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节
  女人摆摆手,不在意的道:“你是阿速卫的汉人,比他们后头投降的高贵!”
  男人无言以对。
  原来这对夫妻,正是池唐与杨来来。方才杨来来在洗脸,忽听外头有人大哭,推开窗缝,居然是死叛徒姜老德,当即就给了他盆洗脸水,冻死算她立功!摆弄着脂粉盒子,杨来来一脸讽刺的道:“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条狗。真当主人丢两块肉骨头,就拿你当自己人了。我呸!”又回头瞪丈夫,“没见过你这么怂的!起开,他好端端的在外头号丧,定是出了事,我去外头听听消息。”
  池唐讨好的道:“我陪你去。”
  杨来来翻个白眼:“去屁,你见人就紧张。你说我要你何用?真真白认得那几百字,还不如我认不得字的。”说毕,一甩门,出去了。
  池塘早被骂习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横竖巴州堂客的男人,没几个不被收拾的。他原是亲兵,擅长打架,又不擅长探听消息。只可惜年岁渐长,体力不支,既不会种田也没个打铁刨木头的手艺,是该想想将来做些什么营生了。
  杨来来穿上件灰色的披风,挎了个篮子,大摇大摆的上街,一路跟左邻右舍招呼不断,跟大家伙炫耀她去城那头买上回看见的花布,惹的好几个跟她不对付的妇人呸声不止。走到大街上,果然见皇榜处围着不少人。她装作凑热闹的样子赶上前,随手抓了个穿长衫的问道:“什么事?大家伙都笑呵呵的,敢是万岁爷要免税?”
  穿长衫的呸了一声,低声喝骂道:“免屁的税,也不知道是谁给圣上灌了迷魂汤,弄出均田令来,还叫不叫人活了?”
  杨来来陪笑道:“哟,大叔,您看,我一个妇道人家,听不懂话,您能不能讲讲均田令是个甚?我看看与我家相干不相干?”
  穿长衫的上下打量了番杨来来,见她眉眼清秀,衣裳干净整洁,便知有点家底,低声叹道:“你家可有田?”
  杨来来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穿长衫的道:“那你家是做生意的了,与你们不相干。这均田令,就是把富户的田抢了,大家伙平分。”
  杨来来惊呼道:“那不是强盗么?”
  “嘘!”穿长衫的骂道,“你个妇人,好不懂事!闭嘴!”
  杨来来捂住嘴,大眼睛里渗出了泪。穿长衫的一看就心软了:“唉,谁说不是呢?南边土改,北边均田,不给人活路啊!”
  穿长衫的也只是个小地主,看了告示,心如死灰,没心情跟杨来来闲话,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走了。
  杨来来先去买了布,回来的路上,人人都在讨论均田令。这年头,富人少穷人多,闻得报名就有田分,街头的乞丐直接轰动了。北方不比江南,气候恶劣,每每入冬,都不知冻死多少人。开春了五成兵马司的拿板车拖着尸体去城外烧,得烧三天三夜才能烧干净。他们有今朝没明日,这种时候,比南边人更敢赌,哪怕是报名就给抓壮丁,也先混成个饱死鬼再说,天实在太冷了。
  伊德尔的确打着抓壮丁的主意。先前陈朝孱弱,他们以少打多,根本不必在乎汉人当不当兵。春日里布日古德一战,损失惨重,他便意识到,以少打多的换成了别人,他需要海量的人口去战斗。这些人口从何而来?自然是从隐户中来。而养几十万的兵,粮食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自耕农的田里来。均田不是甚新鲜事,哪朝哪代都要做的,否则不足以支撑战争。只不过炎朝特殊,再是打着华夏正统的招牌,他们内里是分了亲疏的。再则,炎朝的核心便是几大部族,伊德尔动他们的利益,相当于自掘坟墓。而想要军费充足,便只好牺牲汉臣,以确保炎朝江山稳固。
  但是如此一来,伊德尔悉心维持多年的戎汉平衡就此打破,对付管平波,变成了一场豪赌,赌赢了一统天下,赌输了血本无归。
  伊德尔不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只是到了如今的地步,想皆大欢喜再不能够,只能果断做出抉择,否则长此以往,拖也被梁朝拖死了。好在均田令是民心所向,炎朝不似梁朝的小气,人口更少,亦没有女人分田的规矩,故每个农民获得的土地数量,看起来远超过梁朝,最少的都足足有二十亩。家中若多几口男丁,立刻翻身做了地主。是以,中小地主虽不高兴,确也不难接受。至少比梁朝人均两三亩强多了。
  均田令商议的时候,就没带汉臣。首辅张云亭仅在皇榜张贴前一天才知道,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在炎朝,战战兢兢,为的是家族的延续。如今万顷良田、数代积累,尽数化为乌有。独自在家中枯坐到天明,残留在内心深处的,只有悔意。
  在朝堂混了半辈子,张云亭岂能不知梁炎二朝之优劣?可家大业大的他,如何舍得下几代基业?何况梁朝对读书人的公然践踏,比炎朝还不如。都说良田最为稳妥,无论何等天灾人祸,只要祭田还在,总有翻身的本钱。不料天降不祥,华夏大地上,当家的不是菇毛饮血的异族,就是蛮不讲理的女人。泪水划过张云亭布满褶皱的脸,他双手撑着额头,进退维谷、南北皆是深渊,他该何去何从?
  杨来来探了一圈消息,心中有了计较,装作无事人,慢慢折回。她住的那条街多是商户与军户,与陈朝不同,炎朝商户地位尚可,军户更是凌驾于四民之上,故住在此处的,算的上是京中家底颇丰的人家。又因他们主要靠经商和打仗,与均田令不相干,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聊的唾沫横飞,连杨来来新买的花布都无人关注了。
  杨来来不以为意,她又不是真的无知妇人。推门进到家中,池唐迎上来,悄声道:“外头都在说均田令,可是真的?”
  杨来来看了看窗外,见无人经过,才道:“去衙门里报户籍,皆可领田。”
  池唐惊讶道:“流民也可以?”
  杨来来点头。
  池唐还想问,却见杨来来眉头皱的死紧,似在思考什么,忙闭了嘴。默默的去屋外扛了捆柴禾,生火做饭。寻常人家没那多讲究,吃麦子的做馒头,吃稻子的做米饭。菜是没有的,能混着萝卜白菜做碗干饭出来就不错了,便是以池家家境,也只能如此。
  不多久,灶台上飘出了香味。杨来来突然道:“瓦罐里还有没有猪油?”
  池唐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道:“还有半罐,你想吃炒菜?菜被我混在饭里煮了,我去隔壁借点。”
  “不用了,”杨来来咬了咬嘴唇,又道,“今晚我们吃猪油拌饭。”
  池唐眼前一亮,杨来来穷苦出身,过日子比较节俭,非年节难得肯让他奢侈的吃猪油拌饭,今日不知哪家神仙开了眼,让他能解馋。欢快的拿起勺子,在瓦罐里舀了两大勺猪油,拌在了饭里。猪油的香味被热腾腾的饭熏了出来,连带青菜萝卜都泛起了光泽。
  池唐端着饭走到桌边,在杨来来跟前放了一碗,笑道:“快吃,我给你多放了小半勺油。”
  杨来来轻笑。她被窦向东送给池唐时,才不到十五。一同被送给亲卫的有六七个女孩,到了京城后,除了她之外,都生了孩子,安生的当起了贤妻良母,渐渐与她分道扬镳,及至陈朝覆灭,再没了消息。多少年来,她因无生育,被无数人耻笑羞辱,池唐却是待她如初。
  杨来来笑着笑着,眼里流下了泪。池唐此人,说好听点是憨厚,说难听点是愚笨,没有她从中斡旋,只怕早尸骨无存。可是,当年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给孔彰当亲卫的池唐,给了她能给的全部。关爱、钱财,她想要,统统给她。贫贱时最见真情,有夫如此,够了。
  池唐莫名的看着杨来来,急切的道:“你怎么哭了?可是方才出去受了气?”
  杨来来摇摇头,道:“风迷了眼,吃饭吧。”
  单纯的池唐应了声,三两下的扒干净了饭。杨来来小口小口的吃着,心想,多年细作,她攒下了不知多少银钱,何必为了演的真,如此亏待了丈夫呢?
  寻常百姓家里,等闲不点灯,费油。冬日天黑的早,一条街上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杨来来打发池唐睡下,自己却睡不着。均田令,相当于掘了官员们的根,以她多年混迹京城的经验来看,当官的岂有那么好糊弄?
  杨来来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张云亭连姓唐的都没忠,他会让姜戎予取予夺?如果她是张云亭,会怎么做?会……造反……么?
  第332章 逃跑
  第129章 129逃离
  杨来来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夜, 至天明时,满脸憔悴。
  醒来的池唐皱眉:“你到底怎么了?从昨日起就不对劲,真没人欺负你?”
  杨来来却问:“你今日要去营里?”
  池唐反问:“我哪日不用去营里?”
  “别去了。”
  “呃?”
  “我说别去了。”杨来来抿了抿嘴道, “你去告个假, 说我见红了,怕是要小产, 家里无人, 你照应两天。”
  池唐惊喜的看着杨来来:“果真?”
  杨来来对丈夫的智商早已绝望, 瞪了他一眼道:“假的!”
  池唐顿时蔫了。
  杨来来快速的道:“你立刻去告假, 我在家收拾东西, 趁午间人少时,喊上卖丝线的老张、和开铺子的老秦,我们走。”
  池唐愣愣的道:“去哪里?”
  杨来来已经开始打包,手上不停的道:“应天。”
  “为什么?”
  杨来来不耐烦的道:“没有为什么,快去。”
  池唐急道:“我做了逃兵,就没俸禄了。”
  “然后呢?”
  “那你吃什么?穿什么?”池唐道,“我没钱,你就跟人跑了!”
  杨来来扶额, 十几年了, 为何依然如此的……朴实……深深叹了口气, 揉揉池唐的头发, “我不会跑,乖,去吧。”
  池唐不肯动。
  杨来来看着池唐, 认真的道:“我只是不想你没命而已。”
  “我是中军,不打仗,不会没命。”池唐坚持道。
  “不,跟打仗无关。”杨来来神情严肃的道,“京城要乱,我们的钱够多了,不赚了,走!”
  池唐呆了:“我们家……钱够多了!?”
  杨来来登时火起,一脚把丈夫踹出门,威胁道:“午时之前赶不回来,你就再见不着我了,看着办!”
  池唐一个激灵,撒腿就跑,转瞬间消失在了接口。
  杨来来从床底下刨出口箱子,抱在了怀里,气喘吁吁的闭上眼,张云亭绝不会妥协,真打起仗来,池唐这等给孔彰当过亲兵的就是头一个炮灰。她们不能等了,必须撤离,希望此回,能再一次逃出生天。
  老张走街串户的买丝线,均田令这等大事,料定杨来来要与他商议,天亮不久,匆匆挑着担子来了。杨来来低声对老张道:“京城只怕要乱,你速速告诉老秦,叫他安排,我们立刻离京。”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你男人在中军,好走么?”
  杨来来道:“他一个小喽啰,丢了三五日没人注意,待我们上了运河便无事了。”
  老张低声道:“要过年了,我们出门贩货,只怕人不信。”
  杨来来道:“交给老秦,要他联系打铁的,南来北往的客商多的是,我们回鄂州老家过年,有甚奇怪。”
  巴州与鄂州搭界,口音有七八分相似,路上装鄂州人倒不怕被揭穿。老张点点头,他们当细作的,刀口舔血,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当年窦家布局在京中的探子,死的死散的散,他们几个多亏了老秦会周旋,杨来来的姐姐又是管平波的心腹,联络上了梁朝的暗桩,方艰难存活,换了个主家,接着干本行。
  梁朝的暗桩之一,正是方才杨来来提的打铁的,老张联络上老秦,老秦又跑了趟铁铺,表示希望暗桩能护送他们南下。杨来来非军籍,愿意为虎贲军传递情报,虎贲军得记她的人情。既然她想金盆洗手,便不能拦着。强扭的瓜不甜,探子更是最好别把事做绝。因此打铁的爽快的道:“放心,便是看在我们杨部长的份上,我们亦会护你们周全。”
  老秦暗道,杨雪雁都被撤职了,还有这等威望,路上必定要照应好杨来来,好叫她到了应天,给他们寻个营生。多年细作,老秦早不想干了。奈何巴州几千里之遥,世道又乱,无人护持,岂敢轻易上路?虎贲军又不买他的帐。忽闻杨来来要撤,喜的屁滚尿流,忙不迭的联络虎贲军,恨不得今晚就跑。
  组织的力量是强大的,当日晚间,前来给杨来来“看诊”的大夫就回复了消息,叫他们稍等二日,寻了合适的船就走。
  想靠自己跑是不可能的,杨来来便乖乖在家装要小产的孕妇。池唐那性子,到哪里都难混的开。便是因出身阿速卫,进了中军,也是个叫人欺负的大头兵。他说请几日假,军头故意拿乔不肯批,扣着他不让回家,急的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容易熬到下半晌可以出营的时候,没命的往家中跑,见杨来来好端端的在家里,双脚一软,跌在了地上。
  杨来来气急败坏的骂声如同天籁,池唐欣赏了半日,揣着老婆给的银钱,回到军营打点上官,才终于顺利的请到了假,呆在家里应对“热心”来“探病”的街坊四邻。杨来来平时为人张扬,人缘着实不大好。妇人们面上带着笑,含沙射影的耻笑她是下不出蛋的鸡。以池唐的迟钝,原本听不出来,奈何多年来被人笑多了,不得不生出了敏感,替杨来来委屈的不行。
  熬了足足两日,终于在第三日上,家门口来了顶轿子。街坊探头问:“你不是要休养么?怎地还要出门?”
  杨来来有气无力的道:“昨天夜里,我死了的老娘1托梦说,我命里无子,她求了许久的观音,才给我求了一胎。现要小产,皆怪我素日不虔诚,叫我去观里住两日。劳你们替我看看屋子,我后日就回。”
  几个街坊嗑着瓜子,幸灾乐祸的看热闹,池唐把杨来来抱上了轿子,自己背着个大口袋,步履沉重的往外头去。
  几个妇人立刻叽叽喳喳的道:“看她脸色青白,去庙里住两天,还不直接小产了?”
  “该!我看她就是平日里仗着生得好,张狂太过,菩萨才不待见她。”
  杨来来在轿中隐约听到巷子里的议论声,眼睛泛酸,并非为了妇人们的刻薄,而是在这个巷子住了多年,多少生出了些许情谊。这些街坊并不坏,只是嘴上爱占个便宜。他们逃过了陈朝覆灭,好容易在炎朝活下来,又能否逃过即将来临的乱象?杨来来不识字,池唐也只认得几个常见字,教不了她。她说不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诗句,但能感受到覆巢之下无完卵的悲凉,就如当年一起上京的女孩子们,如今都杳无音讯,不知零落去了何方。她甚至无法告诉街坊,将要大乱,赶紧躲避。她不能说,因为自己想逃;也无法说,天下之大,何处有太平?梁朝,有么?
  正元五年(梁绥定元年)腊月二十九,炎朝京城突然暴。乱,不知哪里来的起义军杀进了京城,高喊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对姜戎居民进行了屠杀。
  姜戎乃百战之师,短暂的失神后,很快反应过来。单打独斗,瘦弱的汉人难以对抗姜戎。小股的起义军仅仅几日便被扑灭。然,收拾完残局的布日古德愕然发现,初五开衙的当日,原该上朝的几位汉臣高官消失了!张云亭家人去楼空,他们好似约定好的一般,齐齐撤离了京城,留下毫不知情的低阶汉臣在朝中瑟瑟发抖。
  伊德尔面沉如水,心知前几日的叛乱,正是张云亭所为。这点力量远不能撼动炎朝,那股起义军的目的,只为喊出那句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当年这帮文臣领着陈朝的几十万大军,都不堪一击,现跑出京城,能掀起什么浪?然而,疥癣之痒虽不致命,却也烦人,尤其是对他的均田令会造成很大的影响。伊德尔一拳砸在桌子上,暗骂了声娘,他小瞧那帮龟孙了!
  起义军一通打砸抢烧,本就破败的京城更显凄凉,倒是无人再记起中军少了个池唐这等小事。杨来来的街坊熬过莫大的惊吓,再不见她回来,只当她死在了路上。几个人撬开了她家的锁,把家什一扫而空。便是她逃出了生天,也能推到起义军头上,自己装作万事不知。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只怕再也见不到闻讯而逃的杨来来,因为,更大的混乱即将来临,他们根本活不到王师北定的那一天。
  京城动荡的消息,在张云亭等人的推波助澜下,疯狂的外传。在运河上的老张几乎要给杨来来跪了,这判断力,着实不一般,他决定到了应天,抱紧杨来来的大腿不松手。杨来来亦是后怕,幸亏跑的早,否则即便没受起义军波及,出过事的京城会比之前严密百倍,池唐想要脱身,绝无可能!
  货船一路打点,顺着运河抵达了海右边境。两国交战,货船不能入吴郡。杨来来以身体不适,原地休养为由,离开了运河,联系上了边境的暗桩。海右郡没有梁朝治下严密的邬堡,活动颇为容易。暗桩不费什么功夫,便将一行人送入了吴郡。梁朝驻守吴郡边境的将领是莫日根,与池唐算旧识。可惜两边不是一条线,彼此并不知情,池唐便在莫日根的眼皮子底下,登上了开往应天的大船。
  进了吴郡,逃命的一行人方才松懈下来,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抵达了应天才迷迷糊糊的醒转。几个人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下了船,码头的喧嚣便迎面袭来。
  池唐忍着不适抬起头,看着行人如织,繁华到了极致的应天城外的风景,呆了!
  第333章 姐妹
  第130章 130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