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棱角与孤勇
  “哒哒,哒哒。”
  走廊里那曾经被磨得发亮的大理石早就失去了昔日的光芒,纵横的刮痕倒映出一双高跟鞋。
  这是一双廉价的高跟鞋。细跟。尖头。颜色红的刺眼,却没有双相配的白皙细腻的双足,只有一双极白却粗糙的脚,颤颤巍巍地带着那双高跟鞋向前走去。
  脚背的边缘被高跟鞋劣质而锋利的边磨蹭着,些许软肉随着脚步趴在鞋边上颤抖,一下又一下,难耐又平和。
  那双脚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更衣室。主人迫不及待地踢掉了那双鞋。
  那是个很平凡的年轻女孩。圆脸上镶着一双乌黑的眼。单眼皮,眼睛不大也不小,没有属于年少的灵动,但有生活恒久弥新的安然。中长的发被染成棕色,露出的额头上长着几颗痘。鼻子不挺也不塌,两侧点缀着几枚雀斑。下巴随着她的动作时而陷成双层时而又幻成单层。
  女孩拿出了一套商场收银员的衣服,却没有急着换,反而先把那双高跟鞋放在了更衣室的角落里。她在狭小的房间里反复走动,从各个角度都确认那双鞋放置在那里不会引人注意后,才开始换衣服。此时还不到七点,整个建筑很安静。女孩换好了衣服在更衣室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看手机,只是沉默的看着一方宁静的黑暗,看着那双沉默于黑暗中的高跟鞋。“林欢你好了没有啊,我们都等你好久了,再不走都聚会要开始啦!”屋外传来李雯和张佳昕的声音。
  “来啦来啦!”,林欢手忙脚乱的拉上拉链,光着脚跑出屋子,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记忆中的女孩跟现在差别不大,唯有一双眼睛显得更明亮也更脆弱。
  “哇,你打扮的这么正式啊!”李雯打量了下林欢评论道。林欢穿了一条粉色的连衣裙,很简洁的设计,领子上有一圈蕾丝。林欢并不高还有些微胖,但这条连衣裙倒是挺适合她的。
  “是不是太过了?”林欢打量了下自己,稍有局促。她抬头发现两个好友也都穿了漂亮的连衣裙,才松了口气。
  “没有啦,快走啦!”张佳昕拽着林欢走到小公寓的门口,踏上一双帆布鞋,两下就出了门。李雯紧随其后。两人出了门才发现林欢还没好。她们回头一看,发现林欢正在穿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颇有些慌乱才这般慢。
  “哇,你这什么时候买的?”李雯问林欢。
  林欢好不容易穿好了,扶着门框出了门,先回头向客厅里正看新闻联播的父母告了别,关上了门,才看向好友。她颇有些局促,脸红着,不自在地拨了拨弄头发,“就昨天考完试后。是不是太夸张了?”
  李雯和张佳昕对视一眼,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瞬的沉默过后,张佳昕才开口,“没有啦,只是我觉得其他人都不会穿啦。”
  “啊,那我岂不是很傻。”林欢更局促了,独属于青春期的小心翼翼的懵懂,朦胧的渴望和羞涩的迂回。
  “不会啦,我们先赶过去再说吧。”李雯催促。
  三个女孩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叽叽喳喳地回忆着高中三年的趣事。所有的苦难都早已于回首的目光中被滚滚前行的时间轮毂碾碎。谁都没有提今后的各奔东西。
  到了聚会的地点,她们果然迟到了,但人人都沉浸在带着离愁惆怅的狂欢里,也没人太注意。倒是有人注意到了林欢的鞋子,但都也不过是调笑两句,没有说别的。林欢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失落。
  聚会如常进行。大家聊着班主任的秃顶,隔壁班的鸳鸯,起哄着八卦的男女主角。没有人提昨日的考试或是明日的分离。聊着聊着,有人要了酒,有人表了白,有人红了眼。气氛不知怎的越来越伤感。
  林欢坐在座位上,扮演着她一贯平凡的角色。她从不出头,所以不被人追捧也不被人排挤。她几个月前刚满了十八,也喝了酒,渐渐地目光迷离了起来。林欢看着桌子对面的一个身影渐渐恍惚。那个身影是班草也是班长。他在他们那个普通高中里被众人追捧,也被不少女生偷偷地爱恋着。林欢从未和他有过特别的交集,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为何喜欢他,又或者她是否真的是喜欢他。或许,喜欢他不过是因为需要一种寄托;或许,她只是需要一种缓解压力的宣泄;或许,这是一种暗中存在的期许;或许,又或许,她是真的喜欢他。但那又如何呢。
  林欢清楚以她的成绩,她基本上是与大学无缘的,而他还有更广阔的前景。
  她难耐地站起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脚上的高跟鞋已磨得她的脚发红,但那痛并没有让她清醒,反而更加沉沦。
  大家很快转战了ktv,林欢也晃晃悠悠地一起去了。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大家似乎都清楚这是他们青春最后的狂欢,气氛变得更加激勇。
  林欢陷在沙发里,醉醺醺地看着班里的人玩闹,视线里那抹红色也晃悠悠的,挑拨着她。她不知怎的就忽然浑身都是勇气,拽着那个她一晚上都注视着的人影出了ktv的大门。有人看到开始起哄,她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孤勇,第一次摒弃了赖以生存的群体的归属感和平凡的安全感,勇敢地仿佛再没有明天。
  “怎么了?”他低声问。
  林欢试图看清那张脸,却怎么也探不清。她醉了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醉了。她浑身孤勇。她满腔宣泄。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一刻,被青春压制的生活汹涌而来,被无望牵制的自己重新睁开了眼。她看见了自己整个青春的缩影,一个犹豫又执着的渴望,一场挣扎又明媚的青春。
  林欢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影子。
  她在看。
  她在看。
  她试图看。
  她无法看。
  因为那懦弱的烈酒早就灼烫了她的喉咙,迷离了她的眼眶。
  但林欢还是拼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那个自卑又胆怯的自己的折影。
  那影子却突然开口了:“林欢,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罢,他轻轻推开眼前的她,自己走回了包厢。
  林欢像被泼了一盆冰凉的水一般突然清醒了过来。
  肆无忌惮是只有不惧前路,无悔来路的人才有的特权。而她的勇敢不过是昙花一现。
  眼前的人哪里是自己的影子啊。那影子本就只存在她的幻想里,被她于一复一日的枯燥里勾勒上色绘成她想要的模样。他虽的的确确折射着她的自卑和胆怯,却不温柔不体贴更不在乎她,会抽身离去独留一个醉酒的她在高中毕业聚会的门外。
  她突然蹲下身,抚摸着发红的脚,像抚摸着一切她的卑微的,执着的,单薄的,懦弱的,一切。“林欢,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更衣室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了进来。
  林欢从思绪中走出来,她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双高跟鞋的方向上,一瞬间只觉得恍然如梦。不过三两年,却已似隔岸观花,触手无涯。
  一切不过转瞬间,林欢很快回过神来,回答道,“今天公交车到站早,路况又顺利。”
  “是吗?”女孩放下背包,“诶,你怎么没穿鞋呀?”
  “啊,小慧你没看到我发给你的消息吗。我原来那双鞋坏了还没来得及买新鞋,等着你帮我带一双呢。”林欢道。
  小慧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如此,遗忘了问林欢她没有鞋是如何赶到这里的。
  “哎,那我赶紧跟青姐说一声让她帮帮忙,她现在应该还没出门。”小慧边说着已经把信息发给了青姐。
  林欢那年高中毕业,分数够上大专,但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她直接出来工作了。如今也有两三年了。她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刚高中毕业的小慧,目光淡淡,说不清是羡慕或是不以为然。
  后来青姐给林欢带了一双鞋,码虽有些大了,但还能凑活。林欢便蹬着那双鞋开始工作。
  收银员的工作很简单也很无趣,唯一有趣的大概便是看形形色色的人。林欢看她没有的强势明媚,也看她有的安静拘谨。林欢喜欢看着属于她的普通,还有属于别人的普通。
  下午临换班的时候,林欢遇到一个难缠的顾客。那人拿的商品没有条形码,林欢没办法结账,那人却不依不饶。林欢面对顾客的咄咄逼人一味地说抱歉。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脚疼了起来,属于十八岁那晚莫名其妙却势不可挡的不甘与彷徨接踵而来。她却再没有那一日的孤勇,脊梁越发弯曲,对不起说个没完。
  后来是青姐过来帮忙解决的,帮那人换了一个产品又送了一些推销的票劵才算平息。
  林欢向青姐道了谢后,也到了她换班的时候了。更衣室里,她慢吞吞地换回自己的衣服,直到更衣室又恢复了清净才把角落里那双高跟鞋拿了出来。她沉默地看了那双鞋一会,静静地换上了。她轻轻地抚了抚那鞋边,似是细细感受了下那棱角,眼底一抹自嘲一抹渴望,半响才起身走出了商场的大楼。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林欢尽管知道没有人在着重地看她,却依然有些不自在。时光磨平了她的青涩孤勇,却不曾带走她那可怜又可贵的自卑很拘谨。
  林欢觉得自己从未曾如此注意过自己走的每一步。脚上高跟鞋的鞋跟其实并不高,但林欢依然走得有些晃悠,更何况昔日只会磨红她脚的鞋如今已会挤压她几年来新长的软肉。每一步都被注意着,认真地注意着。
  林欢花了三十分钟到了离她与人合租的公寓不远的一个地摊市场。这里的人大多是外地来的,卖的都是东西各式都有,唯有一点共同,那就是便宜。
  林欢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卖鞋的摊铺,她很快就相中了一双。其实说相中也不尽然,她不过很快找到了一双穿上合脚价格便宜的鞋。但当她拿出钱包准备付款时,一股无妄的念头却突然阻止了原本急于换掉脚上高跟鞋的她。她向店主说自己再逛逛,然后便慢悠悠地把整个市场都逛了个遍也没有买鞋换掉加上的高跟鞋。
  林欢说不上来这股念头是什么,也道不清自己为何突然这般眷恋穿着这双高跟鞋。有一股顽强的渴望,阻止着她脱下这双鞋。
  但是,林欢已经再不能忍耐脚上的疼痛了。
  她的脚步已经渐渐蹒跚起来,走路慢得像迟暮的老妪。她再不能忍耐,最终飞快地随意买了双合脚而便宜的鞋。
  她慢慢蹲下,轻轻地脱掉了右脚的高跟鞋,然后是左脚的。
  然后她突然将面容埋在双臂中哭了出来。
  林欢清楚地能感受到脚下属于市场的凹凸的土地,却又觉得自己似乎突然回到了十八岁的那晚。她看到自己慌张地穿上了彼时还算合脚的鞋,她看到自己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眼前的影子,她看到自己温柔地抚摸着自己发红的脚。那两个好友叫什么来着?那天聚会有谁哭了来着?那个自己暗恋三年的男生叫什么来着?
  都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
  青春像一场大雨,淋得她浑身湿透,狼狈又灿烂。她笑着,她哭着,她焦急小心地捧着一个又一个不属于她的不甘的美梦。
  她渴望着,她渴望着,然后只能蹲下来感受疼痛和棱角。
  她明明这般普通,明明知道自己这般普通,却依然盼望着,怀着留不住的孤勇和撑不起的渴望。
  林欢林欢。她明明早就甘于认命,循规蹈矩,为何却依旧时常触不到那欢。
  漂泊的人啊,缥缈的心啊。她为何总是一次次穿上那双磨脚的高跟鞋然后疼痛难耐呢。她为何一次次这般执着于那些她永远撑不起的不甘和勇气呢。
  林欢抱着自己,肆无忌惮地哭着。
  她告诉自己,林欢,这是最后一次这般孤勇。不知时光几分,夜色渐凉薄。林欢从手臂里抬起头来,一瞬里觉得那三两年时光都不曾存在过,但飞快地,她看到了眼前新买的黑色的平底鞋。
  她抹去泪痕,重新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换上了新鞋。
  林欢拎起那双高跟鞋,站了起来,在路过墙角的垃圾桶时,将它扔了进去。“她抹去泪痕,重新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换上了新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