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转变
  萧夜心无法忘记那一日在公主府中,兰陵崩溃大哭的情景。她亲眼看着自己曾经那样疼惜的少女放弃了自身应有的风度,在她怀里毫不克制地痛哭。
  萧夜心想,兰陵内心的挣扎和绝望,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歉疚和痛苦,必定不比她曾经经历的那些来得纠结。而将这一切揭露出来的,正是兰陵过去一心祝福能够获得幸福的她——为了获得更多的支持,为了不让杨勇有任何机会再利用兰陵,她真真正正地在这个无辜的女子心头狠狠扎了一刀。
  从过去只是委曲求全,到如今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主动去伤害别人,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孩子,萧夜心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再也无法祥和平静的内心令她唯有依托求神拜佛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她忽然开始理解独孤为什么总要诵念经文,那是只有这样做才觉得自己得到了宽恕。
  慈恩寺的禅房里,萧夜心面无表情地落下了手中的棋子。她的对面,弘宣同样无声地坐着,观察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幻,从棋盒里拈了一颗白子,顺势放去了棋盘上。
  弘宣看了一旁快要烧尽的长香,道:“以前别说两炷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你也未必坐得住。”
  萧夜心只是淡漠地又下了一颗子,道:“不要跟我提以前,过去的事情没有重提的必要。”
  弘宣暗叹,若还是执着于过去,他和萧夜心不可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弈。事实上,他们已经维持这样的棋友关系有一阵子了。萧夜心每次来寺中参拜,都会跟他下上一局,下棋的时间越来越长,可萧夜心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今天的这盘棋,胜负已见分晓,很快就能开始下一盘了。
  “晋王什么时候回大兴?”
  提起杨广,萧夜心冰冷的神情才似有了解冻的迹象,她眼底闪过一丝温柔至极的笑意,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温和了不少,道:“不知道呢,兴许再过一阵吧。”
  “听说高智慧和杨素正在对峙,王国庆那边也似乎极快抵挡不住隋军的进攻了。”
  萧夜心抬眼恰要落子,听弘宣这样一说,她不免抬头去看他,目光中充满猜疑,问道:“太子告诉你的?”
  弘宣未答。
  萧夜心将白子落下,胜负既定,她却不见任何笑容,道:“不提太子,我们还能是朋友。我不管你在皇后身边如何为太子说话,需知道,你跟我已经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如今还能在这里下棋,不过是你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避开那些令人不高兴的事情而已。”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为你高兴。”
  “为我高兴?”萧夜心困惑地看着弘宣。
  “你的夫君才能出众,年纪轻轻已有卓越功勋加身,此次平定江南之乱又会荣耀而归,到时候大兴城中风头无两,身为晋王妃的你自然也会引来无数人的歆羡。”弘宣道。
  包括弘宣在内,所有人都只是看到她表面的风光,那些九死一生,那些在独孤面前俯首帖耳的屈从,那些为了她和杨广的江山之约的忍耐,都被掩藏在那些看似辉煌的表象之下。没人见到她在深夜痛哭,没人知道她独自一人时总是因为觉得心累而忍不住地叹气,就连如今最了解她的杨广,也远在千里之外,不能给她任何的安慰。
  而弘宣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忽然触动了萧夜心敏感的内心。她甚至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毕竟她曾为了他不顾生死。
  若是从前,萧夜心或许会当场翻脸,可现在,她将那忽然蹿上心头的怒意强行压制了下去,对弘宣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帮我找到了那个铁匠。”
  萧夜心给兰陵看的那枚武器尖端的制造者,正是在弘宣的帮助下才找到的。她每每想起这件事便在猜测,如今的弘宣究竟是什么立场,他似乎依旧在为杨勇办事,往日没少在独孤面前为杨勇说话,可他又为什么要帮自己。
  她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她还未曾察觉的阴谋,所以她并不抗拒如今和弘宣的接触。
  “我只是在试图弥补过去做的错事,你不用谢我。”弘宣道。
  萧夜心不解道:“做错的事?什么事?”
  从他爱上张丽华开始,便是错,之后所有的俗世之情更没有对的地方。他因此贪、痴、怨、恨,这些本不应该存在在出家人身上的感情他都有了,如何不是错?他甚至因此曾害得萧夜心陷入险境,那是他在意的阿柔,是跟对张丽华的感情完全不同的存在——她很重要,只是在张丽华之后。
  正如萧夜心说的,旧事已经没有被提及的意义,因此他只是摇头,道:“时候不早了,晋王妃该回去了。”
  萧夜心没想到弘宣会如此直白地下逐客令,她也不再追问,准备离开慈恩寺。只是刚出精舍,就有人来向她禀告,说元氏在宫中大闹,独孤宫中已经乱作一乱,兰陵请她立刻进宫。
  萧夜心赶到时,听说杨坚已至。她问侍女道:“公主在里头么?”
  侍女压低声音回道:“公主、太子、太子妃都在,只是陛下和皇后大怒,没人敢说话。”
  萧夜心正想继续询问,却听杨坚在内宣召自己,她皱了皱眉,在侍女打帘之后方才入内,向杨坚和独孤见礼。
  “看看你们闹的事,连阿柔都惊动了。”独孤狠声道。
  元氏仍在低泣,杨勇则抬眼看了看萧夜心,神情似是非常不满。
  萧夜心回道:“我只是想皇后一人在宫中或许闲暇,我进宫稍作怕陪伴,稍后晚膳等陛下来了,我便回去,却没想到来得不巧。”
  杨坚素日并不太多过问后宫女眷之事,今日实在是因为元氏和杨勇在独孤面前闹得太大,消息方才传入他耳中,将他气得火冒三丈。如今萧夜心落落大方,可元氏身为太子妃却哭哭啼啼,有失风度,不禁令杨坚更是厌烦,道:“看看阿摐和阿柔,再看看你们,哪里有皇家风范,如何成为天下人的楷模!”
  元氏心底委屈至极,纵是面对杨坚的呵斥,她也要为自己辩驳一番,道:“我也想跟太子举案齐眉,甚至为此低声下气,可太子毫不领情,往日宠幸云昭训就算了,不光冷落我,还喜怒无常,总是无端责骂,更任由云昭训对我颐指气使。我是陛下与皇后亲许的太子妃,如何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杨勇不知萧夜心曾给元氏建议,原本不过是看元氏处处效仿云昭训而心中嫌弃,说是东施效颦,权当平日夫妻那般争吵。却没想到这一次,元氏居然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拉着他进宫找独孤评理。他便觉得是元氏撒泼,加之近来因为杨广在江南节节胜利的消息令他烦躁至极,他一时按捺不住,虽和元氏在独孤面前争吵了起来,这才闹出了大动静。
  独孤原以为这对夫妻吵架,闹腾一阵便结束了,谁想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之下,元氏竟将杨勇素日在太子府中责难杨广等众兄弟的言辞都说了出来,这才令独孤登时上了心,还去把杨坚请了过来。
  萧夜心不知有这样的巨细,只看杨坚和独孤面色尤其难看,她便站在兰陵身边,暂时不愿意涉足太深。
  杨勇见元氏重提旧事,一时间血气上涌,顾不得杨坚和独孤在场,又与她争吵起来。
  可二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些事,反而让在场旁听之人倍感头疼。杨坚终于怒而拍案,这才喝止了二人有失礼教的行为。
  杨坚不去理会太子府中的琐碎家务,只问杨勇关于大骂其余几位弟弟之事。
  “没有的事!”杨勇矢口否认道,“我们都是手足兄弟,儿臣怎么会私下数落他们?便是他们当真功勋卓著,儿臣但凡知道了,只会为他们高兴,为大隋有如此栋梁之才而庆幸,怎么会反口相讥?这都是婉儿以妇人之见曲解儿臣,如此妒心深重,儿臣倒以为她不适太子妃之位。”
  元氏猛然起身,指着杨勇骂道:“好你个当朝太子,竟是出了这样的法子要废我太子妃之位!我早知道你一心要扶正云昭训,你今日既说了,这个遭人嫌弃的太子妃,我不当也罢!”
  平素小打小闹,众人只以为元氏不过一时气愤才说了这样的话,却没料到她当真冲着桌角撞去,眼见就要伤及性命。
  萧夜心及时将元氏拉住,可元氏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不分敌我地跟萧夜心纠缠起来,若不是有其他人拦着,只怕又有人要受伤。
  杨坚对这混乱的局面大为恼怒,厉声斥责杨勇道:“你是当真不想再好好做这个太子了是不是!”
  杨勇一向对自己的太子之位不甚自信,现今被杨坚当场责骂,他唯恐当真被夺去储君之位,浑身颤抖着连连向杨坚叩首谢罪道:“儿臣知错,父皇息怒!”
  兰陵见机,想要上前说什么,却被萧夜心阻止。
  正是一片混乱之际,有从江南传回的军报送来,道:“启禀陛下,晋王送回消息,说高智慧已被生擒,我军大胜。”
  当是时,元氏依旧哭声不止,杨坚和独孤闻讯转怒为喜,而杨勇本就惶恐的心情更是一落千丈,颓然坐在地上,惨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