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顾言倾娇娇地依在了杜氏怀里,“姨姨,您总是打趣我!”杜氏衣服上熏得是柠果香,有着淡淡的清芬,闻来格外的让人安心,顾言倾有时候想,她到底是上辈子积了多大的福分,这辈子有杜姨这样庇佑她。
  许是言倾毫无戒备的依赖让杜氏心有所感,温声笑道:“你这话倒叫我想起贵妃娘娘,她幼时常问我,她长大了会不会是祸水。”
  顾言倾是见过杜贵妃的,确实很美,既不是端庄的美,也不是娇媚的美,更像是一种长在山间,极具灵气的美,顾言倾仔细想来,大概是贵妃娘娘的一双眼睛,清澈灵动,像山野间懵懵懂懂的小鹿。
  只是不知道为何,贵妃宠冠后宫,却一直没有诞下子嗣。
  等杜家的马车到了东华门,恰碰到杨国公夫人和杨幼榕也从马车上下来,杨夫人着了一身齐整的大红从一品国公夫人宫装,十分耀眼,顾言倾低了身子福礼道:“絮儿见过夫人。”
  杨幼榕慢了半拍,也给杜氏行礼,却被杜氏一把拉住了,顺势将自个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白玉镯子往杨幼榕手上一套,笑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杨幼榕看着手腕上忽然多出来的镯子,笑道:“杜姨套镯子的手法越发炉火纯青了,榕儿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
  另一边杨夫人不着痕迹地将顾言倾从头到脚看了一眼,笑呵呵地亲自将她拉了起来:“在这儿,可不许多礼。”
  杜氏又笑道:“姐姐是长辈,絮儿给你行礼是应当的。”
  杨幼榕今个着了一身玫瑰色琵琶襟上衣,秋香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行动间,隐约可见裙摆下露出来的一双粉缎重台高履微微露出来的鞋尖儿,见到顾言倾,微微点头示意。
  杨夫人看见女儿手上多出来的镯子,也没有多说,只是嗔了杜氏一眼,便携着杜氏的手往里头走,早有宫女候在内门引路,却见一旁的小角门里似乎有一群着了圆领皂袍的男子跟着内侍沿着宫墙边上走,顾言倾眼角瞥到领头的一个背影似乎有些熟悉,一时不知道是哪里见过,却听一旁的杨氏低声道:“听说今儿个还唤了汴京城里头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呢!”
  杜氏低声笑道:“想来是陛下慈孝,哄淑太妃娘娘和太后娘娘开心呢!”
  杨夫人点头笑着应和,不一会儿便到了升平楼,里头已经坐了好些夫人、小娘子和宫中的妃嫔,刚踏进来,便听门外的小黄门唱喝:“惠妃娘娘吉祥!”
  顾言倾立即低头半蹲了身子,跟着众人一起给给惠妃娘娘请安,杨惠妃脆生生地笑道:“众位夫人、小娘子都免礼。”自去扶了自家娘亲杨国公夫人,携了杨夫人往位上坐去。
  顾言倾跟着众人抬头看去,见惠妃娘娘不过与她一般大的年纪,芙蓉面,柳叶眉,身姿婀娜,尚带着少女的娇软,听说近来风头盖过了贵妃娘娘。
  顾言倾依着杜姨坐下,便察觉到一道灼灼的视线,抬头往对过左侧方看了一眼,便对上了魏静晏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
  顾言倾心下微微一动,莫名地抿了唇。
  魏静晏穿了一身紫色云雁挑肩品服宫装,梳着坠马髻,露出美人尖来,是顾言倾不曾见过的雍容华贵,坐在杨国公夫人下首。
  魏静晏自然看见了顾言倾的紧张,心下一哂,不想自个还把她吓到了,到底没有以前的胆子大了,又暗嘲,就这胆量儿,还敢回京,也不怕被生吞活剥了。
  两人无言地对望着,顾言倾尚且不知道,魏静晏眼下这般,到底是认出了她,还是为着魏三娘的事,迁怒于她?
  忽听魏静晏朗声笑道:“顾小娘子,我一人坐着孤单得很,不如你和我同座吧!”
  她一出声,众人都朝顾言倾望来,上头的杨惠妃眼眸一亮,笑问:“近来一直听到顾小娘子的大名,今个竟也来了?”
  顾言倾起身行礼道:“絮儿惶恐。”
  魏静晏别有深意地看着顾言倾,笑道:“顾妹妹你惶恐什么?”
  第45章 踩脸
  顾言倾心下又是一震, 实在闹不明白魏静晏今日三番两回地话里有话到底是为何,她离开汴京城多年,已然不知道魏静晏对她到底还有多少情分, 眼前看见的人是否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她心里没有把握, 便越发小心谨慎了些,抬头对上魏静晏一双平静的眸子, 微微笑道:“民女想不到宫里的娘娘也知道民女,是以一时惶恐, 民女出身乡野, 言辞若有不当之处, 还望侯夫人多多包涵。”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自认自己不过是无知乡女, 若有得罪,原不是她的本意。
  对面的魏静晏听她这般说,原先还算温和的一张脸,忽地便降到了冰点, 竟是看也不看顾言倾一眼,低头转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子,不冷不热地道:“又是一个伶牙俐齿的。”
  她这副忽冷忽热的怪样子, 饶是在座的夫人、小娘子们都看惯了,也断不曾想到,魏静晏如今在杨惠妃跟前也敢这般放肆。
  一时都看向了上头的杨惠妃。
  倒是杨惠妃似乎不以为意,樱唇微微上翘, 面上便现了一对小梨涡,说不出的柔婉娇嫩,顾言倾一时也看得有些晃了眼,暗道,怪道能和贵妃娘娘一争荣宠,也不知道这些年贵妃娘娘怎么样了?
  只听杨惠妃道:“顾小娘子莫要害怕,侯夫人是和你说着玩呢!她啊,平日里压根一句话都没有,今儿肯开腔话,足见对你的喜欢了。”
  顾言倾闻听这话,心上微微有些不适,什么叫对她的喜欢?
  对过的魏静晏皱眉淡道:“惠妃娘娘又编排妾身。”
  杨惠妃温和地轻轻摇了头,似乎对魏静晏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着又脱了手上的一串绿松石珠子,交给一旁伺候的宫娥,笑道:“我见絮儿妹妹便像看见榕儿一样喜欢,妹妹带着玩儿,莫要嫌弃。”
  她嘴里的榕儿是她的亲妹子,杨国公府的嫡小娘子,杨幼榕。
  顾言倾心下不由暗暗腹诽,她不过是自谦一句,这些人就顺着话儿往她脸上踩了,莫说魏静晏和她年纪相仿,退一步说,即便魏静晏是长辈,可她今个是杜姨义女的身份,坐在杜姨跟前,若说要去讨好谁,岂不是打杜姨的脸?
  就是不知道惠妃是真的这般天真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故意踩她和杜姨的脸。
  正想着,宫娥将那串绿松石珠子送了过来,顾言倾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杨惠妃不甚喜欢的东西,那珠子成色虽好,可却并不甚鲜亮,一看便是在箱底挤压了许久,竟连日常的擦拭都没有做到。
  自来长辈送旧物给小辈,是疼惜怜爱之情,杨惠妃和她年龄相仿,拿这种东西出来,便是轻看了。
  顾言倾轻轻地抬头对着右上方的杨惠妃看了一眼,头上簪着一支镂金嵌宝牡丹簪,两鬓贴着同色的掩鬓,右手腕上是一只镶宝石双龙纹金镯子,那龙的口里似乎含着一颗珠子,在这升平楼里一众珠光宝色的女眷中,依旧难掩杨惠妃的鲜亮。
  却唯独她眼前的这串绿松石与杨惠妃格格不入,倒像是一早便为她准备好似的,顾言倾即便看穿,在陛下的妃子面前,也只得低首谢恩:“絮儿多谢惠妃娘娘赏赐!”
  “免礼!”
  “谢娘娘!”
  顾言倾刚一起身,便听到对过魏静晏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顾言倾恍若未闻,十分镇定地依着杜姨坐下,心里打定了主意,不理魏静晏。
  杜氏安抚地看了言倾一眼。她知道杨惠妃是因着阿宝迁怒她,不敢拿她开涮,便使劲踩言倾了,言倾是她新收的义女,又即将由她府里出嫁,杨惠妃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将那灰不拉几的东西当宝贝一样赏给言倾,犹如打赏乞丐,还要人感恩戴德,当真是好大的脸面。
  一时又默叹,一会儿阿宝知道了,怕是又要闹了。
  ***
  长宁殿里头,杜贵妃正慵懒地依在贵妃榻上翻着话本子,她近来身子总有些发懒,即便外头春光明媚,她竟一点心思也没有,往年,她还总闹着要陛下陪她出宫去玩。
  墙角的铜麒麟小香炉里正燃着苏合香,轻轻袅袅的,外头树影晃动,映在琉璃窗上,晃得人眼睛发晕,杜贵妃揉了揉眉头,到底惦记着一会要去见阿姐,不敢就这般昏昏睡去。
  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话本子,忽听见外头宫女在齐呼着“陛下万岁万万岁。”
  微微愣了一下,正准备起来,想到陛下近日做的混账事,心上又有些不痛快,依旧半倚在贵妃榻上,继续看着话本子,这是近日底下的人才帮她淘到的一个话本子,写的是一个被抄家的小郎君在沦落为奴后,遇到了昔年的心上人,故事倒是不俗。
  元帝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贵妃一手托着脑袋,一手翻着话本子,垂散着头发,刘海覆了右边一小半的光洁的额头上,慵懒得像一只小橘猫,不由摇头道:“阿宝,今儿个可是淑母妃的生辰,你怎地还在殿里呢!”
  阿宝眼皮抬也不抬地道:“左右从长宁殿到升平楼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元帝近前将阿宝抱了起来,软腻的手感微微一碰触,便有些舍不得松手,抱着阿宝坐在了榻上,刮着她翘挺的鼻子宠溺地道:“都快三十的人了,整天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阿宝眸子微暗,“左右又没有孩子,还不如自个养自个。”
  “阿宝!”元帝微微提高了声音,似乎有些不悦,不过阿宝依旧垂着脖子,没有理他。
  元帝知道她为着他要纳丹国的小娘子为妃的事儿和他别着劲,他最看不得她暗暗无光的样子,怜惜地道:“阿宝,说来惭愧,到底是我负了你。”
  杜贵妃听他话音有些萧瑟,心下也有些不忍,明明当年他们那般相爱,不过十四年,两人之间竟已蹉跎成这般,偏着头,半认真半玩笑地道:“陛下,大概到底是江山比阿宝重要,亦或许,朝堂上的一位要员也比阿宝重要,如今,不轻不重的一位南院大王府上的小娘子,也比阿宝重要,这些年,阿宝在你心里的位置似乎一退再退,还是你以为,阿宝可以一忍再忍?”
  江山重要,他娶了皇后,大臣重要,他纳了杨穗儿进宫,眼下又要纳丹国的小娘子入宫。
  阿宝说着便红了鼻子,也不管陛下今个穿得是什么,眼泪鼻涕就往他身上蹭,她自来刁蛮,元帝一身红袍给她蹭得皱巴巴的,还是只急着给她擦眼泪,哄道:“可别再哭了,我刚远远地看见惠妃往升平楼去了,也不知道你阿姐到了没?”
  “呼”地一下子,阿宝猛地站了起来,自个用绢帕抹了泪,喊着外头的宫女进来伺候她净面梳洗。
  动作一气呵成,仿若精灵附体,饶是元帝已经见识过多回,还是有些傻眼,刚刚他似乎已经在进行自我谴责?
  阿宝吩咐了宫女后,瞪了一眼元帝,哼道:“这般重要的事,哥哥也不早说!回头我阿姐吃了亏,我可不饶你那心头好!”
  元帝笑着应道:“嗯,不饶,小祖宗你厉害!”
  阿宝咬着唇,红红的眸子里泛了一点笑意,扭身进了里间,让宫女帮她换衣服,一边吩咐一等宫女如非道:“快去太后那里看看,什么时候往前头去。”
  不过须臾,杜贵妃就妆扮好了,三千青丝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子绾起,面上敷了淡妆,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盈盈在陛下跟前转了一个圈,玫瑰色绣着芍药花的十六副罗裙,层层叠叠地在元帝跟前荡漾开。
  升平楼里杜氏端起面前楠木雕花长几上的茶碗,微微抿了一口,便听宫人唱喝:“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庄淑太妃娘娘吉祥,瑞和贵妃娘娘吉祥、贤妃娘娘吉祥。”
  杜氏带着言倾饶过小长几,跪在了大殿中,“太后娘娘千岁,庄淑太妃娘娘吉祥,皇后娘娘吉祥,瑞和贵妃娘娘吉祥、贤妃娘娘吉祥。”
  顾言倾垂着头,眼风隐约看见紫色、芙蓉色、杏黄色、玫瑰色的裙裾细细窣窣地从眼前拖曳而过,一阵淡淡的脂粉味袭来,顾言倾不由微微屏住了呼吸,等众人到上首坐下,才小心翼翼地喘了气。
  沈太后往底下一看,见众人都是姹紫嫣红、珠翠环绕,一时看得都有些晃了眼,笑道:“都快快起来吧,好些日子没这般热闹过了,我今个也是沾了太妃的福气。”
  庄淑太妃笑道:“姐姐这话说得,还是姐姐心疼妹妹,给妹妹这份脸面。”庄淑太妃显然是真的高兴,眉眼俱是笑意,又对皇后娘娘道:“也是劳累了皇后。”
  “这是臣妾该做的,淑母妃折煞臣妾了!”因着沈太后看顾淑太妃,连带着皇后自来也给淑太妃两分脸面。
  一番寒暄过后,便有宫人端着漆红镂金食盒过来,不一会儿顾言倾身前便摆了杏仁奶茶、御膳豆黄、莲蓬豆腐、八宝野鸭、奶汁鱼片、绣球干贝、八宝兔丁、玉笋蕨菜等,随着小黄门唱喝:“开宴!”
  上头的皇后娘娘起身道:“臣妾敬母后和淑母妃一杯,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淑母妃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沈太后和淑太妃笑呵呵地饮下,接着大殿中央便有乐伎舞姬上来表演助兴。
  杜氏怕言倾吃不好,示意银九将那味淡不粘口的豆腐、笋片往言倾跟前挪,低声道:“怕是要两个时辰呢,多少吃点。”
  顾言倾微微点头,心不在焉地夹了一箸笋片,看着眼前身段婀娜的舞姬甩着长长的水袖在大殿中央旋转,暗道似乎是结合了丹国的胡璇舞,裙摆倒是旋裙,只是那杏黄短衫倒比前些年宫宴上的服装更透了一些,隐约可见舞姬胸前的一片玉雪,暗戳戳地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后宫子嗣稀薄,沈太后出了此招。
  今儿只开升平楼的宴席,不似从前官家尚要在集英殿里头宴饮大臣,是以今个的每一道菜倒似是刚出锅的,有些微微烫口,笋片当真如玉一般,顾言倾一早便起来,又是下跪又是高呼千岁,当真有些饿了,一连夹了几箸,却也是缓缓地咀嚼,
  这大殿之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吃了几片,便也不敢多吃,正待放箸,忽然面前多了一碟子玉笋出来,小宫娥轻声道:“景阳侯夫人说见小娘子喜欢。”
  顾言倾抬眸看去,魏静晏正缓缓地喝着杏仁奶茶,似乎这一碟子菜和她没有关系一般,顾言倾低声道:“帮我谢谢侯夫人。”
  又忽地上头的陈贤妃笑道:“母后,宫里的这些乐伎、舞姬的歌舞都看得有些乏味了,莫如让诸位小娘子们表演?”
  皇后笑道:“还是妹妹有心,臣妾添个彩头……”
  皇后后面说了什么,太后又说了什么,顾言倾已然都听不见了,脑袋“嗡嗡嗡”的,她昨夜里便提了心,害怕又要上去表演,她在顾家十三年,琴棋书画都是按照正经的侯府小娘子的教程学的,虽说并不甚出彩,但是应付这些场合却是堪堪够的。
  只是眼下,她却一样也做不得,不然,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众人将她往顾言倾身上联想了,汴京城里勋贵之家的女儿学得东西都是一个套路,礼仪要请宫里的嬷嬷来教,书画要研磨大家的,琴也是汴京城里的名师指点,她身上积淀了顾侯府太深的印记。
  蓦一抬头,便撞见上位一身玫瑰色襦裙的,似乎是贵妃娘娘,一双清亮的眸子正含笑的看着她。
  第46章 突破口
  那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好像一直滋养在山林中间, 从来不曾被这俗世沾染过,顾言倾暗暗惊讶于这许多年来,贵妃娘娘仿佛不曾变过一般, 正看得出神, 忽见贵妃娘娘对她眨了眨眼。
  顾言倾手里夹着的一箸玉笋“啪”地一声掉在了小几上,后头侍候的宫女忙过来用绢帕将那一片玉笋收拾走了。
  只听上头贵妃望着顾小娘子启唇笑道:“挨着林夫人坐着的, 可是阿姐新收下的义女?”
  当真是巧笑倩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