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节
  平时这侍女跟在九宁身边,温柔恭顺,勤谨周到,没想到下手还挺狠的。
  他暂时拿不准该怎么处置周五娘,涉及到江州周家的事,他得慎重,以免九宁和周嘉行之间生嫌隙。
  周嘉行也是这样吩咐他的。
  若在以往,周嘉行根本不会犹豫,当场就会让人处置周五娘和那个吃里扒外的管事,然后瞒着九宁。
  不过有关江州……不管他查出什么,九宁不一定会信。
  而且要是其中再牵扯到周嘉暄或者周都督,那就更麻烦。
  时至今日,他完全不必把周家放在眼里。
  他以前也是这么做的。
  但是现在不行……她好不容易才放下戒备,一点一点容许他得寸进尺。
  所以,他可以忍两天。
  ……
  两天后,九宁病愈,完全清醒过来。
  府中已经肃清一遍,过筛子一样,来路不明、有嫌疑的人都被送去其他地方,里里外外重新布置人手。
  那些美姬,甭管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肯不肯走的,一律被强行送走。
  皇甫超等人已经集体公开表态,愿意支持军规改革,鄂州世家为之震动。
  周嘉行和九宁说了周五娘的事,告诉她整场刺杀的前因后果。
  “你想怎么处置?”
  九宁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记得八娘——八娘已经嫁人了,她从周嘉暄的信里知道的,至于五娘,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她怎么会被送到鄂州来?”
  五娘也姓周啊!金州豪族没那么傻吧?送一个同族姐妹来讨好他?
  周嘉行道:“金州的人不知道她的真名。”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想到一种可能,心底微微发寒。
  周嘉行看着她,说:“三年前,周五娘被送去西南的朗州,后来朗州当地发生□□,她带着侍女逃回江州,周家又把她嫁给朗州新崛起的齐家——就是齐家人杀了她丈夫,不久后,齐家也被取代了……”
  “别说了!”
  九宁脸色发白,忽然打断他的话,语气有种焦躁的感觉。
  周嘉行停下来,眸底暗流涌动。
  九宁站起身,“我要见五娘。”
  周嘉行没有说话,扬手,示意守在门边的亲兵带她去见周五娘。
  九宁有点恍惚,走出去好几步后才反应过来,转身,“二哥,我刚才不是生你的气。”
  周嘉行立刻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轻抚她乌黑的发鬓,“我知道。”
  九宁心不在焉,朝他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神采,转身走远。
  周嘉行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叫来怀朗。
  “你去查一查,之前周家是不是想把九宁送出去。”
  怀朗咳了一声,挠挠头皮,道:“这……除了最早的乔家,还有就是……就是郎主您了……”
  乔家想和周家联姻。至于郎主,当时就是想要九宁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妹妹,所以要接她去鄂州。
  除此之外,并没有听说周家还动过什么心思。有周都督在,九宁的婚事别人插不了手。
  周嘉行回到屋中,手指微曲,轻叩案桌。
  九宁不喜欢五娘,他听她提起过,五娘的父兄差点害死周都督,而且还想对她不利。
  她刚才的反应不对劲。
  为什么周五娘要刺杀他?
  这事……和周都督、周嘉暄有什么关联?
  周嘉行很快理清思绪。
  看来,他得亲自陪她回江州。
  第130章
  吃不准九宁对周五娘是什么态度, 怀朗没让人给周五娘松绑, 不过刑房里的刑具都撤走了。
  墙角的炭盆里添了炭, 屋中慢慢暖和起来。
  多弟等在门边, 看到身着一袭海棠红遍地添花锦袍的九宁走过来, 立刻迎上前,“贵主……”
  九宁嗯一声,匆匆进屋。
  多弟一脸失落,退回廊下,继续在门边守着。
  怀朗领着九宁进屋,站在门槛边, 小声道:“我就在这里看着。九娘, 郎主吩咐过, 周五娘可能对你不利, 不能让你单独见她。我保证不会刻意偷听你们说了什么。”
  “我明白。”
  九宁点点头,往里走了几步。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蜷缩在墙角里的周五娘抬起头,认出九宁,呆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她昂着头, 嘴唇哆嗦。
  九宁走到周五娘面前。刑房没有窗户,光线暗沉,她瓷白的肌肤在幽暗中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雪白里透出几分桃花殷红, 如朝霞映雪, 艳光照人。
  周五娘呆呆地看着九宁。
  她好些年没见着这个隔房的堂妹了, 其实已经不记得堂妹的长相。但她对堂妹的美貌印象深刻,一看到九宁那双漂亮灵动、一清到底的眼睛,便知道眼前的人一定是阔别已久的九娘。
  江州容貌出众的小娘子不止九娘一个,但是像九娘这样容光慑人的并不多,她的美是那种让人见了之后就很难忘怀的美,哪怕你不记得她的五官,你也能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那种被惊艳的感觉。
  周五娘嫉妒九宁。
  嫉妒得几乎要发疯。嫉妒她有个出身世家的母亲,嫉妒她天生丽质,嫉妒她小小年纪就鹤立鸡群,嫉妒周都督对她的疼爱,嫉妒她丰厚的嫁妆。
  于是五娘暗地里编排九宁母亲的谣言,她和母亲、婶婶、姑婆这些嫉妒崔氏的女人一起,想方设法孤立九宁。
  她成功了。
  周家各房小娘子在她的带领下默契地团结起来,她们无视九宁,假装不认识这个堂妹,即使她们心里都明白堂妹是江州最漂亮的小娘子。
  流年似水,往事如烟。
  “九妹妹……你还是这么好看……”
  周五娘轻声道,低头看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刺鼻的骚臭味,咧嘴一笑,带着自嘲意味。
  九宁眉眼低垂,看着早已认不出的堂姐。
  “谁送你去朗州的?”
  周五娘怔了一下,“问这个做什么?”笑了笑,嘴角勾起,“你不是该问我为什么要杀二郎么?”
  九宁俯身,和她对视,目光沉静。
  “五娘,谁送你去朗州的?”
  周五娘颤了两下,脸上血色全无。
  “是我娘和我弟弟。”
  九宁神情微动,站起身,闭一闭眼睛。
  不是三哥。
  周五娘抱着双膝,回忆旧事:“我阿耶想害都督,几位大兄都被逐出宗族,我们这一房完了!什么都没了,宅子,仆从,婢女,首饰,贵重的衣料,什么都没有了……以前和我亲如姐妹的玩伴全都不理我了,我娘每天哭,一开始日子难过,好歹还有些积蓄撑着,后来十郎和一帮游手好闲的恶少混在一起,无所事事,家里的宅子、田地都被他输光了,再后来连灶房的婆子也走了,我得自己做活……”
  她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周家娘子啊!怎么干得来那些繁琐的家务活?
  可不做家务的话……谁给她吃?谁给她穿?
  那天,全家被债主赶出家门,五娘站在坊门前,嚎啕大哭。
  街上来往的行人盯着她看,她无知无觉,忘了矜持,忘了自尊,忘了羞耻,绝望地大哭。
  以前的她,衣裙有一点皱褶就不肯穿出门。
  一转眼,她当街嚎哭,沦落到露宿街头。
  那段日子真是苦啊……太苦了,苦到她现在回想,依旧能清晰感受到站在冬日的长街里,被来往行人冷漠、讥讽的眼神打量的那种无助恐惧的感觉。
  周五娘直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道:“后来,周家要和朗州交好。我弟弟和我娘劝我主动去找使君,告诉他我愿意嫁去朗州。”
  宗族原本想将另一位小娘子嫁去朗州,因为这是平等的联姻,对方也是当地豪族家的郎君,这桩婚事门当户对。
  五娘其实不够格,因为她父亲背叛了宗族。她母亲和十郎为了朗州的彩礼,苦苦哀求族老,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使了。族里的人看他们一家实在可怜,而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同意让五娘出嫁。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来了……”周五娘脸上露出几分笑,“虽然我丈夫之前娶过妻,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可我不在乎,我穷怕了,能嫁给齐家大郎,我一句怨言都没有。我当时很高兴,很得意,我取代其他人,得了一门好亲事,以后再也不用吃苦了。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然而好景不长,兵荒马乱时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齐家只风光了短短一年,就被其他豪强取而代之了。
  “我逃回江州,宗族没有说什么,我娘和我弟弟却骂我没本事……”
  周五娘脸色冷了下来。
  “他们拿了齐家的彩礼,还不满足,十郎想要更多,他给宗族出主意,送我回朗州,让我嫁给那个杀了我丈夫的人……”
  五娘和丈夫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可两人也算相敬如宾,关系不好不坏,她没法和杀了丈夫的仇人睡一张床。
  十郎告诉她,如果她不嫁,那他们一家还是会被宗族厌弃,他们以后还要过那种穷日子。
  五娘不想再挨饿受冻,不想每天有债主堵在门前骂他们一家人毫无廉耻,不想每晚睡觉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检查门窗,以免再有债主冲进屋恐吓她,不想在寒冬里把手伸进冰冷的河水中浆洗衣裳……
  她妥协了。
  一次妥协,换来的就是后来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