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卜瑜?他老是提他干什么?”玉旻大略听完了礼官告的状,道,“当皇后也不是什么微小的工作,你给朕把他叫过来。霍冰这个人一天到晚胡说八道,还说朕的坏话,他脑子里就听得进去他的话,朕说的话权当耳旁风。”
  礼官道:“明大人刚刚才睡下,那我立刻叫他过来。”
  “算了。让他睡,注意看看有没有发烧,每天的驱寒汤药必不可少。”玉旻道。“另外,把那只猫送去关禁闭,再把宫中所有野猫都赶走,禁止外臣上供波斯猫。”
  礼官哭笑不得,一一记下:“是。”
  他拿出前几天卜瑜的请安奏折看了看,没瞧出什么来,又把明慎的信封好。
  那青藤造的信纸边缘被明慎撕得歪歪扭扭,有一点软化后卷曲的迹象。这是明慎以前跟他学来的粗野坏习惯:冷宫里没有浆糊,有时候连细绳都找不到,他们卷信纸封的同时用唾沫沾湿一点边角,卷起来之后能封得更细密严实。
  青藤纸尝起来是甜的,黄麻纸是苦的。
  只是这样转念一想,玉旻却突然想到了那个场景——不是两年前的,而是现在的明慎,长成半个青年的人写好后将毛笔咔哒一声搁在黄玉笔山上,而后伸出舌头往信封边缘小小地舔上一口,那点红润的舌头和嘴巴在灯下泛着水光,就好像……就好像那天他在明慎的寝宫,看着明慎认认真真地学做吕字那样。
  猫儿似的突然扑过来吻一口,将他清甜的气息印上他的唇舌。
  他捏着那信封,好似被烫到了一般,却又迟迟不放手。
  旁边礼官的话也变得有些遥远:“还有就是您废除童子科之举,往年童子科入仕的人要如何呢?这一点卜瑜大人之前也提过了,说是童子科进来的人多死记硬背应试而无真才实学,建议在朝的所有童子科中举的官员重新考察科举,直接从乡试开始考,若是三试无一通过,便打发回乡。”
  礼官瞧着他神色,偷偷补了一句:“明大人也是童子科考上来的,当年明家对二子都十分在意,指望着两位大人飞黄腾达。不过明大人考上了,霍大人却没有。”
  “童子科中举的官员不用降为童生,从春闱开始考,过了直接来见朕。”玉旻道,“让霍冰进宫罢,阿慎应当十分想念他。”
  玉旻手指抚上自己的唇,仿佛那里还存留着灼人温度和甜香。
  *
  春闱在即,玉旻变得更忙了。
  明慎一直没见到他,他知道以他现在这个尴尬的身份,不用考就能去御史台报道,要算得上是走后门。但是他整天闷在殿里轻易不能出去,除了给刺猬喂食、被猫追着满院子跑以外,也给自己找了点事做,认认真真的备考起半月之后的春闱来。
  在江南的两年里,霍冰迅速地教会了明慎在宫中的十年里不会的一切,他的教育方法是嘲讽式的:“不过是被丢回江南,又不是杀你的头,你这样要死要活的是要怎样?离了他是不是就不能活?我们明家不收破烂,你这样下去,兴许姓玉的往后下江南,你卖身去画舫跳舞,他能多看你一眼。”
  如果说玉旻是教会明慎生存方式的那个人,那么霍冰就是真正带他走出去,眼观这个世界的人,让他清醒了不少。玉旻仍然是明慎眼里的神,未曾破灭,但明慎开始看清他与玉旻之间的鸿沟:君与臣的差距,善谋与天真的差距,在江南的那两年,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并非只由一个冷宫组成,它是五光十色的,虽然不比巍峨堂皇、朱红富丽的宫室与高墙,不过他更适合那里。
  明慎按照记忆,整理出霍冰逼着他念书时的见解,请老太监帮他找齐了相关书目,开始没日没夜的温书。
  霍冰也好似提前知道他会这样做一般,第二封信紧跟着就到了,附带厚厚的一大箱子纸,都是备考春闱所需要的功课,还有明慎两年里的功课本。
  明慎十分高兴,写了一封倾情吹捧他哥的感谢信寄过去,捏着小刺猬的短尾巴盖了个章,又让神官帮忙抓住猫,往信纸上按了一个猫爪印——那猫到底还是没被送去禁闭,明慎好说歹说把它救了下来。
  印着猫爪子和刺猬尾巴的书信送了出去,玉旻知悉后评价道:“幼稚。”
  明慎自然不知情。
  冬天里最冷的那几天开始过去,冬雪渐渐消融,绽开满院的红梅。当中明慎一次都没见到玉旻,秘密立后这样事实,也让他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活动。短短十五天,他足不出户,每天被猫追着跑,身体倒是好了许多,只发了两次烧,还有空在额角贴一枚薄荷帖,抱着书本温书。
  这家伙念字时声音很软,有点奶味儿,用他牙牙学语时的习惯一个一个指下去,遇到重点时,就聚精会神的反复读起来,听得外头的礼官都忍不住笑。半个多月的时间,他完全没想起玉旻来,反而还拜托了礼官,问了翰林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学士一些问题,反复钻研,再将自己搞来的一手资料原样寄给他哥。
  如此持续半个月后,玉旻率先沉不住气跑过来了,也不说他要干什么,就在明慎写策论的时候过来,跟他挤一张桌子,问安折子照旧丢给明慎来写。
  明慎惦记着他没写完的策论,写完就飞快地往旁边一丢,不偏不倚刚好砸到玉旻的怀里。
  玉旻捏着那本奏折瞅明慎,明慎却一点反应没有,而是兴致勃勃地继续研究他的那些经世治国之道,头也不抬。玉旻就把奏折放了回去,自己批完了奏本,而后对明慎道:“我走了。”
  明慎这才回过神来:“旻哥哥,你是不是最近很忙?”
  玉旻道:“也不是太忙,跟那帮老头子吵架罢了。”
  明慎“哦”了一声,又问他:“那你能吵过他们吗?”
  玉旻想了想:“能。”
  明慎又道:“哦。”
  玉旻拍了拍他的头:“朕走了。”
  明慎恋恋不舍地丢下笔,起身送玉旻出门。
  他隐约觉得玉旻好像有点不高兴,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找他说话:“旻哥哥,我准备了一下春闱,最近感觉自己的进步还是非常大的,你有没有空帮我看一看我写的策论呀?一会儿我写完了送给你。”
  玉旻道:“再说。”
  明慎有点失望,但是没说什么,把他送到了门边。庭院中一片滴翠绿草蓬勃长了起来,玉旻背对他穿过清冷开阔的庭院,明慎这才想起来,两个人谁也没提十五天前那次不太成功的尝试。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脸颊发烫,同时还有一点微微的疑惑:如果玉旻那样信奉神灵,那么为什么整整十五天都没来见他呢?
  这点疑惑他转瞬就忘了,他觉得玉旻大约是还在生他放肆无礼的气。
  二月十六,他换回了从江南来京时那套朴素的棉服,裹了一层披风,看起来像个球——绕了一个大圈,从宫里坐到宫外,又从宫外绕到国子监门口,坐着低调的小轿子,摇摇晃晃地去了考场中。
  考场戒备森严,人人面上都带着冷气。明慎没考过春闱,不免有些紧张。没想到他第一关搜身就出了岔子——搜他身的玉林卫扣了他给自己准备的一堆红枣胶参和两个小手炉,嗤笑道:“这位少爷,您是来考春闱的呢,还是来享福的呢?手炉容易藏私,那几个枣儿我看也不像是能吃饱的,这些东西就放在这吧,啊。”
  明慎看了看旁边人,一位老大爷老远带的烧饼都被掰碎了检查是否有夹带,可怜巴巴的,只是好声好气地商量:“大人,我身体不大好,红枣是吊命补气用的,可否通融一下?”
  玉林尉道:“身体不好的来考试干什么?有病就回家治病。”但还是把红枣给他了。
  明慎见到还能收回其中一样,有点高兴,抱着自己的包裹往里走。另一边,玉林尉把这事禀报给了负责此事的官员,那大官穿着一身翰林学士服,立在另一边的暖棚下,背着手一言不发的听完了:“身体不好就派几个人加看,御医候着,注意别出问题。”
  话音刚落,另一边又有人来了,低声道:“大人!宫中有令,说是要关照一下,这次来考的有个姓明……”
  那年轻官员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皱起眉:“这个人已经进考场了么?”
  那传话的人擦着汗,随处看了看,眼前一亮:“就是那个长得标致的小郎,说是身体不好的,连程公公都来了,说是要亲自照看。”
  他面无表情:“我知道是谁了,让他们去办罢。”
  那人道:“还请大人多担待,这是宫里送过来的,劳烦大人转交给明公子,考场封死了,咱们不能进,这些天还要多多烦请大人。”
  官员道:“无妨,既然是为陛下办事,臣自然尽力完成。”
  明慎刚刚找到位置坐下,便见到一个身材颀长、相貌俊俏的考官走了过来,伸手把一个半人高的叠箱不轻不重地放在了他眼前。
  明慎:“?”
  他已经坐了下来,隔板上好,也难以站立,对方却制止了他起身行礼的行为,只是用他微微眯起的桃花眼打量了一下:“明家幼子,明慎,是你罢?”
  明慎点头如小鸡啄米。
  男人道:“我姓卜,名为卜瑜。若是你关心陛下,应当听闻过我的名字。”
  *
  卜瑜。
  这个名字他不可能不记得,这就是玉旻的母舅家在他及冠时送来的另一伴读,刚好插在了他离开玉旻的那两年中,全力扶持玉旻,助他登上了皇位。
  好比他明慎是一颗小白菜,陪着另一颗大白菜长了十年,眼看着就能收获一兜碧绿苍翠的白菜,小白菜和大白菜一起被送去菜市口,可却被人横插一脚,告知:你身边的不是什么大白菜,而是蓬莱仙草,能守候在仙草身边的只有醴泉,靠你自己收集的那点儿小露水是不顶用的。
  说嫉妒也算不上,明慎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很笨的家伙,远远不如他亲哥。
  但要说不难受,那也不是真的。
  卜瑜瞥了瞥他:“陛下身边不需要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你这样的若是去了朝中,也会带累陛下风评,没有金刚钻便别揽这个锔瓷活,若你只想当个宠臣,我上书给陛下,等他立后了推举你当个男妃罢了。”
  明慎一下子就明白了卜瑜的意思,有点生气,他认真地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卜瑜看了看他,未置可否:“听说你身体不好,我早晚会各送你一回药粥,你仔细着喝,若是泼洒在了卷宗上,没人会给你换考卷。”
  明慎道:“我不会的,我也不需要喝药,我的身体很好。”
  卜瑜道:“哦。”
  明慎继续认真道:“我会比你当年考得更好的!你当年春闱多少名?”
  卜瑜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会试第一,殿试第一。”
  明慎:“……”
  第10章
  连考三天,明慎用完了几十根蜡烛,喝了八九碗姜汤。
  卜瑜每天给他拎汤药和暖炉过来,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为了避嫌,过来时也是由两名羽林卫护送,还要仔细翻检一遍。
  第二天晚上明慎写骈文写得头晕,摸了摸肚子觉得饿,抬头却发现今天的那点干粮已经吃光了。卜瑜巡场巡到他这里,刚好就撞见了明慎肚子“咕——”地一声叫。
  明慎迅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假装无事发生。过了一会儿,卜瑜过来给他丢了个包子,自己也拿了一个包子,立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啃,慢悠悠地打量着明慎。
  明慎一看,还是个糖包子,于是高兴地吃了。冬夜风冷,乌漆墨黑的考场上,只有烛火熠熠发亮。
  明慎忽而觉得卜瑜这些监考的说不定比他们还难捱——他们考生至少还有地方坐呢,卜瑜要做的则是一圈一圈地巡视,还要给明慎这种皇家关系户送东西。
  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四下看了看,举起一颗红枣胶参问道:“你要来一个吗?”
  卜瑜瞪他,那眼神是在质问他:“你干嘛?贿赂考官是要杀头的。”
  明慎赶紧把那颗红枣塞进了自己嘴里。
  考试这三天,和卜瑜的一点小插曲也就这样了。明慎虽然叫嚷着要考过他,但也想了过来,既然玉旻信任这个人,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中间有个上了年纪的考生哮喘病发了,这位年轻的翰林大人也当机立断地把人扶着摆正,一面让人叫御医,一面解了老人的扣子,亲自按摩穴道。深冬寒冷,他挨个派发了汤婆子和姜汤、炭盆等东西。考场巡查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一桩差事,卜瑜却干得津津有味。
  考完后,明慎给自己按摩了因为久坐而变得僵硬的膝盖,跳着走了几步,又跑去给卜瑜说了声谢谢。
  卜瑜瞅他:“谢我干什么?”
  明慎瞪着他,认真解释道:“我不是给旻哥哥当……那个什么的,我是真心想扶持他的。除了这个,谢谢你给我送东西,身体不好是我的问题,本来不应该劳烦你跑腿的,还耽误你正经工作。”
  卜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态度也软化了一点:“小事。你父母家人呢,不来接你?”
  明慎道:“他们都不在京中,那我先告辞了,卜大人。”
  卜瑜对明慎只是隐约听闻过。这次照顾明慎的命令由玉旻直接传达给他,他又见人长得清秀,自然想当然地觉得这个小少爷恐怕是被家人和玉旻惯坏了,不是一路人,也因以不怎么看得起他。
  此刻见到明慎说自己无人来接,他微微诧异了一瞬,就看到明慎又拖着冻僵的步子准备溜,裹了好几层衣裳都能瞧见的单薄的一个影子,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等等。”卜瑜道,“你说你想扶持陛下,留在陛下身边?”
  明慎回过头来瞅他。
  卜瑜斟酌了一下用词:“知难而退罢,你这样……心性单纯的,并不适合待在紫禁城。”
  明慎瞅了瞅他:“我知道,你就是在说我笨,不过我会比你更努力当好官的!”
  既然注定是考不过人家了,明慎决定退而求其次,正所谓天道酬勤。
  卜瑜觉着自己根本就是在鸡同鸭讲,他道:“那你知道陛下是个怎样的人吗?不进则退,无所不用其极,若是他要杀人,你须得化作一把真正的刀。紫禁城是个吃人的地方,你真喜欢他,当个男妃罢了,我可以引荐,并非看不起你。”
  明慎歪歪头,似乎有所不解:“我了解他干什么?天下臣子未必都要对君主知根知底,只要心是为国为民的,不就好了?旻哥哥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坏事,我就支持他。我只是想帮他做一点事,我会学。而且,我不觉得我不了解旻哥哥,我在他身边呆了十年的。”
  卜瑜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