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马车正要出宫,郭宫见到苏木立刻双手攀着马鞍要上马,像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亏心事,要溜之大吉。
  苏木大步走去,绕过刚上马的郭宫,敲了敲外车壁。
  从帘子缝里伸出一截指尖,碧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将帘子折起,露出沈行在的脸。
  他见了苏木也不惊讶,唇角压着一点弯起的弧度,身子朝前倾着做出询问状,“郡主有事?”
  “你下来,”苏木板着脸道,“我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她将帘子大掀,一手拽着沈行在露在外面的一截衣袍,动作不重地拽了两下。
  沈行在垂下眼看着她拽着的手指未挣开,复又抬起眼,“本侯还有要事在身,郡主若有事,还是下次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要弄明白。”苏木将唇抿直,指尖因捏太紧而泛着白,将沈行在身上上好的料子抓出褶皱。
  “郡主,知道的太多可不是好事。”沈行在脸上的笑淡去,眯着眼睛语气里隐隐带着威胁。
  “那我日日往你府里扔炮仗,泼狗血。”苏木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琥珀色的瞳孔如同干净的琉璃,眼尾是略钝的圆弧,看起来极为柔和。只是本人实在不如这双眼睛这般柔和。
  “耍无赖?”
  “就耍无赖。”
  理直气壮得毫无缘由。
  两人气氛僵持,郭宫正准备上前劝解,就见侯爷矮了矮头,避过挑得不高的帘子,从马车上下来。
  “郡主要带本侯去哪儿?”沈行在抬起手指示意刚迈开腿的郭宫别动,偏头问苏木。
  “御书房。”
  靖远侯去而复返,还带来锦瑶郡主。福全远远见这二人一起来,立刻将人迎进御书房。
  苏木一人对着两人,底气丝毫不输。
  她抬手指着沈行在,问的人却是永昭帝,“为什么利用我给李御史透露消息?”
  李御史来寻她时她才想通一些关键。以她对永昭帝这么多年的了解,在亟待用人之际,诚然永昭帝有时会无奈提拔一些品行一般但有能力的人,可待他们却并不过分亲近。
  但以他当初在苏木面前维护沈行在的样子,可见君臣关系极好。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那枚玉坠,皇兄大可去库房另外取一枚给我,却非要我去找沈行在,不就是让沈行在能借此以我的由头去一探侍郎府?”苏木冷静下来,认真道。
  她的话说得不快,一边说一边顺着条理,“再说马场的事。沈行在与大理寺少卿聊赈灾款如此重要的事情,周围居然没有派人防着,就让我随意溜达了一会儿就偷听到了?就算沈行在没留一个心眼,大理寺办事严谨,大理寺少卿能犯此等疏忽吗?他们分明就是故意让我听到。”
  “怎么就那么恰好,我刚得知赈灾款的下落,皇兄就让李御史调查赈灾款,还刚好求到了爹面前。我猜单双这样中率一半的游戏都从未遇到如此恰巧的事情。”苏木咬牙瞪着永昭帝。
  永昭帝清咳了一声,“你这未免想得太多了。”
  站得太久还有些腿酸,苏木才发觉只有自己为了撑气势还站着,连沈行在都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坐下了,还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也坐下,淡淡哦了一声,“若并非我多想,那沈行在既然是如此贪官,皇兄赶紧办了他吧。”
  见拗不过苏木,永昭帝叹了口气,才双手支着额头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他们一早发现赈灾款在户部侍郎手中。苏木为熹王买生辰礼那日沈行在找到了户部侍郎的藏赃处,但才来得及将一箱银子运出来便被察觉。沈行在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后进了当铺,恰好苏木进了当铺,沈行在便将银子给了苏木,混淆耳目引开跟踪的人。不过户部侍郎有了防备,将银子转移了藏匿地,沈行在只好再去寻银子的下落。
  之后的事情与苏木所猜测的大同小异,以孩子间打架的由头并不会引起
  户部侍郎的警惕,只是郭宫在探府时大意了,才让户部侍郎发现了端倪,却也不能肯定为的是赈灾款一事。而沈行在与大理寺少卿那日去马场,正是因为得知苏木也会去,为了确保苏木一定会将赈灾款的下落告诉李御史,沈行在要让苏木足够讨厌自己,才有了让郭宫引她去书房,故意诬赖她擅改答案的一出戏。
  “可你们已经知道了银子的下落,为何不自己去拿?”苏木不解。
  永昭帝未接话,沈行在忽然说了一句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我的身份。”沈行在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苏木的眉间皱的越发深,“有何不合适?”
  “我与户部侍郎应该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才是,我与北豊的贪官都该在同一阵营。”沈行在的笑收敛了一贯的讥讽与不屑,“臭名昭著的靖远侯公然揭发贪官恶行便是不合适。”
  苏木一头雾水,却隐隐觉得自己已然十分接近真相。
  永昭帝叩了叩御书案将她的注意力拉过来,“苏木,你知道那些贪官污吏私下里干的龌龊勾当谁了解的最清楚吗?”
  苏木思索了一阵想不出,摇头。
  “比他们更大更贪的官。”永昭帝点到为止。
  苏木的眉头都快皱成一团,忽然豁然开朗,“沈行在是假佞臣?”
  一直等着她想通的沈行在一哂,“我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贪官,不成想郡主如此抬举,既然将我抬成了佞臣。”
  想贪,还想保全乌纱帽,两者都想要,便只好寻求庇护。所谓官官相护,自然是要与更大的贪官攀上关系。但寻求庇护的前提便是暴露自己是贪官的事实,甚至还要将自己的底细上报以作交换。
  自然,越是臭名昭著的大贪官,才越能放心邀他上自家的船,如靖远侯这样大权在握又足够“贪心”的官员,才能让其他贪官主动将底细倾数告知。沈行在若亲自抓了户部侍郎,那些从前邀请靖远侯上船的官员只怕会弃船而去。
  永昭帝面有愧色,“苏木,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是以朕才决意瞒着你,但利用了你的确是朕不对,朕很抱歉。”
  “不碍事,社稷为重,皇兄并未做错,何况我也未吃什么亏。”苏木随意摆了摆手。先帝去世后丢给永昭帝一堆烂摊子。永昭帝根基不稳,朝中奸臣当道,北豊如今大有起色已实属难得,但朝中并未完全肃清,与永昭帝所希冀的北豊仍去之甚远。永昭帝有难处,也只能另辟蹊径。
  永昭帝半握的手渐松,舒了一口气。
  “不过皇兄毕竟还是骗了我,怎么说也该有些补偿吧?”苏木伸直双腿左右晃荡,鞋尖一下一下碰在一起,扬眉道。
  “……你还真是,”永昭帝失笑,扶额做头痛状,半抬着眉摆手,“你自己去挑,多少给朕留点。”
  第20章 花艇
  小测后林夫子才重回官学,有好打听的学子打听到他不在官学的半月里是下江南游玩去了。
  “林夫子向来兢兢业业,怎么会想着去游江南?”旁人议论。
  知道真相的苏木眯着眼睛神秘莫测的勾唇一笑。
  可惜接着便笑不出来了。
  小测的榜放了出来。榜前呼拥着围起一群学子,苏木双手将两边脸颊推在一起,嘴唇被压迫成鸭子嘴,趴在桌上等待最后的判决。
  董仲宁靠着身材的优势从人群中分开一个口子钻出来,白胖的脸被憋得通红,搭着一直站在外围的关云南的肩喘气。等气息平复了才又朝着苏木挥挥手,“苏木,你的算术是乙等!”
  他的嗓门实在太大,免了跑去苏木面前的一段路,还让站在他身边正往里挤的学子纷纷揉起耳朵,也只有习惯了他的声音且同样嗓门大的关云南面色如常。
  原本还蔫头耷脑的人终于放下了□□自己脸颊的手,惊喜又意外的长长嗯了一声,尾音愉悦地往上扬。
  许是这回的算术小测出乎意料,连素来古板不大喜欢苏木的林夫子都夸赞了苏木两句,“郡主这次小测进步极大,实在可喜可贺。往时总让算术拖了你的后腿,现下我也能安心一些了。”
  他举着苏木的卷子,明明只是一个乙等,却像看着甲等卷一般露出满意的神色,等看够了才放下来,迟疑道:“我教了你几年也不见起色,靖远侯这不过教了半月,郡主的进步便如此神速,可是我教书的本事不好?”
  苏木的成绩前后天差地别,让林夫子不禁开始自我怀疑,“看来我得向靖远侯讨教一番才是。”
  “大可不必!”苏木忙摆手,“并非靖远侯教得好,是我平日太过惫懒,夫子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才得偿所愿。”
  苏木言辞恳切,见她思想觉悟如此之高,林夫子倍感欣慰。
  一番言辞让林夫子去向沈行在求教的心思歇下后,苏木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指尖因情绪太过激动还微微发颤。若是林夫子真像沈行在那样一边嘲讽一边教书,还未学完官学的课她大抵就会疯了。
  阅卷早已完毕,林夫子今日才回到官学,朱笔为苏木批下乙等的想来只有沈行在。
  虽说她是靠自己得的乙等,但说起来沈行在也算勉强帮了她的忙,按理说是该多谢他。赈灾款找到后户部侍郎锒铛入狱,她也许久未见过沈行在,想了想带着礼上靖远侯府登门拜访。
  沈行在又在五云处,府里的管家将她引到楼下便离开了。
  她眯着眼睛抬起头。春日暖融的阳光虽然明亮却不至于刺眼,沈行在单手支着窗框,低着头与她对上,发冠上的宝石借着屋外的阳光显出细长的光线,逐渐拉长再消失。
  上了楼也未见到同沈行在像是一体的郭宫,不过苏木也并非来找郭宫,倒也不在意。
  沈行在早在她上楼时便转过身,半倚着窗框,下颔微微压着,抬起眉眼看着她,白袍上绣着黑鹰,束着赤金的腰带,以红木窗框作裱,像一幅浓重的水墨画。
  “郡主怎么来了?”等苏木走近,他才直起身先一步在苏木之前坐在椅子上。
  “来道谢,”苏木将手中的小盒子顺着桌子五指推过去,“多谢小侯爷高抬贵手批我一个乙等。”
  “那是郡主应得的,”沈行在嘴上虽是如此说着,却倾身接过盒子打开,锐利的剑眉挑起,眼神是一言难尽的嫌弃,“郡主的谢礼未免有些太过寒酸了。”
  他将打开的盒子对着苏木举起,盒子里是一枚木质的扇坠,刻着活灵活现的苍鹰。但是再活灵活现,与他摆在桌边的扇子上挂着的扇坠相比,的确是廉价了那么一点。
  苏木失算了。
  她原以为沈行在是为了扮演好一个奸臣才装作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嚣张样,没想到这不是演的,这确实是他的本性。这狗憎人嫌的样子将苏木心底存着的那些微的感激一下挥了个烟消云散。
  “本就是送个情谊,不要算了,还我。”她咬着唇内的软肉将火气压下去,对沈行在摊开手。
  沈行在未动,恍然哦了一声,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揶揄,“原来郡主的情谊还能说收回便收回,本侯长见识了。”
  苏木也不欲同他做口舌之争,伸手要把盒子抢回来。沈行在不慌不忙,长指倏然收紧,盒子啪嗒一声合上,被他收在掌心里。苏木左手卡着他的护腕,右手费了半天劲也没能抢过来。
  刚进来的郭宫见到此情此景吓了一跳,琢磨着他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而应该在楼下。
  但苏木没给他这个机会,余光瞥见他后又把盒子往外拽了两下,理所当然没有拽出来,只能不服气地松了手。
  “侯爷,胥岚姑娘已经到锦帆街了。”郭宫垂着头语气平稳,当自己方才什么也未看见。
  沈行在淡淡应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子。
  “你要去见胥岚姑娘吗?”苏木歪着头,双眼忽的亮起来,“是要去花艇上找她吗?”
  “能带我去吗?”
  额角重重一跳,沈行在轻啧了一声,皱眉看着她,“郡主一个姑娘家成日想着往那里钻合适吗?”
  “我还从未上过花艇,就想去看一看,你放心好了,绝不会耽误你与胥岚姑娘的好事。”苏木信誓旦旦。
  “从未上过花艇便想上去看看,这么说来,郡主还从未去过锦步帐,也想看一看?”
  “……”
  苏木咬唇将兴奋的唇角压下。
  “你还真有这个心思?”沈行在声音微沉,大概明白了她为何能让朝中诸多学士束手无策,提及便头疼。
  “就看一眼。”苏木认真竖起三根手指,“绝不耽误你的良宵。”
  她巴巴望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将琥珀色的瞳孔染深,像沾着一层朦胧的水色。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胜过万千花容月貌。
  沈行在无法,同她约法三章,郭宫陪着她在花艇里转一圈后就必须下船。苏木点头如捣蒜。
  花艇还未来,三人站在码头上等着。郭宫得了沈行在的吩咐,自下了马车开始便一直跟着苏木,盯犯人一般让她十分难受。也不知沈行在防她些什么,她是个女子,再过分总不可能真对花艇的姑娘做些什么吧。
  盯着沈行在的背影,她有些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