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廷辩
  杨广确实受了伤,但并不严重,可既然杨坚都因为这场意外有损龙体,他便不能太过平安——这次的事分明就是有人预谋,他需要小心应对。
  杨坚出事时,杨勇就在当场,因此直到太医为杨坚查看过,确定杨坚身上有擦伤以及腿部受伤需要卧床静养一段时间之后,他时刻都陪伴左右,既扮忠孝之相,也是为了能够在第一时间接手调查整件事的职权。
  事关天子生死,皇家威仪,有牵连到杨广的安危,独孤的态度异常强硬坚决,要杨勇无比查出失责之人,严厉惩处。
  杨勇领命后便开始着手调查,将当日负责迎接仪仗的卫尉寺一干人等全部捉拿,雷厉风行之举与其以往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
  同时,太常寺送交杨坚一道关于近日大兴天际星象的文书,其中写道紫微陪星星光暗淡,侧有散星夺目,乃群星近月,未归其位,才致使气冲泰斗,局面混乱。
  杨坚看着这份言辞隐晦的文书多时未曾发言,独孤细读之后也有所感触,问杨坚道:“陛下可有圣裁?”
  杨坚回想起自己在那匹疯马之上,生死未卜的情景便一阵心悸,他又将文书看了一遭,随即下令,嘉奖杨广,却要他安心留居府中养伤,一应职务交接都由杨素代理,以示皇恩浩荡。
  圣旨一出,所有人都看得出是杨坚有意在削弱杨广手中职权,却不知为何要在杨广风头最劲之时下诏。
  圣旨传入晋王府的第二日,兰陵便来通风报信,道:“是太常寺的一道天相文书引的这道圣旨。”
  兰陵将打听来的文书内容说了出来,杨广方才了然,道:“孤便是那夺去青宫光华的散星,为此还招致紫微蒙难,当真是太高抬孤了。”
  杨广此言一出,萧夜心随即取出一道早就拟写好的奏折递给杨广,道:“看来我的准备没有错。”
  杨广将信将疑地接过奏折,打开看后,他忽而笑道:“得阿柔一人,当真救我于苦海。”
  兰陵不明白这对夫妻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她只听下人入内禀告道萧玚来了,未免相见尴尬,她当即走了,竟是连向萧夜心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杨广短叹一声,却拉着萧夜心道:“萧玚来了正好一块商量商量,咱们如何接着往下走。”
  杨广猜测那份太常寺的文书必定是杨勇命人递上去的,如果再联系到龙首原上杨坚的座驾忽然失控和杨勇极力争取对这件事的处置权等诸事,事情的始末便可以顺理成章了起来——杨勇试图通过天象和龙首原的事证明杨广的回归会给中朝带来混乱,但矛头不能指向杨坚,而应该是一直以来备受诸王压制的太子,也算是给杨坚提醒,要他正视储君之位,以免出现诸子夺嫡的局面。
  杨坚向来迷信天象玄学之说,还在北周为臣时,他便因自己天赋异禀的相貌而受到过北周皇帝的猜忌,却也因此相信了自己注定不凡的命运,最后更成就了惊天动地的伟业。所以杨坚不会对这些事置之不理,反而深信不疑,如今对杨广的明赏实贬就是最好的证明——大隋天子坚信着所谓上苍给予的指示,为保国祚绵长,他必须做些什么。
  如今杨广等同于被削职,而杨勇以迅雷之势处理着龙首原一事,正是为了向杨坚证明他的能力,以及再一次提醒杨坚,大隋的储君之位究竟在谁的手中,他需要为谁铺平将来的道路,才可以保证朝政的稳固。
  事态分析至此,杨广对先前杨素给出的选择也有了答案。
  不日,杨广在伤势稍有恢复之后便带着萧夜心给他的奏折去面见杨坚,并且提出希望留守江南,继续他还未完成的江南营建计划。
  萧夜心交给杨广的,是她根据过去在江南体察到的民情民风所撰写的适宜治理南朝百姓的方略,以及请杨广批示“南北分治”的建议。在将这份奏折递交杨坚之前,杨广已经字斟句酌地修改过,并且配合他的营建计划书,构成一套相对完善的计划提议。
  杨坚看后对此大为赞赏,认为杨广确实应该再回江南,为大隋彻底收服江南民心,也免得他久留大兴,再惹出祸端。
  但在杨广递交给杨坚的奏折里,还有一条颇为引人注意的意见——杨坚在八年前为了解决关中漕运的问题,下令挖掘了广通渠,但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秋收时,他仍要带宫眷去洛阳去就食,还因此被百姓称为“逐粮天子”。
  杨广这两年来奔波于大兴和江南之间,尝尽路途艰难之苦,他因此提出在南北交通之间兴修水利,以水运解决两处陆路的困难之处。
  杨坚因自身之故,对杨广的这个提议颇为上心,但杨勇却立即反驳道:“兴修南北水利固然有利于往来交通,但如此一来,开山凿渠,势必耗费大量人力与财力。且水路或受季节影响,并不见得一兴漕运就能解决万难。如今反而应注意西北突厥进犯,加强边境防守,增强武备,牢牢巩固我大隋边防才是要紧。”
  “路不通则百业不行。如今大隋一统天下,南北皆为隋地,百姓皆为隋民,若依旧因为道路阻隔致使南北交流淤塞,便不利于中朝统辖。再者,江南州县之间本就联结紧密,如今才平定叛乱,正是收归民心的重要时机。倘若不加强南北联系,依旧任由南北对峙,那么江南之乱或不日又起。”杨广恳切道,“并非儿臣危言耸听,而是儿臣在江南多时有感,请父皇圣断。”
  “南北并非彻底隔断,只是往来陆路需要的时间长一些罢了。大隋既已收服江南,自然对治下之地、之百姓一视同仁,断不会任由其恣意妄为,该治该教的自有中朝统一下达圣旨教令,迟早都得一统。再说,先前我大隋五十一万大军都到得江南,如何现今又要被道路所阻?孤听不懂晋王此言,是说南北交通之道塌了么?”杨勇据理力争道。
  “兴修南北交通要道,将来不止用于政令传达。江南商业之繁华有目共睹,鱼米之丰硕也不必赘述,南国文史经典之风流同样值得宣扬传播,若得便利交通,以后这些江南风物便能更快速地输入北方,正有利于南北交融,也将便于中朝统辖,可谓深有百利。”杨广辩驳道。
  杨勇不以为意,直接上表杨坚道:“儿臣认为晋王所言并非势在必行之举,真要论收服民心,当重启《五教》,方可令江南百姓彻底臣服。至于晋王所言江南文史风流,恕儿臣不敢苟同,以往听闻南朝多亡国之音,儿臣以为还是免去这些糟粕流入我朝,遗害不浅。”
  杨勇咄咄逼人,便是有意针对杨广,朝会上其他臣工皆噤若寒蝉,是想看一看杨广再作何说辞。
  久等之下,杨广似在措辞反击,可最终,他收敛了方才与杨勇廷辩时的锋芒,只是淡淡道:“太子所言亦有道理,是臣考虑不周。兴修南北水利之事,陛下可以暂不考虑,但若要重启《五教》,臣恐又要在江南横生枝节,请陛下三思。”
  见杨广示弱,杨勇随即得意道:“正是因为晋王仁义,江南百姓才以为趁机做大。儿臣以为,既平定了江南之乱,便没有了煽动百姓之人,此时重启《五教》,必定不会再有奸人敢挑衅我大隋国威。”
  “臣的上疏中写明了针对治理江南的一系列举措,若是重启《五教》则一切皆废。”杨广道。
  “《五教》乃陛下统治民心的经世篇目,晋王如此反对《五教》,是认为陛下驭民无道?是说陛下有错?”杨勇逼问道。
  “臣不敢,也并非指摘《五教》无道,只是臣所奏都已经写在上疏之中,是臣亲历江南,体察民情之感,也是臣肺腑之言,请陛下明断。”杨广再不理会杨勇的为难,发言之后便安静退下,看似不敌杨勇的尖锐之姿,实则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可谓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了这位当朝太子。
  杨勇气极,却无法当场对杨广发作,只得忍下这口气,恨恨地退去一边。
  朝会散后,杨广正要回晋王府,路上却被围拥着杨勇的人群挡了道。他心下一哂,却只是避让开,意料之中的则是杨勇又来他面前耀武扬威。
  “晋王精心准备的上疏以及那一番慷慨激昂,似乎没有什么大用,孤看陛下并不为所动。”杨勇讥道。
  杨广眉眼三分含笑,只是在这季春太过温暖的杨广中,他的笑容却仿佛令人感受到了秋意萧瑟,甚至有些寒凉。
  杨勇心头一凛,不悦之意尽显,道:“缘何这样看着孤?”
  “虽与太子血骨至亲,但孤仿佛从未好好看过太子。太子既偏要站在孤的面前,孤又不知说什么,便只能多看看太子,方能将这份骨肉深情记得牢一些。”杨广眼见杨勇怒意更深,他却只是抬头,望着层层蔓延的台阶,道,“孤还要去向母后请安,太子要同行?”
  杨勇对杨广的假孝虚伪深恶痛绝,然而满朝文武在场,杨广又看来谦卑和顺,反倒是他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未免再招非议,又见高颎在一旁暗使眼色,杨勇只得忍着一腔怒气就此扬长而去。
  臣工们纷纷离去,杨广却依旧站在大殿外,望着眼前开阔的广场,望着亮堂的日光,望着逐渐远去的在朝同僚,在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后,眉间又添愁云——即便他想回江南,也不知是否能够顺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