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如此,是另一个话题。
  白术打了个哈欠,将筐中水草压压牢,正准备走,“鲛人唠嗑团”的第三个话题传进她的耳朵。
  “咱们姐妹几个好久没有参加宴席了,这次定要玩个痛快。”
  “上次参宴是什么时候?”
  “一百年前吧,翊泽太子成亲那次,请了四海八荒一众神仙呢。”
  “你别提那次了,想想我就后怕。”
  “为何?我那时病了没去成,听说太子殿下在喜宴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何止,杯子碟子全砸了,说是天界诸仙诓骗他,拿天君式微作幌子,骗他来成亲。又叫我们不要唤他翊泽殿下,该唤他旸谷。”
  白术觉得自己是不当再听下去了,从前老夜叉就教导她,不管是妖是人,心都只有很小的一颗,承受不了太多的东西,知道得太多,心就会变沉、便重,心沉重了,就飞升不了了。就算你修为已满,五气朝元,飞升到一半还是会掉下来,心在拖累你,心中有放不下的东西。
  白术心想,自己的心里一准已经被塞满了,不然怎会这样沉?这样闷得她难受?
  她从袖里摸出只面具带上,肩头顶起草筐,蹭地一下从石头后面站起来,在鲛人惊叫奔走时,欠了欠身道:“抱歉抱歉,来来,借过了啊。”
  ***
  白术那筐海草是为了喜宴摘的。东王作宴,手底下连虾兵蟹将都被分配了任务,或置装饰或修屋瓦。白术领到的吩咐是在宴前编一百只食筐,据说为喜宴准备后厨食材已备满,而食筐不够用。
  白术编得挺乐,还喊楼玉同她一起编,昼夜不停,编了两百多个,手指都磨红渗血,楼玉问她,“你至于吗,这么拼命。”
  白术答:“我高兴。”
  楼玉打量她一番,摸着下巴道:“你近来变得顶奇怪。”想了想摆摆手,“罢了,哪里奇怪我也说不上来。”
  昆仑与东海的这段嫁娶,昆仑虚已设过一宴,天地父母具已拜过,移至东海不过二宴,新婚的夫妇乘同一个轿子而来,下轿的时候极容小心翼翼地搀着敖嫣的手,望着她的眼神如睹珍宝。
  白术挤在人群里看着,拼命鼓掌叫好,觉得自己本该长眼睛的位置有些热热的,手指抹一抹,什么都没有。
  她将二百只食筐交上去,推脱一番后领了一百只竹筐的赏钱,往大门外走。
  喜宴广招八方来客,没有身份限制,然而白术就是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那里。
  太热闹了。她想。小小一尾夜叉会化开在那份热闹里。
  行至回廊,再转一转便是出口,迎面遇上两人,攀谈之声亦传入白术耳朵。
  “太子殿下,前方便是正厅。请随我来。”
  “有劳。”
  四周皆是封死的墙壁,无处可躲,白术脊背僵了一下,转过身,飞快地往脸上扣了只面具。
  翊泽在敖宸的带领下往回廊外走,远远地,便见一名素衣女子的身影。
  纤弱,娇小,肩头自腰际,单薄得像一张纸,似乎风刮得强劲些便会被吹跑,偏脊背挺得笔直,带着那么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男人的眼眸微微颤抖了一下。
  如果,你与一人时隔两百年不见,你还能凭借怎样的情景将她认出呢?
  是完整的音容与笑貌。
  是一段彼此都熟悉的对白。
  抑或,仅仅只是一个背影。
  梦游一般地开口,心胆、声音,仿佛都是从天外借的,查无可查,不知是否属于自己,唯有那喊出口的名字,是日思夜想,是魂牵梦萦,“六儿……”
  第42章 沧海桑田
  敖宸看了看翊泽太子,接着将视线落在前面的女子身上。
  入眼的第一感觉是瘦弱,敖宸拳在腰侧的手顿了顿:未曾想东海鱼米之乡竟能喂出这样难民似的身材。
  再去看翊泽,白衣男子神色恍惚,脸上的表情亦惊亦喜,细瞧之下还有隐隐的怅恨。
  敖宸嘴角弯了弯。他与翊泽的交情并不深,只因东海龙王与天界和昆仑一族交好,两家的小字辈才得以常聚,算来自翊泽归位至今不过两百年,他们也只是一□□行时攒了份同窗情,相较之下,他与昆仑极家的老五极焕倒是交情更深一点,且他这位朋友明里暗里都对未来天君意见颇深。
  极焕死了妹妹,一口咬定翊泽就是凶手,三族小辈进修时,从未正眼看过翊泽。
  敖宸始终作壁上观,在他眼里阶级等级倒是次要,虽则外人面前会分个位尊位卑,私下里其实并不介意,所以每每看极焕向翊泽挑刺头,他都只是隔岸观火,在那只烈鸟快要烧死人时出手搭救一把。
  不错,在快烧死人时出手搭救一把——因为翊泽从来不会还手。
  他总是一副淡漠神色,自他消失百年被昆仑紫菀上神找回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从未见他有什么情绪波动,同他说话倒也理,回答总是清淡。像今日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敖宸倒是第一次见到。
  有意思。
  那女子是何人?男女之事,说不清道不明,也就一个情字。能同翊泽谈情者……敖宸有点期待那名女子的反应。
  熟料女子只是转身,不卑不亢地向他们行了个礼,“民女白术,见过二位殿下。”
  她戴着面具,身量放得又低,相貌生得如何根本无从考量。敖宸摸了摸下巴,正要开口,听得翊泽有些失魂地问,“你……不认得我了?”
  “民女不知殿下何意。”
  “你……”
  眼看翊泽要走过去,敖宸拦下他,“殿下,话不当如此问,看这姑娘的着装,只是寻常渔民,进出龙宫的机会少之又少。别说殿下,就连我的面都不常见,你这样问她,岂不让她为难。”说着,冲白术道:“这位是九重天翊泽皇子。”
  原只是欠身行礼的白术,听闻此语仿佛受到了极大惊吓,“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响头,“民女眼拙,不识殿下,望殿下恕罪!望殿下恕罪!”
  翊泽的眉头皱了皱。
  敖宸又问:“你可知我是谁?”
  “殿下,想必便是东海的小主子。”
  “不错,你是如何知晓?”
  白术抿了抿唇,“能伴在皇子殿下身边……”
  不等白术说完,敖宸哈哈一笑:“好个聪慧的丫头,你起来吧。”
  “是。”白术又轻叩一记,“多谢殿下。”
  按照礼数,白术须候在一旁,等翊泽同敖宸走了才可离开回廊,敖宸倒不急走,嘴角含笑,同翊泽道:“今日家父作宴,东海住民不论身份如何皆可入水晶宫赏宴,这丫头怕是走错路,不慎冲撞了殿下,殿下莫怪。”
  “不会。”翊泽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女子,似是犹豫了一下,他问出个略显唐突的问题,“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敖宸意味深长地看了翊泽一眼。
  白术沉默片刻,在翊泽以为她会拒绝时,女子点了点头,而后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
  白术回她住着的石洞有些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楼玉已经饿成奄奄一息状,瞧见白术回来,四肢瘫软动弹不得,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可回来了!快来拯救受苦受难的楼玉于水火之中吧!”
  “你跟我怄气的时候丑婆娘、母老虎,哪一样没叫过?这会又称我观世音,不怕菩萨知道了把你收去?”
  “收就收吧!让我做个饱死鬼先!瘦死的楼玉还没根绣花针大呢!”
  白术想到楼玉曾同自己说他的原形又短又细又软,不由得扯了扯并不存在的嘴角。
  不过像楼玉那样的骨精她真是第一次见,不似白骨夫人那般一把整骨架,楼玉的原形只是一根骨头,慢慢长成一具完整人骨,再化生出血肉,倒也神奇,只是不知这最初的一根是打哪儿来的。
  “今天去交食筐打听得怎么样了?内厅要宴请贵客,那外厅呢?外厅给咱进去吗?”
  白术头也不抬地刷一只萝卜,“给。”
  楼玉一咕噜从床上坐起,“那感情好啊,走啊,上水晶宫耍啊!”
  “你有力气了?不饿了?”
  “到了水晶宫那还不是山珍海味随你吃,吃不了揣兜里带回来,我这会是在留肚皮,省得到时候吃不下。”
  白术点头,“那成,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楼玉凑到她身边,“干嘛不去啊,你这人咋这么扫兴啊!你……”看见白术的脸后愣了愣,声音忽然弱下来,“阿术,你是不是哭了?”
  白术摸了把脸,摸到一手水,无形之中朝楼玉翻了个白眼,“我眼睛都没有,哭个屁。这是刚才洗萝卜溅上来的水。”
  “……你用盆洗萝卜,得多大劲才能溅一脸啊。”
  “我刚才游水回来,没捏避水决。”
  楼玉不说话了,他其实还想问那夜在人间的事,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白术也像今日这般,两腮挂着透明的浅痕,那天人间无雨,街道宽阔干燥,他虽然对白术奇特的样貌不甚了解,但他知道,那天晚上,以及刚才,白术的的确确是哭了。
  既然她有意瞒他,他便不再多问,趴在旁边看白术刷了会萝卜,在白术回头找用来跟萝卜炖的牛腩时,楼玉拍拍她的肩膀道:“等你等得太辛苦,我已经把那盘牛腩吃了。”末了还补充,“生吃的味道确实不咋地,我觉得我的灵魂受到了重创。”
  话音未落,白术让他的*也受到了重创。
  ***
  晚饭是萝卜炖萝卜,为了造型上富于变化,白术将萝卜的切法分为片切和滚刀块,并自我麻痹片切的那部分是肉。
  吃两口,忍不住要用筷子屁股戳楼玉脑门。
  “夭寿啦!居然家暴你爷爷!”
  白术硬憋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回了个在语义上相近的句子,“你奶奶个熊!”
  在两人围着小桌子吃饭时,洞外传来炮竹礼乐声。
  洞口被白术蒙了避水罩,喜宴乐队应该也是走无水之道,两两相隔声音再传进洞中未免有些模糊,但白术还是侧着耳朵很认真地听着。
  管竹如歌,丝弦如吟,一个清越,一个低婉,交织着传入耳中,竟有种微妙的和谐。
  不同来历,作为作物时有着不同的生长方式,就连制作方法也不同的两类乐器,交叠一处,倒似浑然天成。
  楼玉的忽然出声让白术回过神:“你看你明明就很想去嘛,也没人拦着你,这是何苦。”
  白术用筷子刮刮盘底粘着的萝卜丝,“你也知道,我不大方便。”
  楼玉听出来白术是指她自己的脸,旁人看来白术性子洒脱,对自己模样生的如何并不在意,楼玉却知道,她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不是担心自己将如此终其一生,而是担心自己会吓着别人。
  萝卜丝刮完,白术的手指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捣着,楼玉见状把盘子抽过来,“行了行了,我去洗碗,你进屋歇歇吧,瞧你一副丢魂的样子。”
  别人丢魂么也就眼里没神,表情木讷些,问题是白术这厢没长脸的,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看怎么像之前他同郭老叟搓麻将时老挥出的白板,活了。
  以上,只是楼玉的内心活动,他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此等不要命的诨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白术倒也没推辞,从桌上爬起来就摸进洞穴深处,她收拾出来的自己的屋子,直挺挺地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