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队长,按照你的吩咐,我们没有阻拦周游和卢青来。”对讲机那头传来声音,“当年鹿泉事件的缺口已经被修复了,不过这俩人还是一直往鹿泉里走。”
  “周游只认得那一个出入口。”秦夜时回头正欲招呼谢子京,眼前忽然掠过一片金色光芒。
  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浑身闪动碎金般光亮的巴巴里狮已经落地。
  “等等,谢子京。”秦夜时拉住他,“我希望你能和秦戈打一个配合,一定要快,要准。”
  .
  x与卢青来走到了鹿泉中央。极物寺方向隐约有灯光,但走入鹿泉之后就再看不到了。
  “你还记得在哪个位置吗?”卢青来问。
  x:“记得。缺口是我的猩猩打开的,我逃出来之后一下子还不能站立,得爬着移动到鹿泉外边。我记得那有多远。”
  他站定了,看着脚下的土地。
  地面平整,完全看不出曾经有过缺口。
  x蹲下身,拍了拍地面。他实则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确定是这里吗?他的计算和回忆真的没有丝毫差错吗?
  浑浊的雾气从他身上腾起,卢青来不由得退了两步。他的猴子一直趴在他肩膀上,此时受惊似的缩了回去。
  巨大的兽爪抓破了迷雾,一个枯槁的头颅从雾气中探出。x的精神体是猩猩,而且是一只已经形同枯骨的猩猩、
  卢青来对眼前的巨物心怀畏惧。那猩猩高举手臂,正要往地面砸下时,他眼前忽然一花——就在瞬间,那巨猩发出震耳欲聋的痛呼。它似乎从中被一道金色的利刃拦腰截断了。
  那道金色的利刃堪堪停在了x身边。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仿佛挟带着这冷夜的星光与锋芒。
  x下意识弹起。猩猩在瞬间再次聚拢,朝着狮子挥动手爪。狮子躲过猩猩的爪子,爪子重重落在地面,发出巨响。狮子借着去势一跃而起,在空中翻滚半圈,前爪搭在了x的肩膀上。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从它浓密的鬃毛里落下一个柔软的白色毛团。
  周游顿时发出尖叫。他畏惧一切触碰自己的精神体!
  但是那白色的毛团在接触他胸口的瞬间化成了雾气。雾气缠绕着他,就像当初谢谅的孔雀翎毛试图钻入他的“海域”一样。x惊恐地大叫,熟悉的疼痛从脑部深处浮现,令他一阵接一阵地战栗。
  他立刻筑起了防波堤,死死地守卫自己的海域。
  狮子大吼一声,紧接着,一个强壮的影子落在x身边。狮爪松开了,x先是被人拎着衣襟抓起,随后又狠狠地掼倒在地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受了一拳。
  口腔中的血腥气和疼痛令x忍不住发出呻.吟。
  谢子京举起手又揍了他一拳,重重把他脑袋摔到地面。x几乎眼冒金星,完全说不出话,抬手抓住谢子京的手腕虚弱地喊:“你是谁!”
  他睁圆眼睛盯着谢子京,此时才认出眼前人。先是惊悸,但他随后立刻笑起来,疯狂得近乎抽搐:“你到这里来了!哈哈哈哈你来了!你进了零号仓吗?看到你父亲了吗?谢谅啊,缩在那个不见光的洞里的人是谢谅啊!”
  谢子京阴沉沉的眼神里映出他挣扎的模样。
  “你看到了吧?那些骨头……”他笑得愈发大声了,“你要记得捡起来,那是你妈妈的骨头。她被谢谅……”
  “我父亲很清醒。”谢子京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他没有做你暗示他做的那件事。”
  x的瞳孔瞬间缩小了。巴巴里狮在他和谢子京身边走来走去,头顶上是一团混沌的雾气,他的猩猩溃不成型。
  “不可能!不可能!!!”x歇斯底里地狂吼,“他被我控制了!他一定会听我的话!他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有某种陌生且温和的气息,潜入了他的身体。
  被激怒的x,他的防波堤上终于出现了缝隙。
  x浑身颤抖,眼里淌下泪来:“滚出去……滚出去!!!”
  雷迟控制了卢青来,白小园陪在秦戈身边。秦戈双目紧闭,额上沁出细汗。
  这很艰难,但他终于进入了周游的“海域”。
  眼前所见的,是他从未看过的景象。
  这是一个无边无垠的“海域”。它是山和郁郁葱葱的稻田。潮湿的青绿色从山根一路晕染到顶端,消失在浓雾里。
  这是x的“海域”,秦戈立刻判断出,它可能来源于周游幼时生活的地方。
  但这片海域是支离破碎的。土地与山川崩裂成了一块又一块独立的浮岛,浮岛边缘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岛与岛之间完全没有通路,根本无法通行。x的“海域”以异常直观的方式告诉了秦戈:谢谅是怎样切割他的。
  秦戈被困在一个浮岛上。
  他无法前进,只能回头,转身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院子门前。
  这是一户普通人家,院子窄小脏乱,房屋被切割到了另一个浮岛上。秦戈心中微动:会存在于x“海域”之中的院落,极有可能是他的家。
  秦戈走进了这个院子,几乎就在进入的瞬间,他看到了院中的一个坑。
  这个坑并不小,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躺入。和现在一般无二的x坐在坑洞之中,神情木然,对秦戈的靠近全然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身边放着一把小铁铲,是小孩才能用的尺寸。
  秦戈走到坑边小心蹲下,看着x。
  “你的妈妈呢?”他低声问。
  话音刚落,x立刻抬起了头。他惶恐的眼珠子在颤抖,下意识缩起了肩膀,似乎正因某种不可测的暴力而惊怕。
  秦戈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发现x的自我意识几乎全无反抗。对于自己这个外来者,自我意识充满了恐惧,甚至失去了抗击的力量。
  轻而易举地,秦戈钻入了x的身体。他淌过了漆黑冰冷的水流,在皮肤察觉到外部空气的时候开始用肺部呼吸,氧气从鼻腔和口腔进入肺部,振动声带,他发出了婴儿的啼哭声。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还未睁开眼睛,但立刻,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哭声停止了,声带的振动也停止了。
  秦戈万分震惊:他没想到x居然残留着自己出生时候的记忆。他通过皮肤的接触,在一生中永远记住了那只中止了自己呼吸的手。
  这是他记忆的初始,也是人生的初始。
  秦戈仍在晃动的、黑色的水流中漂浮。他时而沉入水中,打捞出x碎片般的记忆。
  他通过童年的x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母亲和周雪峰。
  x在院子里竭力挖坑,母亲躺在屋内,全无呼吸,身下是一滩血。周雪峰坐在院子里抽烟,目光是完全冰冷的。他催促x干活,催促他“挖深点儿”,“做不好把你也扔进去”。
  从高处推落滚石的时候,x没有任何愧疚。他心中全是兴奋。他忘记了院中埋藏的母亲的尸体,仔细地掩盖了杀人的痕迹,回村报信后便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在漫长的、流浪的过程中,他始终向往着王都区。那里有他梦想中的自由。
  太多重复的片段与他人“海域”的记录,秦戈感到了不适。他的时间是有限的,一个小时不能全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秦戈潜入了那片漆黑的海水之中,他看到在海洋深处,有微弱的亮光。
  扑入亮光之中,他揉了揉眼睛,听见了窗台上的一些细微响声。
  用铁丝做成的小自行车被风吹倒了,滚落到地上。x没有把它捡起,他只是看了一眼被春风微微吹起的窗帘,转身去瞧身边的人。
  浓眉大眼的少年睁开了眼睛。他额上有细细的汗。
  x凑近了他的脸,亲昵又依恋地蹭了几下,梦呓一般低声说:“周游……”
  真正的周游忽然抖了抖。他用能移动的手,一把推开了x。
  “你在我‘海域’里说了什么?”他的神情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畏惧,“你胡说了什么话!”
  床太窄了,x又没有警惕,一下被周游推得几乎掉下床。他笑嘻嘻地爬上来,抱着周游小声说:“一些好话。”
  “……你又故技重施?”周游完全不相信他的话,“我允许你进入我的‘海域’,但你不能胡来!”
  x愣住了:“我没有胡来。我就是想让你喜欢我。”
  周游:“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x却像没听到一样,用嘴唇蹭着周游的耳朵,叨叨地说:“你要喜欢我……你要爱我……只看着我,别的人都不理,好不好?”
  周游抬手在他脸上轻轻甩了一巴掌:“听我说!”
  x微微皱起了眉头。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周游看着他的眼睛,“你没必要用这种施加暗示的方式来控制我,来让我喜欢你,爱你……这些暗示不会影响我。”
  x的声音一下焦躁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会影响你?”
  周游仍旧看着他:“我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x怔怔看着他,忽然问:“你怎么证明?又要说我跟你是兄弟?”
  周游犹豫片刻,小声说:“不是兄弟……我……我给你起了一个名字,你想不想听?”
  x却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在地上走来走去,扯着身上的衣服,烦躁不安。“为什么我影响不了你!”他转身冲着周游大吼,“我要你爱我!”
  周游无法起身,只能一遍遍地看着他重复:“我喜欢你。真的。”
  x一点儿都不信。他极度不安,又跳回床上,有些凶狠地问周游:“为什么我的暗示对你不起作用?”
  “……我和你之前的感情不需要暗示。”早熟的少年冷静地注视着x,“或者我对你的感情比你想要暗示的更深。这么几句话,根本没办法动摇我。”
  “骗人!不可能!”x大吼,“不可能的!没有我控制不了的人!”
  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x被人揪着衣领从床上拖下来,周义清拽着他,恶狠狠地拉出了房间。“你对小游吼什么?”周义清一直把他拖到了一楼,“我警告过你了,你必须走!”
  x被他扔在了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头晕目眩。
  周义清拿着一个布袋沿着狭窄的楼梯跑上了二楼。x的行李根本不多,几件新买的内衣裤,几本周游给他的书,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周义清拿着布袋走下来,把布袋扔到已经坐起身的x身上:“滚!”
  x抓住布袋,抬眼看他:“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你说过我可以在这里住。”
  “现在不行了,你是个混账东西,立刻滚出我们家!”
  “这也是我的家!”x歇斯底里地大喊,“周游说我可以把这儿当作家,他说我就是他的兄弟!”
  “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只有周游一个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他有什么歪心思!”周义清用更高的声音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他妈行一次好心,结果捡了头白眼狼!”
  周义清走向大门,打算开门将x扔出去。x在他身后站了起来,挥动手里的布袋狠狠砸向周义清的后脑。布袋里的几本书十分沉重,周义清立刻跌跌撞撞被掼倒在地。x冲他背部踹了一脚,把这个浑身是病的中年人踢倒在地,膝盖压着他的脊背,手狠狠地按在周义清的后脑上。
  入侵周义清的“海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x在这个时候有一瞬间的犹豫。秦戈能察觉到他的动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但必须留在这个家的冲动压倒了一切。周义清说得很正确,他什么都不是,没有身份,没有户口,甚至没有名字。
  “……我是周游。”x喃喃道,“我才是周游,我是你的儿子。另一个人……他不是。他不好,不乖。他……他要害我们。”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周游的眼睛湿润了。薄薄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手擦去,蠕动嘴唇,在周义清的耳朵边说出了一个计划。
  要杀周游实在太简单了,周义清用一个枕头就能完成。x坐在客厅的轮椅上,看着周义清从楼上走下来,身后拖着周游软绵绵的尸体。
  剧痛在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肺。他弯下腰,蜷缩在轮椅上,大张着口,徒劳而痛苦地喘气。陌生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一滴滴落到地上。他甚至流出了鼻涕,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因为胸口中窒息一般的痛楚而浑身发抖。
  厨房传来了各种声响,周义清开始砌灶台了。x从轮椅上站起,他想去看一眼,他最好去看一看,这是最后一眼了。但他走不动,双脚发软,最后还是坐回了轮椅上,抓起周游的毛毯,捂住了自己的脸。
  周义清做好了饭,木然地站在餐桌边上,招呼x:“小游,吃饭了。”
  x从轮椅上起身走来,迎面却是周义清惊诧的目光:“小游,你的腿……好了?”
  他一边问,一边打颤,手里拿着的碗筷全都掉在了地上,双目血红,瘦巴巴的手抓住了胸口的衣服。x走到他面前,按着他的手,这让周义清平静了一些。
  “对啊,你帮我把腿治好了,爸爸。”x说。
  这个陌生的称呼忽然令他激动起来。兴奋的心情瞬间压倒了之前一切的痛和悲。他快乐地和周义清坐在餐桌上吃饭,不停地问周义清: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