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帝后
  萧夜心不知杨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慈恩寺,更没料到自己一番痛彻心扉的自白会被杨广听去。她只是在猝不及防之下感受到了来自杨广的怒意,然后便被他拉着强行拽离了慈恩寺,一路直奔晋王府,最后听见一记重重的关门声,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和杨广两个人了。
  “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见萧夜心依旧惊魂未定的模样,杨广箭步上前,用力捏住她的双肩,怒视她道,“你最好一五一十地跟我说清楚,那个孩子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保住!”
  如萧夜心料想的那样,杨广极度在意这件事,因为那是他和萧夜心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们之间感情的最直白的证明,可在他接受了是杨勇导致那个孩子没能保住的事实之后,他却听见萧夜心说是她主动放弃的,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必须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萧夜心恳求杨广道:“我们不要提那个孩子好不好?我保证,刚才是我最后一次想他,我们真的不要再说了。”
  “我曾经让你完完整整地告诉我一切,可你并不诚实,如果不是我今天在慈恩寺外看见你的马车,如果不是我进去看了一眼,我这一辈子都会被你蒙在鼓里,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竟然亲手扼杀了我们的孩子!”杨广的双手极其用力,仿佛要将萧夜心的双肩生生捏碎。
  “大夫说了,孩子先天不足,可以安全生下来的机会很小,而且我确实被下了药,药效严重影响了孩子,所以我……”
  “所以你为了陷害太子,放弃了我们的孩子?”杨广仍是难以置信地盯着萧夜心,无法相信这样残忍的事出自他心爱的妻子之手。
  她知道杨广爱她,所以他会同样深切爱着属于他们的孩子,他不会允许她做那样的事,可她为了对付杨勇,还是狠心地放下了她同样曾经为之惊喜的小生命。现在面对杨广的质问,哪怕理智上她觉得自己是情势所逼,可归根究底,她但凡少一点狠心,就会想办法留下那个孩子,而是用他作为和杨勇抗衡的工具。
  萧夜心在杨广的逼视下,艰难地点头道:“是。”
  杨广蓦地松开那双已经暴起青筋的手,即便面对杨勇挑衅依旧从容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他知道萧夜心是为了自己,他也试着去接受她的狠心,可他记得她在弘宣面说的那句话,所以他再一次开始迷茫,他深爱的妻子究竟是为什么会留在自己身边,是不是除了他以为的感情,还有更多不纯的动机?
  他不止一次地质疑过萧夜心的心思,可他的妻子永远以最实际的行动证明着她对他的感情,那是即便一起走向死亡都不会退却的坚持,但那样坚定的执着里,有着摒弃一切的残忍和绝情,若说是爱,就连杨广自己都觉得太过惨烈。
  曾经只有萧夜心一个人承担的痛苦如今将由他们一起分担,杨广也将重新认识他的妻子——一个义无反顾并且残忍无情的晋王妃。他本该因为她的忠贞而高兴,可那是掺杂了他们未出世孩子的生命铸就的感情,他一向缺失的骨肉亲情就这样被扼杀在萧夜心的手里,他多少还是有些怨她的。
  可他不能责怪萧夜心,因为她所有的出发点都是因为他,他或许应该跟她一样,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抛弃对这世间的善意,简单干脆地朝着那个目标不断向前,认清楚这本就不通人情的世道。
  在长久的沉默对峙之后,萧夜心见杨广转身要走,她焦急问道:“你去哪里?”
  “准备去江南的东西。”杨广转过头问她道,“你要跟我一起去么?”
  她当然不想跟杨广分开,可为了稳住杨坚,为了让杨坚知道杨广的忠诚,她必须在大兴当人质,也就要再一次面对夫妻分离的局面。萧夜心摇头道:“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杨广点头,只是他才踏出房门,半边身子还未完全走出去,他有叮嘱萧夜心道:“以后别去慈恩寺了。”
  即便知道萧夜心的心里只有自己,可杨广依旧不希望她和弘宣有太多的接触,那一份源于占有欲的心情令他在将要和萧夜心分别的境况下说出了这样满是醋意的话。可他忽然看见了她的笑容,他只觉得那些涌动的情绪因此而平复了不少。他很想回应她同样的笑容,但一想到那个孩子,想到她的残忍,他便无法扯动嘴角,最终只是快步离去。
  杨广的这一走便是他和萧夜心的告别,在他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大兴看来风平浪静,却依旧有波澜泛起,譬如杨坚没能忍住来自宁远的吸引,最终将其从掖庭接了出来并且册封为贵人。
  独孤因为这件事心生怨念,拒绝杨坚的日常探望,最初两天甚至气得绝食,最后晕倒在自己宫中,若不是弘宣前来讲经,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杨坚为此赶来探视,独孤却依旧不肯相见。
  兰陵百般请求,独孤却指着她骂道:“你也是要气死我吗!”
  兰陵为此痛哭不止,而此时王奉孝的病情急转直下,整个公主府一团乱,她整日忙于照顾王奉孝,并没有太多时间进宫安慰独孤,于是这件事就落在萧夜心和弘宣身上。
  和杨坚冷战的日子里,独孤最牵挂的就是杨广。
  几乎每一次萧夜心入宫,独孤都要询问她关于杨广的事,可事实上,杨广正是趁着去江南的机会避开跟她的交流,她连一封家书都没有收到过。
  后来有一次萧夜心去看望独孤,却见宁远跪在孤独房外,而屋子里的独孤正在听弘宣讲经,根本没有要理会宁远的意思。
  独孤一见萧夜心便知她有意为宁远求情,可她只道:“除了我这宫里的人和事,其他的我一概不想听,你若要多嘴现在就出去吧。”
  萧夜心不敢得罪独孤,只能将为宁远求情的说解之词都咽了回去,安安静静地陪在独孤身边。
  如此好几次,萧夜心都见到宁远跪在独孤宫中,而那心气未消的一国之母始终不肯原谅那位趁虚而入的陈贵人,反而是杨坚知道之后又气又无奈,当真不肯再来独孤宫中了。
  萧夜心看得出来独孤很介意这件事,只是秉持着一贯的风度才没有大发雷霆。这段时间里,独孤宫中的侍者们却受到了波及,每日都心惊胆战,莫说提杨坚,便是和杨字的发音他们都不敢说出口,唯恐惹得独孤不高兴,受到重罚。
  如杨坚和独孤这样的帝后之间尚能这样闹别扭,萧夜心不由想起自己和杨广,隔着万里江山,纵是想要发脾气都不能够,也是心酸。
  兰陵终在某一日抽空进宫看望独孤,人已憔悴了不少,着实惹人心疼。可她坐下的第一句话却是:“母后,您就别再跟父皇怄气了。”
  见独孤没有反驳之意,兰陵继续道:“做夫妻本就靠的是缘分,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何必因为一个陈贵人就闹成这样,看得我们心里都不好过。方才我过来,看见父皇就在外头,堂堂一国之君,竟不能进来看自己的皇后,说出去多损皇家颜面。”
  杨坚对独孤致歉的诚意,独孤自然是知道的,可她心气高,又曾经得到了杨坚的许诺,夫妻这么多年却晚节不保,她如何能轻易消气?如今听兰陵这样说,她多少有些心疼杨坚,也觉得自己或许做得过分了,便无奈道:“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况这区区一座皇宫。他既来了,出去迎驾便是,何苦在外徘徊,还嫌被笑话得不够么?”
  见独孤终于放下芥蒂,兰陵立即去将杨坚请入内。余人不便打扰,便都退下。
  萧夜心终于有了和兰陵说话的机会,她拉着兰陵道:“多时不见你进宫,我又不敢去公主府叨扰,驸马他还好么?”
  兰陵方才还有些神采的双眸瞬间灰暗下去,在一声落寞的叹息之后,她道:“好能怎么样?不好又能怎么样?也没什么能改变的了。”
  前几日,萧玚还在萧夜心面前提起过王奉孝的情况,她知道萧玚一直在关注着兰陵,可就像兰陵说的,无论王奉孝身体如何,他和兰陵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萧夜心不知还能说什么去安慰兰陵,反倒是兰陵问起了杨广的情况:“晋王哥哥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萧夜心摇头,道:“自从他去了江南,除了送回大兴的公文就没有一点其他的消息了。我看陛下也有什么事要为难他,看来一切进展顺利,或许再过不久他就会回来了。”
  “二嫂。”兰陵拉着萧夜心,暗淡的眸光有了些许期待,道,“你跟晋王哥哥一定要好好的。如果我还有什么希望,便是你们两个能够白头偕老。别像我一样,嫁的不是自己中意之人,还遇上他久病缠身,日子怕是不多了。”
  不等萧夜心开口,兰陵便就此离去。她看着渐行渐远的那道身影,走得悲伤且无奈,有些像每次从她身边离开的萧玚,在那一份故作坚强里有着对现状的不满和被迫接受的无可奈何。
  一声长叹之后,萧夜心想起身在江南的杨广,她想起兰陵对他们的祝福,她虽觉得杨广会愿意和她白头偕老,可这一份需要长久坚持的感情里已有了无法被忽略的裂痕,不知会随着时间扩散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