立刻豁开了一个口子。匆匆而至的天帝和炎帝看见眼前景象,也有些不知所措。炎帝摸了摸后脑勺,“尸毒也会传染吗?螣蛇怎么……”
  天帝似乎猜到了什么,贸然上前怕他会反抗,试探着举起两手慢慢接近,一面道:“伏城,若你愿意把长情交给本君,就松开手。”
  僵硬的臂膀果真微微松动了下,肩上的人从那间隙滑了下来。
  染上了尸毒的人,竟还能听得懂人话?这种玄异的现象令人费解,可天帝却明白,伏城的尸毒应当染得心甘情愿,并且在毒性发作前预留了充分的时间,让元神退守识海。
  长情被他稳稳接在臂弯,他探她的脉搏,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一瞬心被撕扯,眼泪盈满他的眼眶,他想伏城应该是真的很爱长情,甚至这种爱,不比他少半分。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越是沉默,爱情来时便越汹涌。他没有想到伏城能够这样决绝,所以这情敌是个值得敬重的情敌,和他争夺长情,并不辱没了天帝陛下。
  只是他的长情怎么办?尸虫虽然除尽,但她的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无法醒过来了。七日之前化生池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不过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他没想到,这一别物是人非,他几乎辨认不出现在的她来。他无力地垂下头,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卑微地哀求着:“长情,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不会再逼你了,若你不爱我,我可以离你远远的,今生今世不来打搅你。”
  她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伏城的牺牲让她免受尸虫钻心之苦,但却无法换回她的神识。他该怎么救她?这千疮百孔的身体和灵魂,要如何修补才能健全?他脑中昏聩,竟连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炎帝还在叹息:“这螣蛇……真对自己下得了手。要是换做我,我可做不到。”
  是啊,他不遮不掩,说的都是实话。当初他那么喜欢齐光,齐光出事之后的一切他却从未参与。所以有时不免怀疑,他的感情究竟能不能称之为爱,或者他骨子里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他爱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正感慨,忽然发现那条僵直的手臂上有虬曲的图案,看样子刚刻上去不久。他纳罕地嘀咕:“那是什么?”上前仔细分辨,一看之下颇为惊动,回头望了天帝一眼,“兰因墓。”
  兰因墓?什么意思?天帝怔忡着,想起万年前被他斩杀于牧野的人。当初他将她悬于桅木,万年之后是长情和伏城为她收的尸。月火城上空有天然屏障,他的镜像穿不透那层隔断,所以未能窥破,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其中应当是有隐情的,否则伏城不会在丧失神识前,刻下这三个字。
  天帝问翊圣君:“玄师墓在哪里?”
  翊圣君道:“臣来时留意观察过四野,月火城东南方有个小土丘,但不敢确定是不是坟茔。请陛下少待,臣这就去查看。”
  天帝说不必,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回耽搁。扬袖一扫,瞬间虚空转移,随行的侍从散出去寻找准确方位,不一会儿便传来消息,说玄师墓找到了。
  人入了土,本不该再惊动,但现在是情非得已,逼得他不得不做这种挖坟掘墓的事。
  点了点头,侍从得令开启玄师墓,但因墓主和天帝陛下渊源太深,谁也不敢借助兵器,只得以双手刨挖。青草之下是湿润的土地,这样的土质一般来说不利于保存尸首,所有人心里都惴惴,不知墓葬打开后,里面是怎样一副景象。
  对于天帝来说,再面对这个万年前死于他剑下的人,难免有种纠结的负罪感。前世的兰因,今世的长情,分明是同一个人,他却分得很清楚。他满脑子长情,长情是他心头的一滴泪,这滴泪擦不掉,融化他的铁石心肠,让他知道什么是活着。先前降服了四不相,他没有要他的命,因为那条命留着还有用处。他盼着长情能复原,截珠盘的材料有了,只要花些时间锻造,就能把她体内的混沌珠吸出来。可是尸虫肆虐,完全摧毁了她的肉身,他抱着她,两眼定定看着墓坑,他在期盼,同时又害怕,不敢细想,把脸埋进了她颈弯里。
  玄师下葬时并没有用棺木,只拿一件斗篷包裹着。墓穴挖到一定深度后,露出一片玄色的袍角,禁卫停下观望,天帝怔怔的,大家便不知该不该继续了。
  炎帝打了个手势,无论如何先把周边的积土清理干净。很快人形显露出来,轮廓是丰盈的,并未如想象的那样化成一滩泥水,一副骨架。他心里升起希望,惊喜地叫了声陛下。天帝这才抬头,见黑土中躺着一具肉身,将近一万两千年了,居然保存完整。
  他心里挣扎,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抱着长情不愿松手,他觉得泥里的女人和他不相干。
  炎帝没有办法,亲自跳入墓坑里。谁也不知道底下的脸究竟成了什么样,也许已经开始腐烂,只不过还未烂得那么彻底。不过身体保存了一万多年,本身就是奇迹。炎帝犹豫了下,方去触动覆盖在兰因脸上的兜帽。
  边角一点一点掀起,露出一片乌油油的鬓发,就地掩埋竟能不沾星土,实在让人惊讶。接下去会怎么样呢,仿佛正在揭露一个掩藏了数代的秘辛,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炎帝是最直观的第一人,大家看不见玄师的脸,只有紧盯他的表情。可越是到紧要关头,炎帝的表情越平静。他回头望了天帝一眼,将罩在兰因身上的斗篷一把掀开了。
  玄师不腐不朽,无量量劫遭遇变故,万年之后尸身依旧鲜活如生。天帝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惊讶,原来长情已经和兰因长得那么像了。还记得初见时,她是一张团团的脸,笑起来如同纯真的孩子。后来灵识被唤醒,她的样貌逐渐改变,但那是潜移默化的,天天在眼里,便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现在两张脸对比,他才惊觉兰因竟然长这样。她们的样貌几乎没有差别,但他的长情被毁了,像破碎的琉璃瓶,无法修补。
  他左右为难,抬眼看伏城,轻声说:“兰因保存完好,你刻这几个字,是为了引导本君找到兰因,把长情的元神移植到她身上吗?”
  那双浑浊的眼睛无法表达任何感想,伏城静静站着,心里的执念完成了,忽然一震,徘徊在眼底的尸虫向上转移,攻占他的脑子,侵入了他的识海。
  一位神将不经意动了下胳膊,甲胄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响却成了按动伏城的机簧,他突然暴走,咆哮着蹦起来,向那个神将袭去。行尸战斗力惊人,但没有人操控,进攻杂乱无章。天帝不愿见他被驱赶得无处藏身,只有亲自动手。他太危险,就像涿鹿大战中的女魃,虽然功不可没,却也无法留存人间。万般无奈,他将他打落化麟池,动用神力使湖水凝结成冰。凭虚往下看,看得见半透明的冰层下有个隐约的黑影。他长长叹了口气,一个重情意的人不该落得这样下场,可命盘如此,即便再多的遗憾,也只有作罢了。
  “把兰因带回去吧。”他落寞道,自己弯腰抱起长情。她的头发杂乱,有几缕披拂在脸上,他替她拨开了。心头有无边的麻木,麻木得久了,便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喉头堵得难受,呼吸困难,让他难以坚持。
  脚下一绊,他踉跄了下,恰好炎帝在,伸手搀住了他。这老友的脾气炎帝了解,天帝当了一万多年,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谁还没有个落难的时候呢,炎帝说:“你歇一歇吧,我来替你抱。放心,单纯就是抱,朋友妻不可欺,江湖规矩我知道。”
  可他摇了摇头,怀里的是他的宝贝,即便已经面目全非了,他也还是不肯撒手。
  这么下去要疯啊,这一个两个的,都把自己弄得这么惨。一场情劫伤筋动骨,就算去琅嬛查阅三生册,也没有人比天帝陛下的更折腾了。不过这次过后应该会好起来了吧,炎帝摸摸发酸的鼻子,看了眼悬浮的兰因。战场上的诅咒始于她,最终也必须借助她来终结,缘起缘灭冥冥中有定数,原来连天帝也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