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陆景渊当然听出了他话中的送客之意,虽然心下有些不悦,但他更明白有些事不能硬来。
  那丫头虽然喜欢他,可方才在船舱中她抱着胡九龄胳膊撒娇痴缠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对着他时那丫头可从没这么亲近过,毕竟十三年的养育之恩摆在那。不仅如此,那丫头还是重生的,有着前世记忆,愧疚之下她对胡九龄的感情肯定更深。
  纵然他能以强权压迫,可刚过易折,若是冲动之下他做出什么举动,只会将那丫头推得更远。
  如此,不如以退为进。
  于是站在一旁的陆平看到瞠目结舌的一幕,向来高傲、从不知退让为何物的小侯爷,在船舱中刚发生“激动人心之事”——虽然他当时不在现场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但以他十年跟随侯爷的直觉能知道肯定是好事,这等应该跟胡家姑娘呆在一起的时刻,面对胡九龄明显的逐客令,竟然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胡老爷所言有理,本候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不仅答应了,还自觉找好台阶,这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小侯爷么?
  “景哥哥要走?”心下有些不易察觉的不舍,阿瑶忙道:“我送你出码头。”
  原来如此,是想将胡姑娘从胡老爷身边调开。想起几日前城南铺子前那一幕,小侯爷直接把胡家姑娘抱上马,然后两人并乘一骑招摇过市,最后单独在外面呆了半天,陆平觉得自己心下悟了。
  不愧是英明神武的小侯爷,连追求姑娘的手段都如此高杆。
  出于对小侯爷的无脑崇敬,这会陆平华丽的脑补过度。除他之外,在场还有另外一人也跟他想到一处去,那边是爱女如命,且将小侯爷当成最大敌人的胡九龄。
  “送侯爷之事交给旁人就好,咱们去未免太过打眼。阿瑶且先留下来,正好今天人齐,阿爹跟你说下商船调度之事。”
  这老狐狸,可真碍眼。在阿瑶提出相送时,陆景渊已经思考起了码头几处入口的地形,还真让他发现处比较隐秘的地方。刚才在船舱内有些话说得不够清楚,他得趁热打铁。可胡九龄一句话,却打乱了他全盘计划。
  心下有些烦躁,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阿瑶。
  正好阿瑶抬头,四目相对间她略有些歉意地看过去。
  “的确是我思虑不周,那便依阿爹的。”
  我家姑娘,当然听我的,挺直胸脯胡九龄看向陆景渊。人情归人情,可不代表他会因这点人情而对小侯爷处处避让。
  喊来旁边眉清目秀、一看就透着机灵相的小厮,他郑重嘱咐一番,命他好生引侯爷出码头。
  终于把人送走,胡九龄长舒一口气。带着阿瑶上船,他引她去见码头上的管事,然后站在船头亲自给她指着附近停泊的各色船只。
  刚才虽然是为支开小侯爷,但胡九龄想交阿瑶商船调度的心却是真的。拜师仪式那日他说得话字字句句出自真心,胡家只这么一个姑娘,日后产业不还是她的?以前阿瑶对这些没兴趣,他心里不是没有遗憾,但还是打算以她的幸福为重。而在她突逢奇遇,决心接手家业后,虽然对她那些遭遇心疼不已,但心里未尝不庆幸,胡家总算后继有人。既然阿瑶想学,那他必然要将平生经验倾囊相授。
  胡九龄对阿瑶那颗慈父心,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一句话: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这会他一一给阿瑶介绍码头管事,哪个是总管,哪个分管哪几艘船,言语间十分详细。而对上管事,他只有一句话:“日后姑娘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
  随着阿爹的介绍,阿瑶一一跟他们点头示意。虽然面露微笑,但她心里总存了点疑问。
  前世阿爹就是跟船队上京途中遭遇匪徒,然后胡家所有人尸骨无存。面前这些人……
  刚起了疑惑,然后她便看到后面急匆匆赶来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你!”
  “小的在接胡贵官家带来的人,来迟一步,还请老爷和姑娘原谅则个。”
  来人一副忠厚老实相,这会满头大汗,正不住地作揖。而他弯腰的动作,更让阿瑶想起前世记忆中某个熟悉的片段,那会她已经山穷水尽,变卖祖宅陪宋钦文赴京赶考。在鉴湖码头上船时,看到这人低头哈腰跟在沈金山后面。
  “他是沈家的卧底!”
  忠厚汉子瞳孔突然放大,扑通一声跪下来,“姑娘,冤枉啊。”
  在码头小管事和爱女之间,胡九龄会选择相信谁,自然不言而喻。自打听阿瑶说过重生之事后,他以整顿铺子为由,好生梳理了一番下面人手,还真找出不少沈家细作。只是他精力有限,且最近事多,一时间还没来及管码头。
  这会阿瑶起了头,他自然接下去。
  “去个人,查查他方才做了什么。”
  掌家多年,胡九龄在胡家有绝对的权威,即便其它管事云里雾里,这会还是马上命人去查。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只是一个不甚重要的小管事。很快便有人查出来,方才趁着等候胡贵之机,这人走开了一会,而他曾出现在过旁边的沈家码头,跟沈家人说过几句话。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忠厚脸汉子抵赖。
  “老爷、姑娘,小的也是被逼的。小的家中有个儿子好赌,上次在赌场欠下巨额债务,正好被沈家姑娘所救,从那之后她便要挟上了小的。那么大一笔银子,小的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只能听他们的。”
  又是沈墨慈!想到拜师仪式后突然消失无踪的沈墨慈,阿瑶总觉得背后有条毒舌吐着信子,找准时机便会随时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得让人去找找沈墨慈,最起码不能让她一直这么隐于暗处,阿瑶默默将这念头记在心底。
  “有阿爹在那。”
  看着阿瑶突然蹙起来的眉头,胡九龄轻轻拍下她肩膀,安抚道。
  对了,还有阿爹在身边,不仅阿爹,还有景哥哥,想到这阿瑶只觉背后凉意瞬间消散,心里暖烘烘的。
  心下安定又踏实,阿瑶逐渐恢复思考能力。
  “阿爹,如今这船炭大概是隐瞒不住了,不知景哥哥那边会不会受牵连,还有就是沈家那边,会不会有所防备。”
  忠厚脸汉子忙道:“就是借小的一千个胆,也不敢随意编排小侯爷。”
  那就跟景哥哥没有关系,放下一半担忧,阿瑶扭头看向阿爹。
  “阿爹,沈家几次三番欺辱上门,我胡家不能总这样坐以待毙。既然他们早晚要知道,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胡九龄期待地看向她。
  “女儿是想,我们直接敲锣打鼓,光明正大地告诉沈家。”
  那沈金山不得气死?预料到这一幕,胡九龄想都没想便点头答应。正好胡贵赶到码头,将带来的人交给码头管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折返回去,准备敲锣打鼓那套行头。与此同时胡九龄也没闲着,借着忠厚脸汉子背叛之事,当即他开始彻查码头上这些大小管事。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首先他将大管事叫到房内,跟他阐明利弊,开诚布公地恳谈。
  “胡沈两家相争多年,你管着码头应该很清楚这点。你也是我胡家人,知道若是沈家得了上风,日后会是个怎样的后果,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其实我也没指望这码头上所有人都对胡家死心塌地,但最起码要来个**不离十。不然每次押运绸缎,连船队安全都成问题,是不是?今日之事我也不怪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管着那么多事,总有看顾不上的时候。码头这边十几年没动,有些人也开始懈怠了,是时候清理下。依你看,哪些人心思不正?”
  能做到码头大管事的必然是胡九龄心腹,而且为人也不会太过愚笨。终日管着这一块,手下那些人的秉性他也多少了解。今日当着老爷面出了这等丑事,他自觉颜面无光。听到老爷说得这般坦诚,句句切中要害,他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平日所见说出来。
  听完后胡九龄点头:“恩,我大概有数。外面还有事,你先去忙,别因为这事影响了正事。”
  在掌柜战战兢兢地行礼,退回到门边时,他突然开口点了几个名字,“先把这几个叫过来。”
  老爷所叫之人,竟然都是自己方才怀疑之人。掌柜心里一咯噔,想到前阵铺子里人手调动,知道这次老爷是要动真格的了。想到这几年沈家姑娘的拉拢,前些时日他甚至有些动摇。而如今他却庆幸自己没有动摇,虽然沈家给的银子更为丰厚,可老爷也从没亏待过他,如今他不缺富贵。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虐沈家
  ☆、第87章
  对于后叫来的这几个人,胡九龄并没有一次性全叫他们进来,而是根据大管事所透露出的细节,先叫了一个疑点最轻的人进来。
  “听说过年时你与沈家绸缎庄管事在云来楼喝酒,相谈甚欢?”
  一句话先把他吓得失了魂,连哄带诈之下,那管事很快把自己这些年做过的那点错事,甚至连半夜值守时跟码头上挑夫凑一起喝酒打牌九的事都说出来。本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为了减轻自己罪责,在胡九龄的有意诱导下,他甚至添油加醋,把门外两个人干过的事也一块说出来。
  而后胡九龄如法炮制,他也没有可以虚张声势,而是将自己已知的事说出来。姜还是老的辣,这么多年生意坐下来,他深谙语言艺术。同样一件事在他嘴里说出来,只不过调换下前后顺序,换下某些重点的词汇,然后再在关键时刻加重下语气。明明吃酒、平常码头上偶遇说两句话等稀松平常的事,听在本来心里就有鬼的管事耳中,那就是老爷已经知道了一切。
  既然都知道了,那他们赶紧老实招吧。
  这三人全部招认后,码头上一些阴暗处的事基本说个七七八八。加上大掌柜方才所说整体情况,整个码头从上到下,从明到暗的情况已经基本明晰。
  情况比他想得要好得多,胡九龄长舒一口气。
  “虽然你们已经招认,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即便招认也不能抵全部罪过。”
  看着面前鹌鹑般的三人,胡九龄当场宣布惩罚。与沈家关系最亲近的管事,夺了这些年在胡家所得全部沈家后撵出去;剩余两人错不算太严重,卸去管事职位后发配到下面做脚夫,即便脚夫也有活轻活重之分,结局如何看他们日常所做过的错事。
  被撵出去的那位管事跪在地上,抓住地板的手青筋暴起,脸上涕泪横流。忙活大半辈子,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好后悔,当初就不该被沈家所收买,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出卖胡家,到最后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另外两位管事心有戚戚然,赶紧脱下绸衫,光着膀子跟其余脚夫去船舱内搬炭,试图在老爷和姑娘面前留个好印象。
  杀鸡儆猴,亲眼目睹三人下场,码头上其他人皆绷紧了皮,干起活来更加卖力。
  外面热火朝天地搬着炭,码头上略显简陋的房间内,胡九龄问着阿瑶:“你可学到了什么?”
  “问人话要有技巧。”阿瑶眼睛晶亮地看着阿爹。
  被女儿崇拜的目光看着,胡九龄心里别提有多熨帖。就那个狼崽子,也想抢他在阿瑶心中的地位,果然阿瑶还是比较重视他这个当爹的。
  虽然如此,他也没忽略对阿瑶的教导,“还有呢?”
  还有?阿瑶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阿爹刚才明明说得是实话,没有一件事是虚构的,但只是改了下问话方式,一样的事好像就不一样了。”
  “没错,”胡九龄点头,“我说得都是实话,对他们没有任何欺瞒。刚才问话中,如何说话再其次,说实话才是重点。阿瑶,你要记得,我胡家之所以能在青城立足百年,从普通蚕农变为如今衣食无忧的绸缎商,靠得便是‘诚信’二字,‘诚’是真诚待人,‘信’是信誉经商。只有本住这两点,才能去谈其它。”
  诚信么?阿瑶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是不是还在疑惑沈家之事?”
  “对,阿爹,前世的事你也知道,明明沈墨慈骗了那么多人,可最后她不还是锦衣玉食、华服美婢,好好地做人上人。”
  胡九龄噎住了。
  其实在听阿瑶说完前世之事后,他也隐隐有过慨叹,世道不公,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诚然是非公道自有后人说,可不论沈墨慈死后名声多臭,活着时她总已享尽世间荣华,而她享受过的那些荣华富贵,是寻常人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神仙日子。
  “或许正因为她过得太好,天道才弥补你这次重生。”
  良久,胡九龄这样说道。
  顿了顿,他重新恢复精神:“虽然前世之事阿爹无法改变,但这辈子却可以。都这会功夫,你贵叔应该准备好了。阿瑶,你且随为父去沈家走一趟。”
  胡贵办事效率很高,这会功夫已经找来了城中专门为喜事敲锣打鼓的戏班子,不仅如此,他还把胡家最华丽的那辆马车给一道弄过来。这些东西全都准备就绪后,他又命人将搬出来的炭砸成细小的碎块,装在扁担内。选面容得体、身材壮硕匀称的十二名汉子挑起扁担,跟在吹拉弹唱的戏班子后面。
  阿瑶扶着胡九龄走出来时,就看到所有东西准备就绪的一幕。
  胡九龄舒心地点头,刚准备喊人启程,胡贵凑过来面露难色。
  “老爷,沈金山好像是犯病了。”
  犯病?父女俩同时皱眉,这要是冲着沈家去,到时候沈金山出个三长两短,胡家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非要冲着沈家去么?”阿瑶喃喃道。
  她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听到的胡九龄却是眼前一亮:“谁说我们冲着沈家去,沈金山不义,拿黑炭相逼,逼迫青城百姓签下三七开的吃亏契书。连百姓的血汗钱都贪,简直是丧尽天良。我们这是告诉百姓,黑炭这东西不稀罕,他沈家有的,我胡家也有!”
  胡贵闻言面露喜色,此计甚妙。虽然也是冲着沈家去,但老百姓们喜欢。只要大家都喜欢,到时候沈金山出个三长两短,那不就是他自己小气。
  当即他走到十二位挑夫前,将方才胡九龄所言重复一遍。
  “挺清楚没?就这样说!”
  胡家来码头上几百号下人,能被挑出来的这十二人皆是出挑的,只不过是几句嘱咐,当然不在话下。
  一切准备就绪,父女二人上了胡家最为华丽的马车,胡贵亲自坐在车辕旁赶车,一行人排成长龙,离开码头缓缓朝城中走去。
  刚离开码头,戏班子便已吹响了欢快的调子。虽是春蚕最为忙碌之时,可因为这场倒春寒,许多蚕被冻死,一下子减产一半,多数人家也都闲了下来。即便闲下来,面对骤然少了一半的蚕张,他们心情也好不到哪去。这几日热闹事很多,先是沈家多年秘辛、再是沈墨慈与宋钦文私奔,再然后今早各商贾吵到一处,可不管多热闹的事,说着说着总能说到冻死的春蚕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