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明颐心里忽然有点哭笑不得。
  原来在师兄心里,能和他站在一起的,永远都是这位鸣雪魔尊啊。
  这么想着,明颐看着鸣雪的神情也软和了下来。
  她信任师兄,既然师兄说了要相信鸣雪,那么就算鸣雪是魔族,她也会尽力去相信他。
  这个坦荡的女子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直接收了裂月刀,对鸣雪道:“师兄信任你,那我也信任你,希望你不要辜负师兄。”
  鸣雪眯起眼睛:“本尊不需要你的信任——让他出来。”
  明颐看着他,平静道:“师兄是自愿进去的,抱灵泉性质特殊,不到时间里面的人是出不来的,师兄现在神智封闭,你就是杀了我也不可能让师兄提前出来。”
  鸣雪脸色阴沉,尖锐的视线在几位长老脸上扫过,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让我去见他。”
  明颐一点挣扎都没有,爽快地点头:“好,这边请!”
  几位长老默认了明颐的行为,簇拥在鸣雪身旁,像是在为他引路,实则手中都掐着威力极大的法诀,防备鸣雪忽然暴起。
  太素剑宗后山苍翠,草木葱茏,积雪终年不化,白雪与绿树相衬,形成一幅有些奇异的美景。
  鸣雪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堪称乖巧地跟随着明颐一步一步上山,走到一处密林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往一旁微微侧脸,冷声呵斥:“什么人,出来!”
  他一动,长老们就如临大敌霍然后退,将他围在中间,手中法诀蓄势待发。
  鸣雪冷冷地扫了他们一圈,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神直直盯着密林某处,半晌,那处草叶一动,一个清秀挺拔的少年慢吞吞地从树后绕了出来。
  明颐有些震惊:“荼兆?你怎会在此地?”
  荼兆含蓄地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明颐见此明白了大半,转头对鸣雪说:“这是师兄的亲传弟子……”
  她的话说了一半,鸣雪已经充满恶意地笑了起来:“哎呀,这不是本尊徒儿的亲兄长么。”
  荼兆的身体一僵。
  鸣雪施施然走近了他,停在他面前几步外:“本尊的徒儿可是想你想得很,不如本尊做个好人,把你也带去魔域和他作伴吧?”
  这话一出,荼兆尚未有什么反应,明颐的神经先紧绷了起来,她快速上前,不着痕迹地将荼兆挡在自己背后,转移话题:“抱灵洞就在前面,走这边快些。”
  她转移话题有些生硬,鸣雪意味深长地看了荼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话,懒洋洋地跟着她向前走去。
  荼兆知道师尊在抱灵泉内,但是以他的身份,尚且不够到能随意进入抱灵泉的地步,他今天本来是想偷偷来看看能否入内,结果还没走到抱灵洞,就和魔尊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魔尊鸣雪。
  荼兆将这个名字咬在嘴里咀嚼了一番,神情平稳,好像不认识鸣雪似的,脸上一点也不见对其掳走弟弟的仇恨,甚至在鸣雪有意无意地看过来的时候,还对他很细微地笑了一下。
  鸣雪被惊到了。
  荼兆和荼婴果真不同,荼婴便是心中再告诉自己要隐忍,脸上还是会带出点少年意气的愤懑,而荼兆的养气功夫就很到家了,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一点对鸣雪的恨意,好像只是个普通的遇到魔尊的少年一样。
  收敛锋芒,在拥有绝对力量之前,不去冲撞比自己实力强横的人,荼兆将这一点牢牢刻在了心里。
  心性绝佳,未来可期。
  鸣雪在心里这么评价了一句,便见明颐停在了一处洞口。
  鸣雪望着这处洞口,面色沉凝,极度的怒火下,他竟然微笑了一下:“就是这里?”
  明颐让开位置,这是一个默认的动作。
  鸣雪没有看她,轻盈地掠进洞穴内,荼兆在明颐若有若无的放行下,也跟着走了进去,一旁的长老们都像是瞎了一样,对此视若无睹。
  洞穴内阴暗昏沉,荼兆进去时,看见魔尊已经站在了那口小泉旁,他似乎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了,微微低着头,长发垂在脸颊旁,看不清他的神色。
  荼兆紧走几步,站在了离鸣雪稍远点儿的地方,凝神低头看去,整个人就震惊到了几乎失语。
  抱灵泉水面狭窄,水下却宽广无垠,水质清透如镜,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看见悬浮在水中的那个人。
  白衣的仙人无声无息地闭目悬浮在水中,他的双手微张,长发散在水里,轻飘的袖口衣摆随着水体的流动而微微漂浮荡漾,他的眉头蹙着,昳丽面容上是压抑到了极致的痛苦。
  仿佛是天上的仙人被拽入了凡尘,被一遍遍摧折着,这场景足够让最铁石心肠的人颤栗,仙尊的素色白衣上不断有暗红的血渗出来,抱灵泉的折磨是无休止的,血迹甫一染红了衣服就化在了水里杳无痕迹。
  荼兆的呼吸紊乱,他下意识地要走过去想伸手拉出自己的师尊——他的师尊……当世剑仙,天下无二的仙人,怎么能被这样责罚?!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一旁的魔尊。
  玄衣的男人好像从震惊中终于回神,他一撩衣摆,一点犹豫都没有地要跳入抱灵泉,一直在暗暗关注这边的明颐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抢先一步反掷裂月,用刀柄将鸣雪撞出了几步,饶是如此,鸣雪的衣摆上也溅上了不少泉水。
  满含狂暴灵力的泉水正在飞快地侵蚀鸣雪护体的魔气,鸣雪对此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沉沉地望向明颐:“你,做什么?”
  明颐召回裂月,昂首与他对视:“你若下去了,师兄为你做的就白费了,魔族下抱灵泉,大约会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你既然不将师兄的苦心放在心上,那就下去吧!”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魔族说话过,极端气怒之下,鸣雪居然笑了起来:“你是在训斥本尊?”
  明颐丝毫不退:“师兄叮嘱我,为他照顾好太素剑宗,你既然身处太素剑宗,那我就要管你。”
  听见这话的长老们倒吸一口冷气。
  不愧是能孤身爬上昆仑山巅的女人!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鸣雪没有对明颐出手,他只是望着泉水里静默无声的人,忽然问:“他还说了什么?”
  明颐抿着嘴唇,飞快扫了一眼荼兆,平静道:“师兄说,你会带魔族与我们建立对付魔兽的共同防线……”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站在这个有点微妙的角度,透过鸣雪发丝的缝隙,隐隐看见了对方的表情。
  傲慢矜贵的魔尊低着眼望着水里的人,眼中的温柔和伤心几乎要凝成实质,那种复杂的情绪让明颐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本能地想着——
  师兄信任他,他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一切交托在了师兄身上。
  这个完全不符合魔尊身份的表情只出现了一刹那,鸣雪再次转过眼睛看过来时,又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暴君。
  “本尊会派人和你们联系,”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我会做到他要我做的。”
  眼尾带着一痕猩红的魔尊抬起眼睛,凛冽的杀意猛然透体而出,死死压住了这几个长老:“三年后,他若不能好好地出来,本尊就屠你太素剑宗上下。”
  第50章 双生(二十四)
  问道台位居昆仑半山腰, 三面皆无防护,下方就是悬崖,云海漫卷铺陈的脚下,远处是绝无山峰滞碍视线的天穹旷野, 一眼望去能直接与日月星辰接壤。
  每日晨光熹微之时, 太素剑宗的弟子们就会聚集在问道台开始早课, 太素剑宗的太素剑法,宗门上下皆要修习, 领头带他们练剑的就是弟子中最为出色优秀的人。
  数百名弟子齐齐挥出一剑,一招普普通通的斜刺也因人数众多而挥舞出了气壮山河的势头。
  云台之上的早课很容易让弟子们生出放马天下的豪情, 这样的豪情在接触到上首宛若游龙惊凤般动作行云流水的人时, 会更猛烈地化为被鼓励了似的激情。
  弟子们都用仰慕的眼神望着那个仗剑而舞的青年, 同样的动作, 他做出来就是比别人更加的轻盈、更加的灵动、更加的流畅, 每一招每一式里都带有熠熠生辉的璀璨光芒, 再平凡无奇的剑式,由他使出来, 也像是被赋予了灵魂一样。
  “荼师兄上个月是不是又突破了?”早课间隙,有弟子悄声问,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崇敬。
  “我听闻荼师兄已经到灵婴境了……”他的同伴小声感叹, “明明荼师兄上山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不过三年,竟然就已达成了这样的成就……”
  三年之内连破三个大境界,碎丹化婴, 这样的修炼速度绝对称得上是恐怖,当初对于明霄剑主收一个默默无闻的孩子为弟子的质疑声,在这三年里被击得粉碎,在这样的修炼速度面前,没有人再敢提起之前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只可惜荼师兄总是冷着脸,看着实在太不好接近了些……上个月还有师妹想给他送丹药法器来着,对上那张脸就说不出话来了……”
  弟子们互相交换着八卦,一边感慨荼兆非人的修炼速度,一边羡慕他的女性缘。
  “谁叫人家长得好,就是……就是神情冷的太像宗主了些……”
  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现场骤然安静了片刻。
  宗主被关入抱灵泉一事宗门上下皆知,三年里少有人提及,也不能说是感到耻辱,就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犯了错的尊长。
  “说起来,宗主是不是就要出来了?”短暂的寂静后,有人轻声问。
  “……大约就是这段时间了吧?我过几日便要去凡间轮值,怕赶不上宗主出来了。”
  “共同防线轮值?这么算起来我也快了……希望这次能活着回来……”
  谈及生死,弟子们的语气不由得沉了下来。
  防线当然不叫共同防线,它有一个很长很官方的名字,不过因为这个名字又长又官方,还拗口得很,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记,叫来叫去,就叫成了“共同防线”。
  修者与魔族共同建立的对付魔兽的防线,直白又好记。
  这条防线建立于三年前,发起人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魔尊鸣雪——不过多数人都会在后面心领神会地补上那位沉在抱灵泉中思过的仙尊的名字。
  共同防线构建以来,各宗派都要派遣弟子定期前去轮值,一年前,魔宫后的地裂深渊暴动,数不尽的魔兽倾巢涌出,黑压压铺天盖地占据了半个魔域,魔尊带着魔族清扫了大半年,还是让一些魔兽逃出了包围网,潜入了凡间。
  魔兽在凡间可算得上是如鱼得水,没有了残暴难啃的魔族挡在前头,魔兽们几乎是来到了快乐的天堂,屠戮吞噬永不止歇,短短数日内就使得方圆数百里内的村庄不闻鸡犬声。
  这下子,所有人都被迫重视起了这条防线。
  原本他们还对此抱有漫不经心的想法,见到魔兽造成的巨大灾难后,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问道台上白衣垂曳的青年遥遥向这边投过来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了回去。
  这么点儿距离,对灵婴境的修士而言就像不存在一样,不过荼兆已经习惯了弟子们在下面对他的议论,他不在意这些,若不是他们提及了师尊……
  师尊。
  荼兆想到这儿,略微顿了一顿。
  三年前师尊入抱灵泉后,他脸上就渐渐没了什么表情,指点他修炼的明颐师叔常常抱着裂月刀,满面愁苦地看着他,嘴里咕哝着些不清不楚的话,大约就是“怎么教出了个小号的师兄来”“等师兄出来了我要怎么和他交代”之类的东西。
  荼兆并不觉得像师尊有哪里不好。
  他要赶快强大起来,要争分夺秒地修炼,顶着一张无甚表情的脸可以让想要结交他的人自动退却,省下了不少无用的交游往来的时间,比笑脸迎人好得多了。
  荼兆抱着剑,再次在心里算了一遍师尊出抱灵泉的日子。
  下个月初八,距离那天,正好三年。
  问道台的早课结束,荼兆当先掐着轻身诀下了山,照着往日的习惯往白玉京太虚宫走。
  宗主不在,太虚宫便空置了,上面留的结界还在,除却受到明霄承认的少数几人外,别的人进也进不去。
  荼兆踏进太虚宫,挽起袖子,从庭院里提了一桶水,开始认认真真地打扫房间。
  他没有掐除尘诀,就像是凡人一样,蹲在地上,用打湿了的抹布擦着地砖,擦着桌椅。
  这场景要是被外人看见了,绝对会忍不住抠下自己的眼珠子试图清醒一番——太素剑宗最有前途的修道者,年纪轻轻便突破灵婴境的绝世天才,竟然和凡人一样挽着袖子擦地板?!
  荼兆将脏了的抹布扔进水桶里,板着一张脸认真地清洗揉搓了一番,拧干淋漓的水,再次闷头擦起来。
  说不上是喜欢,但他在干活的时候,能放空自己的心,让自己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