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回来得晚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单薄。”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忽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收拾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天气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若是得空,不妨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煜颔首,“费心了。”
  夫妻久别的生疏消融,攸桐也没再多言。
  借着回头跟春草说话的时机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颇有失望之态,那簇新的衣衫虽能勾勒身段,却为免臃肿而做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容瑟瑟。想来她虽暗藏心思,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放肆,强自插话博取注意。
  她的胆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夫妻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陆续来了。
  离田氏过世已有六年,如今去寺里上香,倒也无需劳烦太多人。长房的沈氏派了位婆子过来,带着沈氏和两位儿媳备的拜祭之物,便算有心。老夫人先前趁着天暖时去金昭寺许过愿,近来天冷不便出门,便将厚礼备齐,交由傅德清带着,替她还愿,又派身边得力的仆妇随行,帮着照料琐事。
  分派毕,仍由傅德清带着儿女出门。
  傅澜音要去接寡居后到佛寺修行的大嫂,傅德清带了傅昭同乘,攸桐便与傅煜同车。
  天光更亮,那阴云却还团团积着,雨点唰唰地打在檐头,时疾时徐。
  攸桐也被这雨声搅得脑袋昏沉,待马车出城后摇摇晃晃走了一段,便愈发觉得困顿。偏巧傅煜阖着眼一言不发,两道剑眉微锁,似在思索要事,不宜打搅。她即便对这位名震敌军的悍将有所忌惮,也没法强撑太久,渐渐地眼皮打架,神游天外,忍不住阖上眼皮,竭力摆出岿然端坐的姿态。
  意识愈来愈沉,陷入梦乡之前,忽觉马车猛然一晃,几乎令她栽倒,撞到厢壁。
  攸桐悚然心惊,仓皇睁开眼睛,察觉身子确实猛晃,脑门隐隐作痛。下意识看向傅煜,便见那位正打量着她,眼神颇为古怪。
  她脑袋里仍乱糊糊的,眼神涣散地跟他对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马车走得还算平稳。
  那么刚才……
  她不会是一头栽到傅煜身上了吧!
  他眼神古怪,必然是因她冲撞打搅而不悦的。
  这念头腾起来,尴尬便如一团火苗,从脚趾间迅速蔓延到脑袋。攸桐只觉两腮滚热,强忍着抬手试试的冲动,竭力镇定,试图从傅煜的神情窥测蛛丝马迹。
  作者有话要说:攸桐儿困傻啦~~
  第10章 别扭
  逼仄的车厢里,两人古怪对视,傅煜眼睁睁看着她姣白如瓷的脸颊变得微红,就连清澈的眼底都带了温度,似羞涩尴尬、似局促慌张。忍不住想起她方才神游入睡却岿然端坐的样子,心里觉得有趣,神情却仍淡漠,只随口道:“没睡醒?”
  攸桐摇了摇头,“没,睡醒了。”
  过了会儿,又老实承认,“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就觉得犯困。”
  好像还有点夜里着凉后脑袋混沌的感觉,只是没好意思跟他说。
  傅煜觑她片刻,收回目光,而后拎着身旁的蜀绣软枕递给她,“还有四十里路。”
  这般路程,搁在晴天春日,瞧着沿途风光,转眼就到了。但如今秋雨路滑,她又身体不适总犯困,恐怕没法精神奕奕地撑到金昭寺。傅煜既递了软枕,想必不会太介意,攸桐稍作迟疑,便伸手接了,抱在怀里。
  傅煜也往角落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而后阖目,沉眉思索。
  再度睁眼时,旁边的人果然又睡了过去,两臂紧抱软枕,脑袋侧枕在上面,眉目婉转,眼睫修长,碎发贴在颊侧,愈显得肌肤柔白,容色娇丽。
  这般容貌确实出众,但还不至于令他意动。
  不过,看她精神倦怠……
  傅煜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果然较平常暖热,应是受寒发热的缘故。
  ……
  一路慢行,到得金昭寺外,雨倒是停了。
  马车轻晃停稳,攸桐醒来睁眼,就见傅煜躬身正往外走。她赶紧理好衣裳,紧随其后。车停在金昭寺的山门外,石板间的青苔经了雨,湿润打滑。攸桐怕踩空滑倒,小心翼翼地踩在矮凳,忽见一支手臂伸过来,诧异抬头,就见傅煜面朝佛寺站着,侧脸淡漠如常,唯有手臂横在她手边。
  还真是……别扭。
  攸桐没客气,扶着他的手臂站稳,而后道:“多谢夫君。”
  “你着凉了,记得找住持拿药。”傅煜答得简短,没再看她,径直朝寺门口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走去——他麾下的一位副将,魏天泽。
  魏天泽幼时流落在齐州,八岁时在军营附近做些粗使的杂役,因身手敏捷被人看中,教习武艺,到十五岁从军的时候,已是颇为出众。他初时只是末等小兵,后来当了斥候,恰好傅煜那阵子也在练刺探敌情军报的事,就此结识。
  过后傅煜外出办任务,常点魏天泽随行,几番并肩作战,结下过命的交情。
  而魏天泽也不负所望,识字习武进益飞快,论身手、才智、应变,皆出类拔萃。
  到如今,他已是傅煜手下颇为得力的副将,跟傅家的交情也很深。这回傅煜外出时便带了他同行大半个月,因魏天泽跟傅家兄弟来往颇多,也曾受过田氏照拂,今日便赶到金昭寺,欲与傅煜父子一道进香。
  二十岁的小将,生得矫健洒脱、光风霁月,甫一现身,便先朝傅德清抱拳。
  “末将见过将军!”
  傅德清当然认得他,摆了摆手,道:“这回跟着修平同行,有劳你了。”
  魏天泽朗然一笑,继而朝傅煜抱拳行礼,又拍拍傅昭的肩膀,“三公子!”
  “魏大哥。”傅昭对他也客气。
  一行人会齐,进山门之前,魏天泽站在傅煜身旁,目光向攸桐微挑,打趣般问道:“后面那位,便是嫂夫人吧?先前婚礼时我驻扎在外,还没来得及喝喜酒。”
  傅煜扯了扯唇角,“今晚补上。”
  魏天泽一笑,回身瞧了攸桐一眼,目光稍顿。
  两年之前,他曾去过京城,也见过传闻中半只脚已踏进睿王府的魏家三姑娘,天姿国色不假,但神情举止间有骄矜之态,亦天真不解世事。如今再瞧,眉眼容貌依稀如旧,那气韵神采却已截然不同。
  以傅煜的挑剔眼光、冷淡性情,不至于为色起意,听说他顶着满京城的传言提亲,是因魏三姑娘救过他的性命。
  但瞧方才的情形,夫妻同乘而来,目光甚少碰触,没见亲近之态。
  魏天泽探究般多瞧了攸桐两眼,待进香还愿罢,傅煜邀他去近处客栈喝酒时,便又笑道:“二哥不送嫂夫人回去?”
  “她那边有人伺候。”傅煜答得漫不经心。
  “哦——”魏天泽揶揄般拉长声音,“新婚燕尔,却在外奔波了两月,你还真舍得。”
  傅煜闻言,眸光微深,觑他一眼,淡声道:“不急。”
  魏天泽笑而不语,瞥见隐入马车帘后的窈窕身影,若有所思。
  ……
  攸桐听从傅煜的叮嘱,从住持那里讨了点备急的药丸吃,脑袋里那股昏沉之意稍觉缓解。进香完毕,听说傅煜不与她同行,乐得钻进马车自在歇息,半点不知有人已对她这位傅家少夫人留意。
  从金昭寺回府后,傅煜忙碌如旧。
  所谓军无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用之,一可当百。
  傅家能稳居永宁,靠的便是精兵强将、作战骁勇,如今世道不太平,更是不敢懈怠,父子叔侄轮番出马,督促各处练兵。傅煜身为傅德清最得力的助手,更是不得半点空闲,除了早晚到寿安堂露面之外,整日不见踪影,晚间亦歇在两书阁,半点不曾踏足南楼。
  攸桐连着等了三天,才算听到一句他没出门的消息。
  这般忙成狗的人能留在府里,实在是难得的机会,攸桐哪肯轻易错过,探得消息属实后,便叫来夏嫂和春草,吩咐她们做几样香气浓溢,能随风飘远的美味。
  待食材备齐,美味入锅,香气四溢时,她便在院中芭蕉亭里坐稳。
  春草早已得了吩咐,接到递来的眼色,往苏若兰栖身的厢房里去,面色和气地道:“苏姐姐,少夫人有事寻你。”
  那场连夜的秋雨后,傅家各处便陆续烧了炭盆取暖。
  此刻,苏若兰坐在炭盆旁的圈椅里,底下是铺得厚软的绣锦褥子,和暖又舒适。她手里边拿着的则是一副暖帽——说是给老夫人做的,从寻料子到挑花样,费了好些天的功夫,如今裁剪出来,每日里也只拿来磨蹭功夫,不知何时才能做完。
  听见春草来唤,她如常搪塞道:“我要做老夫人的针线,没工夫呢,叫宝相儿跟你去吧。”
  宝相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为人胆小老实,听了周姑的敲打后对攸桐颇为恭敬,苏若兰瞧在眼里觉着不忿,每回有活要做时,便半含酸半揶揄地推过去。这回故技重施,懒懒地往椅背靠了靠,就要叫宝相。
  春草哪会容她再托懒,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夫人叫的是你,不是宝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