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郡主说的是哪里的话,郡主能赏脸自然是我的荣幸。说来本世子与郡主亦是许久未见了。”世子笑道,收在袖中的手却握着拳。司徒苏木在场,总会给傅凝添点麻烦。
  苏木算是沈行在带来的人,又是郡主,入座时便坐在沈行在身边。
  顶着傅凝的眼神,苏木颇为难地点着额头。她只想救人,并不想招惹傅凝。
  桌上你来我往,体面话好似说不尽。苏木自知自己出现在此大约是碍了傅家的事,便识趣地安分了许多,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小口咬着豌豆黄,苏木打量着坐在傅鸿身边的姑娘。姑娘坐得极端正,后背过分绷直,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茶盏,不敢随处乱瞟,像个好看的木偶。傅鸿偶尔抬手或是其他动作,她便像是受了惊一般,克制着缩一下肩。
  “郡主可是喜欢这碟豌豆黄?”
  一直一言不发的傅鸿猝不及防出声,将席上众人的话打断,亦将苏木唤回神。
  众人齐齐看着她面前只有一点碎屑的盘子。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口中又干又腻,举着茶盏喝了一口茶将口中甜腻压下,“这碟豌豆黄味道的确极好。”
  “这么一碟点心苏木居然全部吃完了。”傅凝惊讶道。
  苏木今日无心应付她,未免旁生枝节,干脆顺了她的意,“我吃得多。”
  这般顺利地跳进她的话坑,反倒让傅凝有些始料未及。
  余光里有人推来一碟未动过的豌豆黄。顺着修长的手指往上看,苏木对上沈行在笑意促狭的眼,“郡主喜欢便多吃点。”
  苏木看着那碟豌豆黄,甜腻的味道又从喉咙里冒了出来,腻得令人恶心。她忙拒绝,“多谢小侯爷好意,不必了。”
  把豌豆黄又推回去,苏木转头同傅鸿道:“二少爷,你身边这位是哪家的姑娘?”
  傅鸿闲闲瞥了姑娘一眼,那姑娘立刻咬紧牙关,两颊绷紧,好似他看一眼便会死一般。
  “哦,别人送给我的女人。”语气随意,满不在乎。不像是在说一个人,更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这姑娘生的真好看,二少爷若是不介意,可否让她陪我玩一玩?”苏木摆出一副感兴趣的表情。
  傅鸿莫名笑了笑,手顺着姑娘的发顶一路下滑,最后落在姑娘的后颈处,虚拢着她的脖子。姑娘纤细的脖子在他手中,像是用力一拧便能断掉。
  “郡主喜欢便是她的荣幸。”傅鸿的手往前轻轻推了推,“还不去陪锦瑶郡主。”
  姑娘起身时明显在颤栗,走到苏木面前声音极细地叫了一声郡主,声音格外好听。
  苏木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她身边,转头同傅鸿笑道:“这姑娘我很喜欢,二少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姑娘送给我吧。”
  “郡主要个姑娘做什么?”傅鸿笑问。
  苏木垂在膝上的手安抚着拍了拍姑娘,无奈道:“我缺个玩伴,总不能让我日日跑去侯府找小侯爷玩吧。”
  听到这话沈行在斜睨了她一眼。
  听闻苏木要日日往靖远侯府跑,傅凝立刻警觉。无论她如何自信苏木比不过她,但苏木与靖远侯时常独处毕竟于她不利。她与傅鸿不对盘,只好示意世子。
  世子装作无意轻咳,傅鸿方才一直停留在姑娘身上的视线才不急不缓地收回来,一手支着下颔,一手做出一个请便的姿势,“能讨郡主欢心是她的本事,郡主既然喜欢,那便带走吧。”
  目的达成,苏木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她并不想要应付傅凝,在她还愿意努力为自己辩解的年纪里,傅凝的栽赃与造谣让她无力反击,以致到如今她见到傅凝都怕她又冷不丁害她一把。
  苏木拉着姑娘起身,“那人我便带走了?”
  碍事的人终于要走,连素来沉得住气的世子亦松了一口,客套的挽留甚至都未说,“郡主慢走。”
  ***
  将人带出马场,姑娘才细声细气地问:“是阿灼让郡主来救我的吗?”
  苏木点头承认,“他在等你。”
  “阿灼可有受伤?”姑娘面露关切之色。苏木直言不讳,“挨打哪有不受伤的。”
  姑娘垂下头,叹了一口气,带着强忍的哭腔,“他不必如此为我。”
  姑娘叫易清,易家重男轻女,易清的终身大事在易家父母看来只是易灼的垫脚石。易灼的确聪明,易家便觉得易灼只需一点机遇便能前途锦绣,连易清亦深信不疑。姐弟情深,她愿意以自己的终身大事换取易灼的前途。
  却无人问易灼可愿踩着亲姐挣前途。
  苏木听罢有些恼,“你的父母不把你当人看待,你便亦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你自轻自贱,不会还觉得在感动了自己感动了易灼吧?”
  “我只是希望阿灼能有个光明璀璨的前途……”
  苏木冷声将她的话打断,“你可曾问过易灼是否希望?踩着自己亲姐往上爬,如何得见光明。”
  “但……”易清逆来顺受惯了,对着苏木的冷脸,声音越发低微,“我已别无他法。”
  她不出嫁,要依靠易家,出嫁之后,要仰照婆家的鼻息而活。
  两姐弟见了面,看着易灼满身的伤,易清心疼不已。知道姐姐为自己做的牺牲,易灼忿忿不平,“官场风气不正,跪的是峨冠大带,图的是美人膏粱,沆瀣一气,这官场我不入也罢。”
  苏木坐在长凳上,小指指尖搭在唇边,无奈地按着唇角,“为什么总是忘记我也姓司徒呢,你这意思是怪我皇兄治下不严咯?你当着我的面怪我皇兄治下不严,我该当做没听见还是该与你翻脸。”
  这话问得易灼一愣,愣愣看着她半晌,白皙的脸一点点涨红起来,生气也不是,抱歉也不是,嘴唇翕张几次,只憋出一个拖着长音的我字来。
  苏木信手端起一杯茶给他,“若是觉得世道污浊不堪,你便去清理污秽,要么就闭嘴老老实实在污秽里泡着。官场中为北豊沉疴肃清踽踽苦行者也大有人在,不能让你空口一棍子打死。”
  第29章 名单
  在墙头看见郭宫时,苏木已经见怪不怪了。
  瞥了一眼五云处,苏木自觉让出一块地方给郭宫落脚,依旧照着往常的分工,让郭宫帮忙搬梯子。
  顶楼的桌子上摆满了纸张,沈行在屈肘搭在桌边,两指揉着眉骨,脸上有些许疲惫。
  苏木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张纸,上面罗列的是周边几个国家的队伍名单。
  东郡、南楚、西夏、北豊。四国毗邻,如今又属西夏与北豊为大,分庭抗礼。四国内里虽暗潮汹涌,明面上仍旧维持着脆弱的联盟。每四年便会举办一次比赛,美其名曰切磋学习,实则不过是各方聚到一起炫耀攀比,而今年恰好轮到北豊操办。
  “小侯爷公务如此繁忙,怎么还将我叫来?”苏木撩袍坐下,顺手将打乱的名单整理清楚。
  沈行在微微抬头,两指虚搭在眉心,露出一抹笑,“本侯见郡主又坐在墙上,想来是遇上了烦心事?”
  “……”
  明白了,这是自己心情不好,想在她身上找乐子。
  “没有烦心事,小侯爷还是忙公务要紧。”苏木将名单推给他,意外看见傅鸿的名字也在其列,“……怎么把傅鸿也加进去了?”
  四国比试选人途径只有两种,自学生中选人——大部分于太学之中选拔,官学州学之中若有佼佼者,亦可破格选用;或自朝中官员、近卫、锦衣卫内选人。但傅鸿一非学生,二无挂职,按理来说并不应该在其中。
  苏木的指尖落在那两个字上,“前几日傅家如此殷勤便是为了让你将傅鸿安排进去?”
  四国比试一向是最容易博取名声的机会。万众瞩目的场合,若能力足够出众,能力压其他三国的参试者,助长北豊士气,定是风头无两。这般扬名,倒的确是傅家最喜欢的方式。
  “有一部分是为此。”沈行在并不否认。
  “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好奇。官有大小,送礼的层次自然亦有高低,能贿赂沈行在绝非只要普通的几封银子。
  “送来一个女儿算不算?”沈行在同她开玩笑。
  她倒也认真计较了一下,“那不该是他们占了便宜?”若是两情相悦自然没有谁得好处一说,但若是另有所图,整个上饶几乎全部的女子嫁给沈行在怕是都算占便宜。
  沈行在盯着她琉璃色的眸子,她是真在认认真真与他分析利弊。他以为她会趁机踩傅凝两脚,说傅凝的坏话,如同傅凝待她一般。她受的那些委屈,骂傅凝两句他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没想到郡主居然如此看得起本侯。”他故作惊讶。
  或许是与她相处太久,沈行在装模作样也逐渐不认真。
  “……”苏木双手托脸,脸颊的软肉被往上推,明亮的眼睛觑着他。她今日穿着一件青碧色的薄衫,发间簪着一支藕荷发簪,指甲粉嫩嫩的,压在脸上,像湖心的莲花苞,明亮还带着露珠。
  这个人夸人不真心实意也就罢了,怎么被人夸还阴阳怪气呢。苏木眼睛要抬不抬,“大家都是朋友,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朋友?”沈行在不置可否地挑起眉。
  苏木撇嘴,松手撑着站起来,作势要走,“唉,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没人留她。她扭头看沈行在,后者撑头含笑看着她,没有要开口挽留的意思。
  忘了这人亦是不走寻常路的,以常人的思维去估料他并不可取。但她也有骨气,轻轻哼了一声就往外走。走到楼梯口时,沈行在带笑的嗓音才传过来,“多谢郡主夸奖。”
  苏木得了逞抿着唇憋笑,憋住了才转过身,带着一点骄矜,眼中的笑意却明晃晃。
  沈行在偏着头,指尖支着鬓边,一缕头发顺着他脸边的轮廓,沿着分明的下颌垂在衣襟上的蟠龙玉扣前。他惯常一身黑白,往哪儿一摆都像一副冷淡的水墨画,但是唇角总是勾着,又添了一道明亮的赤金。顿时,身价不菲。
  看着苏木还死要面子等着他给她铺台阶下,沈行在有些好笑,干脆顺了她的意,“本侯府上新进了一筐荔枝,郡主可要尝尝?”
  只要给台阶,苏木就顺着下。
  她又重新坐回去,沈行在示意郭宫去备点心。
  “小侯爷今日太反常了,无事献殷勤。”沈行在忽然如此体贴,反倒让苏木有些起疑,这与她所知的沈行在差别也太大了些。
  “有事,”沈行在扔给她一份名单,名单的外封上写着北豊二字,“这是官学院长推举的几人,郡主看看可有不妥。”
  四国比试的参试者一向是由各学府院长举荐,层层筛选,再由管事掌眼,此次四国比试的主管便是沈行在。
  沈行在对官学举荐的这几位学子并不熟悉,倒是苏木对这几人了解的很,名副其实还是名不副实,一眼就看得出来。
  懂了,这是用荔枝来换她干活。
  打开名单册子,苏木随口问:“四国比试关乎北豊颜面,你私放傅鸿进来不怕他成了败笔?”
  “傅鸿的能力难不成不值一信?”沈行在反问。
  “……”虽说苏木并不喜欢傅国公这一家,但傅家人品虽差,能力的确没法质疑。
  看了近一下午的名册,沈行在终于得了闲,靠在椅背上打量着苏木。
  指尖顺着一列列的名字滑动,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开成一把小扇子,偶尔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留太久,便颤颤着扑闪。
  她安静做事时也讨人欢喜。
  “你那日从马场带走的姑娘是何身份?”沈行在忽然问,突兀出声,将苏木吓得一哆嗦,指甲在纸上别出一道划痕。
  嘴唇动了几动,苏木还是将埋怨的话咽下,“朋友的姐姐,家中用她换儿子的前途……与傅凝差不多吧。”
  她低着头,手伸向前,在桌上摸了个遍也没摸到笔,抬头一看,果真没笔,一边用指甲在墨笔的名字上深深划了两道一边嘟囔,“怎么没有笔……这人不行,我好几次见他小测舞弊。”
  郭宫才端着一盘冰镇荔枝回来,又被差使着去拿笔。
  苏木将名单推到一旁,摸了摸划得有些难受的指尖,去拿荔枝。
  荔枝外壳红艳,冰镇的寒气顺着凹凸不平的壳绕上她的指尖,将指腹冰成红色,丝丝缕缕,攀附上她的手指。苏木剥开外壳,露出浑圆白嫩的果肉,晶亮亮泛着水光。她咬着果肉,汁水顺着指缝滴在素白的盘沿。
  嘴唇被汁水镀上一层亮色,苏木抬头,“有帕子吗?”
  “连郡主一个姑娘都不带帕子,本侯又怎会有这种东西。”沈行在拧着眉一脸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