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这几天汴京城里到处都在传,沈枢相大病一场后,好像看中了哪一个姑娘,到处在探查。
  藿儿傍晚和顾言倾说的时候,顾言倾淡淡地应了一声:“这位沈枢相倒是招百姓的喜欢,有什么事儿,就满京城里头的传!”
  藿儿点头:“可不是吗,早上我去买菜,菜场里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沈枢相,说是过个一两年就有看不开的小娘子想要嫁给他,到头来,没一个有好果子吃的!”
  藿儿说到这里,忽地笑道:“主子,你还记得驿站里我们遇到的魏国公夫人吗?我听说,近来魏夫人关心女儿的婚事,疏忽了对国公爷的起居照顾,国公爷新纳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小妾进府呢!”
  “主子,你说,这会不会是那位沈枢相做的?”
  顾言倾点头,“倒有些可能!”
  夜里的时候,顾言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着,就是睡不着。
  她既然回京了,和沈溪石正面遇见,或许只是迟早的事儿,可她好像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第二天一早不用出摊,藿儿发现主子迟迟没有起来,想着或许是主子太累了,也没有在意,等主子出房门的时候,才发现主子眼底一片乌黑,显然一宿没睡。
  一直到见了官牙子,顾言倾脑子好像才清醒一些,她们找的这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看着倒还和气,自称姓刘,带着顾言倾和藿儿看了好几处铺面,有两处最中意,一处在汴河大街上的,要八百两,可以摆得下十张桌子,带个小院子,可以住家,倒还便宜。一处在甜水胡同,要六百五十两,十分开阔,可以摆得下十五张桌子。
  论地势,肯定是汴河大街上的那一处好些,但是今个顾言倾在街上看到一个沈府,问官牙子,说是沈枢相的府邸。
  心里不由一颤。
  那官牙子发现她连沈枢相的府邸都不知道,不由多说了两句:“这沈枢相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说起来身世也是坎坷。”
  顾言倾故作惊讶道:“刘婶子这是怎地说?我听说他出自伯府里呢!”
  刘婶子见这小娘子还知道些,接道:“是呀,是伯府没错,不过是伯府庶子的外室生的,生下来那外室就大出血死了,他爹就把枢相抱回了府里,这下子原配夫人可不依了,闹了好几年呢,枢相小时候可没少受罪!”
  藿儿道:“怪不得他不住伯府里头!”
  刘婶子摇头道:“要是住了,那还不被生吞活剥了,前些日子沈枢相不是病了吗?那伯府的人打着一二十人就要闯进沈枢相的家呢,亏得是堂堂伯府,竟这般欺凌庶子!”
  原来沈溪石的事情,汴京城中已经人人皆知的地步了,想来为了脱离明远伯府,他这些年没少花功夫,只是顾言倾依旧不明白,太后在,明远伯爷在,沈溪石为何还能当得了枢密院副使。
  两人当天都没有定下,约好明天再来找刘婶子。
  两人刚进芙蕖巷子,便见门口有一个穿着紫色牡丹锦袍的妇人在,像是在等她们。
  等走近了,藿儿问:“这位婶子,是有什么事儿吗?”
  那妇人看了两眼藿儿和顾言倾,像是要分辨谁是谁一样,最后看向了顾言倾,笑道:“这是絮儿姑娘吧?我姓傅,是冰人,受汴河大街上的徐员外所托,特来给他弟弟徐武提亲。”
  藿儿一听她是冰人,便皱了眉。
  再听是徐员外家的,心里已经恶寒了,拦在小娘子身前,喝道:“走,走,我家阿姐不嫁,走,走,别挡道儿!”
  傅冰人做冰人十多年了,也不是没有碰过这种事儿,依旧笑呵呵地道:“哎呦,真是厉害的小娘子,姑娘啊,你别看徐员外胖墩墩的,他弟弟徐武可是禁军呢,可得小杜将军的赏识了,若是跟了他,你姐妹两,下半辈子都穿金戴银,不用……!”
  藿儿没等她说完,便一把将人推搡开,拉了主子进院,栓了院门,喊道:“走吧,凭他是天皇老子,我家阿姐也不嫁!”
  傅冰人被藿儿推搡的有些不痛快,冷笑了一声:“一个不详的寡妇,还想明媒正娶去做夫人不成,人家可不是娶,是纳!还给你脸上贴金了不成?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照照!”
  傅冰人正骂的痛快,甚觉出了一口恶气,要不是徐员外给的媒钱高,她才不稀罕来这小破巷子里,和这两个抛头露脸的摊贩儿费这些口舌。
  忽地,“呼啦”一下子,一桶水从院墙那头倾倒出来,将傅冰人兜了个满头,这水带着一点腥味,傅冰人摸了一下衣裳,油腻腻的,倒像是煮什么荤物的脏水。
  一时气得发髻乱颤,狠劲地拍打着门上的一副铜环,“一个寡妇,还给你长脸了,也不知道偷了多少汉子,给你做妾也是抬举你了!”
  藿儿冷哼了一声,将灶炉里的煤灰装了一簸箕,全部抛到了院墙外头。
  傅冰人走的时候,真的成了个“煤人”!
  藿儿气得狠灌了两口水,“主子,那隔壁王嫂子的嘴也太碎了,到处说你是寡妇,就算是寡妇又怎么了!要是荔儿在,肯定撕了她们的嘴!”
  顾言倾倒无所谓,笑道:“我们藿儿不也是很厉害!”
  若是王嫂子将她寡妇的身份传实了,她还要谢谢呢!
  藿儿却是气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莫说主子了,就是她和荔儿也不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主子,那冰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我们去找云姨吧!”
  顾言倾轻轻给藿儿抹了泪,“不气,不气哈,等我们搬到了汴河大街上去,那儿人来人往的,她就不敢来撒泼了!”
  “主子,我们还得雇两个壮一点的婆子!”
  顾言倾点头:“好,都听藿儿的!”
  “对了,主子,您要定汴河大街上那一处吗?”
  “嗯,我想着那一处街面开阔,常有赶货物的商队经过,客流该是有的,只要我们再努力调些好配方,不愁没有生意!”
  也是刚才经过傅冰人那一处,顾言倾想到甜水胡同的街面,究竟逼仄了些,而且住着好些和王嫂子一般的市井妇人,她没有经历应付这些人,还不如多花些钱,清静些。
  到时候买器具的钱若是不够,她就当些首饰,左右也能按平,云姨那边,顾言倾却是不准备再开口的。
  杜姨在蜀地的商业链,并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儿,若是杜姨想隐藏的,被她牵出头来了可就罪过大了。
  第9章 除夕
  眼看就快除夕了,顾言倾和藿儿商量着,等过了新年,再搬到汴河大街上店铺的小院儿里去,名字就叫“嚯羊汤店”!
  期间,奇怪的是,上次被吓跑的隔壁王大嫂又登了一次门,和顾言倾说了徐员外家兄夺弟妻,弟媳跳河的事儿。
  顾言倾见她这回是怀着好意,就送了她一小匣子果脯,顺带和她告了别,说她们年后就搬走了。
  许是顾言倾这一回眼里的感谢十分明显,王大嫂子再迟钝,也看了出来,一时倒为先前在背后嚼顾小娘子的舌根子有些羞愧。
  呐呐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好容易盼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来!”
  等王大嫂子走了,藿儿道:“主子,她也好意思说和您说得上话儿!她也配?”
  顾言倾点了下藿儿白净的额头,“你啊,不必和她们一般见识,她们也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整日里出不了门,就守着夫君和孩子,实在闲得发慌才爱串门嚼口舌。”
  这种人在前世里,她常见,早就习惯了。
  听她这么说,藿儿觉得也是,左右很快就搬走了。
  两人想着无事,决定除夕夜出最后一次摊儿,这一次顾言倾多加了些香料,以前在慕庐里无事的时候,她便喜欢和藿儿、荔儿研究各种吃食。
  她前世的时候,因为喜欢汉元素,研究了好些美食和美容方子,只是材料有限,不能一一实践,到了这里倒是方便很多。
  汴京城中的除夕夜十分热闹,早一个月前,各大正店便开始在门前搭山棚,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和绸布条,到了晚上,灯火映着十分好看。
  因为大家都是吃了年夜饭才会出来看灯火,所以这一天顾言倾和藿儿酉时末才出了摊子,最后一天顾言倾还打了折扣,各种都二十文一碗。
  好些店面门前挂了猜谜的灯笼,藿儿见什么都很稀奇,眼睛简直都不够看,顾言倾让她去逛一圈,她自个守着摊子,不过藿儿无论如何没这个胆子。
  顾言倾也没有再劝,在这个时代,百姓普遍有很强的尊卑观念,比如他们无论如何不敢对皇上不敬,尤其是藿儿这种自幼便被当做女使教养长大的,主仆观念更胜于旁人。
  每一位落座的顾客,顾言倾和藿儿都会说一遍,她们要搬到汴河大街上去了,新店开张头三天半折。
  除夕夜人多,不过一个时辰,顾言倾看着锅底,盘算着再卖二十碗,便可以收摊子回去了。
  皇宫上方忽然燃起了烟火,噼里啪啦地炸在半空,人群都朝皇宫方向看去,红红火火的很是耀眼。
  她上辈子读大学的时候,就常在学校的西门摆摊子,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月亮也是一样的月亮,人也是一样的人,时空真是奇妙,将她从21世纪带到了赵国,让她经历了顾侯府的繁荣鼎盛和惨烈的寂灭。
  有时候,她真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可能还在梦里没有醒。
  正在晃神的顾言倾,丝毫没有察觉到一位故人的靠近。
  烛火将顾言倾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在汤锅不断升腾的热气里,顾言倾的脸好像加了一层光晕一般,脸上抹着的炭灰被蒸汽弄得黑一块白一块,有些滑稽,可是顾言倾浑然不觉。
  沈溪石在两米开外,便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动,发现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醒后,阿倾留给他的,还是那一片废墟。
  藿儿发现主子脸上的异状,用黑乎乎的小手又抹了两把,轻声道:“主子,可别怪奴婢。”
  顾言倾笑道:“怎么会!快去忙吧!再过一会就可以回去了!”
  沈溪石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脚步,腿上好像绑了铁块一般,十分沉重。
  顾言倾刚接过一位大婶递过的二十枚铜钱,刚放进一个收钱的大布袋里,便觉得右边好像有一个阴影,心上一紧,忙握紧了布袋子。
  一抬头,却便看到了长身而立的沈溪石。
  他穿了一件墨绿色蜀锦交襟直掇,系着黑色云纹犀牛角带,头上的软脚襥头软哒哒的,像是可怜巴巴邀宠的小孩手,有那么一瞬间,顾言倾心头本能地涌上来熟悉的情感。
  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他已经不是当初明远伯府后园里被欺凌的庶子,她也不再是赫赫扬扬的承恩侯府嫡小娘子。
  顾言倾敛了心神,漠声道:“一碗,二十文!”
  沈溪石喉间有些阻噎,嘴张了又张,还是发不出声音,用牙齿咬破了舌头,一阵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后,沈溪石才终于缓缓地说出了一句:“阿倾,别来无恙?”
  顾言倾漠然地搅着汤锅中的汤,好像面前的人并不是和她说话一般,只一心惦记着食材别沾了锅,蒸汽氤氲在她的脸上,沾在了她的睫毛上,顾言倾觉得眼睛好像被熏得有些酸涩。
  藿儿原在抹着桌子,察觉到这边的不寻常,忙走了过来,“阿姐!”
  顾言倾倏然抬了头,喊了一声“藿儿!”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抿着嘴唇,有些可怜地看着藿儿。
  藿儿在这男子和主子之间来回地看了几眼,闹不明白,主子是怎么了?
  沈溪石一眨不眨地看着顾言倾,生怕他一眨眼,她又跑了,软着声调道:“阿倾,我一直在等你!”
  顾言倾只是木楞楞地望着藿儿,眼睛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听见,可是藿儿却是听见的了,这人喊主子“阿倾”,显然是认识主子的,看主子的样子,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主子失魂落魄的样儿,藿儿只得擅自做主对这不知哪儿冒来的小郎君道:“这位郎君,你怕是认错了,这是我寡居在家的阿姐,不叫阿倾。”
  沈溪石迟缓地看向了藿儿,“寡居?”倏尔一笑,眼里不觉便濡湿了,“阿倾,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我都一直在等你!”只要她还活着,沈溪石便觉得左胸口那里的跳动才是真实的。
  是她在他幼年的时候,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和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一点一点地攻破了他的心房,让他知道这个世界还有火热的颜色,炙热的手感,和一颗会因喜悦、兴奋、紧张而加剧跳动的心。
  “藿儿姑娘!”
  三人正僵持着,裴寂提着一个兔子琉璃灯兴冲冲地跑来,“藿儿姑娘,这是送你的!”
  藿儿有些摸不清头脑地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灯笼,直觉地侧头问自家主子,“主子,灯笼?”
  “啊?”
  裴寂随着藿儿的一声“主子”看向了顾言倾,也顺带着看到了自家主子!
  “爷,您怎么在这?”
  藿儿看向裴寂,“你家主子是谁?”
  裴寂看向了沈溪石,“枢相啊!”
  藿儿:“沈,沈枢相?”是她家主子的旧识!
  “藿儿,我们收摊吧!”顾言倾低了头,开始收拾锅碗瓢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