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哪能真的坐视不理?
  熙平帝沉疴在榻,没准哪天便要召近臣入宫托付后事,这般场合,徐太师岂能缺席?
  许朝宗想着迟迟不肯决断的父皇,想着徐太师的种种行径,只觉头疼,强忍怒气,往徐太师府上去探望劝说。夫妻俩到了那边,徐太师正仰躺在榻上喝药,原本精神矍铄、地位尊崇的太师,这会儿头发散乱、花白交杂,脸上失了血色不说,眼神都黯然无光。
  见许朝宗进来,他无颜面对似的扭过头去,只说此生清名毁于一旦,再没脸见人。
  许朝宗费了许多口舌劝说,到后来,徐淑几乎跪地恳求了,徐太师才忙浮起来,说既是睿王殿下和王妃执意,他便拼着这张老脸,也要养好病,尽早入宫面圣,免得先前的筹谋功亏一篑。
  徐家众人见状大喜,补药流水似的送到跟前,总算将身体勉强撑起来。
  这日清晨,徐太师精神头好转,在府邸龟缩数日后,总算强撑着病体出门。
  他这儿马车才动,府外的角落里,暗藏了数日的眼线便悄然溜走,递出消息。
  ……
  进了腊月,天气严寒,虽没到滴水成冰的地步,早晚出门也能呵气成霜。这日天气阴沉,浓云扯絮似的堆在天上,风吹过去,像冰刀剐在脸上,刻骨生寒。
  徐太师上了年纪,又是病体,马车底下带着炭炉,身上裹了厚厚的大氅。
  马车离了府邸,渐渐驶上闹市,徐太师靠在锦垫上,睡意昏沉。猛然听咔嚓一声,随着马的嘶鸣声,车身狠狠一晃,差点晃得他往前栽倒。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便听外头有人大声呵斥道:“怎么赶车呢,没长眼睛啊!”
  这声暴喝中气十足,如平地惊雷,竟掩盖过周遭的热闹动静。
  闹市里人多眼杂,酒楼茶坊里多的是消磨时间的闲人,听见有热闹,或是驻足围观,或是推窗往外瞧。有眼尖的,见了马车上的徐家徽记,便窃窃私语,“是徐家的马车。”
  “就那个阖府欺负人家小姑娘,拿闺名逼死人的徐太师吗?”
  “可不就是他家的,说起那些事儿,啧,真不要脸!”
  “……”
  看热闹的人也不知车里是谁,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那徐家车夫哪能听不见?
  太师乃三公之一,原是极尊贵的人,便是皇亲国戚见了,也都礼让三分。他从前出门,也是能横行霸道、体面沾光的主。如今被人这般戳脊梁骨,哪里能忍?且今日本就是对方横冲直撞,故意冲出来,他避让不及才撞上去的,怎么算他都不理亏。
  这样一想,腰杆子硬了,便高声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是你乱闯在先,乱喊什么!”
  对面车夫身躯微胖,满脸横肉,抱胸站在那里,也不急着答话,只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乱闯了?是我停在这儿,你眼瞎撞过来的,怎么到你嘴里,却成了是我乱闯惹事。”
  这分明胡扯。
  徐家车夫大怒,指着鼻子骂道:“你这厮好不要脸,睁着眼睛说瞎话!周围这些人都是见证,方才我车走得慢,你这疯马疯车跑过来,要不是我勒住马,早不知怎样了!还有脸说我眼瞎,你这般颠倒黑白,当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颠倒黑白呀?”胖车夫拉长了声音,“那不是你徐家最擅长的事吗?这么点事就气得跳脚,当初你们四处造谣,拿人家少女的性命不当回事,还倒打一耙,我这可全都是跟你们学的。若真将颠倒黑白的本事学到家,我也不在这儿跟你对骂,等事儿过去,便四处跟人说,是你仗势欺人,撞坏我的马车,那才叫死无对证,颠倒黑白呢!大伙儿说,对不对啊?”
  他底气足、声音洪亮,一番话高声喊出来,不像争辩,倒像说给大家取乐的。
  围观的人多半瞧见了方才的情形,原本不知此人为何睁眼说瞎话,听见这论调,才明白过来这是借机讽刺骂人呢!
  徐太师从前声誉盛隆,以清名自诩,众人尊崇之余,对他的德行期许甚高。
  如今满城风雨,徐太师的面目被撕破,又因那奏书成为笑谈,便如从神坛跌入污泥,哪怕只沾了些许泥水,也觉肮脏不堪。
  围观的人听他骂得痛快,纷纷起哄,“说得对!”
  “没错,就这个理!”
  有那等好事而游手好闲的少年,甚至还远远吹起了口哨,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徐家车夫明明占了理,却因这一番话,陡然落入不是的境地,脸上涨得通红。
  马车里,徐太师更是两颊通红,被火烧过似的,眼睛都带了血丝。
  先前在府里养病,他也只是听管事说过几句街上议论的事,徐家夫人怕给他添心病,素日里严令禁止旁人在他跟前提这些。谁知今日出门,便撞见了这样的事。方才的窃窃私语偶尔飘过来,他纵听不全,也能听见那些骂他的字眼。
  这就罢了,方才那胖车夫一番话,更如响亮的一巴掌,打在徐家脸上。
  而围观众人,竟纷纷为此交好!
  一个无理取闹的车夫,地痞无赖似的,竟也如此放肆!
  徐太师只觉怒气往上翻涌,手脚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气得几乎头晕眼花。
  眼见自家车夫还要争辩,他也知道这般情势下,再占理也骂不过人家——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方蛮横无礼,指桑骂槐,完全没打算就事论事。但若就此灰溜溜地离开,那可就更丢人了,被人传成笑话,令太师府颜面扫地,那些盯着他的人必定会趁机发难。
  徐太师思来想去,强自压着恼怒,掀帘道:“去请巡查的人来。”
  谁知话音未落,对面车帘微动,像是能听声辨音一般,高声道:“对面莫不是徐太师?”
  声音清亮,加之露了真容,立时引来众人目光。
  周遭有一瞬的安静,徐太师哪能躲回去,定睛一看,眼前虽然昏花泛红,却也勉强辨别出来,那是个御史——将弹劾他的奏书传成名篇的那个尖嘴猴!既是仇人狭路相逢,那么今日之事,显然是对方蓄意而为了。
  徐太师胡须都在颤抖,想开口斥责,嘴巴却仿佛不听使唤,话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那憋闷渐而化为怒气,火苗似的窜到他四肢百骸,胸口憋闷得隐隐作痛。
  对面那御史倒是气定神闲,轻描淡写地将胖车夫责备了几句,而后话锋一转,当众提起了徐太师的行径。
  说太师之尊,不止在为皇上授业之功,亦在为天下表率之德,可惜徐太师立身不正,德行不修,仗着皇帝恩宠和自家权势,竟对一位十四岁的少女赶尽杀绝,极尽污蔑造谣之能事,手段着实下作卑劣,不配为人。自家车夫虽只草莽之辈,大字不识半个,却知仁义礼智信五个字,纵言语粗鄙,讲不出大道理,更无满腹经纶,却从未存心害人。
  今日之事,本是车夫不知世间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为徐家欺辱少女而愤怒不平,不吐不快,并非故意不敬,请太师见谅云云。
  他说话时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声音清越,周遭人暗自点头附和。
  徐太师纵想争辩,也是满腔怒气颤抖,声音微弱,轻易被他打断盖住。
  如此一来,闹事长街上,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御史出口成章、字字句句皆戳着徐太师的德行名声,虽不吐半个脏字,态度也仿佛解释劝解,却骂得酣畅淋漓,将太师贬得连个粗莽车夫都不如。
  众目睽睽之下,徐太师只觉那言语如刀,字字砍在他脸上。
  而周遭百姓的目光和议论声,更如滚沸的煎油,令他无地自容。
  他脸上涨得通红,只觉眼前血雾越来越浓,双手颤抖得近乎麻木,嘴唇翕动之间,对面那尖嘴猴的脸越来越模糊,连周遭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羞耻恼怒如鸣雷般在耳畔轰隆作响。满腔的言语吐不出来,憋在胸口,闷得人没法呼吸。
  竭力外吐时,出口的却是殷红鲜血,洒在花白胡须上。
  胸腔里疼痛尖锐,他连着呕了几口血,满脸涨红化为青紫,晕倒在车上。
  车夫吓得脸色煞白,满嘴里喊着郎中御医,手忙脚乱地往府里送。到得住处,便只见徐太师胸前满是鲜血,早已人事不知,没等御医赶到,便将两腿一蹬,活活气得咽了气。
  第93章 威胁
  徐太师被气死的消息, 最先传到了英王跟前。
  跟许朝宗和徐太师纠缠了两年,就算手插不到太师跟前, 英王安排在外围的眼线却不少。徐太师那儿咽了气,里头女眷当即大哭, 仆妇们忙着出去给主事的递消息。这些人探得风声, 当即便传了出来。
  英王听见, 拍案大乐。
  为了搞死徐太师, 他这两年可没少花费心思, 前后折腾了好多回皆不见成效,谁知这回剑走偏锋, 竟有如此奇效?
  先前攸桐提出此议,他半信半疑, 打算让魏家冲锋陷阵, 他来坐收渔利。
  待案情明朗, 徐太师气得病倒后,英王当即喜出望外, 未料这事儿对徐太师真的管用。这可是天赐良机!英王思来想去, 觉得那魏家父女势弱, 未必能一针见血,当即命人多费些力气, 掀起极大的风浪。见徐太师称病龟缩在府, 还发愁该如何引蛇出洞, 谁知睿王倒是心急, 怕宫里无人照样, 愣是将重病的老头子拎起来,乘车出了府,英王哪能错失良机?
  怕魏思道笨嘴拙舌的,没法一击毙命,便派了这最会挑刺骂人的御史去。
  果然,不负所托!
  夺嫡的事儿本就是他占上风,没了徐太师,更多两分成算,往后登基称帝,朝堂上没了徐太师碍眼睛,岂不快哉!且这事传扬开,徐家往日的清名顿成骂名,那些拥趸自是树倒猢狲散,他不费一兵一卒,没惹半点嫌疑,撇得干干净净!
  英王拥裘斟酒,听长史将闹市里的情形禀明时,乐得连干了三杯。
  旋即卖个人情,命人将这消息递往魏家——不管从前关系如何,这回魏家着实给他递了把好刀,除了他心头大患,有了好消息,自该同乐才是。
  消息递到魏家,魏思道仰天长叹,半晌,才笑起来,渐渐湿了眼眶。
  当日满城骂名,他无力回击,眼睁睁瞧着女儿名声扫地,投水自尽,恨她不争气之余,岂不心痛?那徐淑和许朝宗固然可恨,但背后撑腰、推波助澜的徐太师更是元凶。从前无力对付徐家,这半年放出消息铺垫前情、摸着线索搜集证据时,没一日不盼着将他恶行昭告天下。而今,总算如愿。
  魏思道向来不太善言辞,抬袖抹过眼角,关上门,独自喝了半坛酒。
  攸桐对此已有预料,倒没太激动,只咬牙骂了声“活该”。
  而后到祖母的小佛堂,默默上炷香——徐太师既死,徐淑落魄的日子怕是也不远了。
  ……
  徐太师的死在外面是拍手称快,徐家和睿王府里,这消息却是十足的噩耗。
  消息传来时,徐淑正端着晾好的汤药慢慢喝,闻言手腕剧抖,碗盏跌落,腥苦的汤药洒了满身。王府的侍女忙帮她擦拭,徐淑也顾不上去换衣,只不可置信地道:“这话当真?”
  “是真的。”回话的是她从徐府带来的侍女,“是太师身边的小厮亲自来递的消息,说前日殿下回府劝说后,太师身子好了许多,今日原本是要去衙署一趟而后进宫的,谁知路上碰见上回弹劾的那御史,起了口角,气得……”她说不下去,只惨然低头,“太夫人也厥过去了,幸好咱们老爷回来的及时,府里才没乱套。”
  徐淑手脚发软,踉跄退了两步,死死扶着榻边的桌案,骨节指甲几乎泛白。
  祖父上了年纪,身上添了许多毛病,容易急怒攻心,她是知道的。
  朝堂上明枪暗箭,都有章可循,祖父一生清誉,最怕的就是晚节不保。前日她同许朝宗去探望时,还特地宽慰安抚了许久,说外头那些传言必是英王为夺嫡的事而翻起来的,不必太往心里去,更不值当为这点事生气伤身。
  谁知道转过头没两日,就出了这事?
  徐淑的指甲几乎掐到木头缝里,好半天才定住心神,强忍着没在侍女跟前露怯落泪。缓缓起身时,她脑海里首先想到的,便是此事的罪魁祸首——魏攸桐。倘若不是她杀个回马枪,在事态平息后骤然发难,徐家哪会被推入千夫所指的境地?祖父更不会因这事而惊怒卧病,乃至被人在闹市当着众目睽睽讥讽嘲骂,呕血而死。
  御史怎么就那么巧地在闹市碰见,定是被魏家收买了的!
  徐淑死死揪住了手帕,强震镇定,由贴身侍女扶着,缓缓往许朝宗的书房走。
  到得那边,但见窗牖紧闭,侍卫肃立。
  见她目光微微呆滞地要往里走,侍卫忙行礼道:“殿下正与人议事,还请王妃稍候,容属下通禀。”
  “我要见殿下。”徐淑视若无睹,径直往前走。
  她是睿王的正妃,拜过宗庙的人,且因徐太师助力良多,哪怕成婚后并无子嗣,在睿王府的地位仍十分贵重。侍卫哪敢真的拦她,又怕许朝宗怪罪,忙稍稍拔高声音,劝道:“王妃稍候,容属下……”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屋门已被推开。
  ……
  门内,许朝宗原本正跟傅煜议事。
  熙平帝病情沉重,几乎到了垂危的境地,许朝宗的生母令贵妃在宫里不及昭贵妃得宠有手段,皇后又摆明了两边不偏帮,只守在病榻前照顾皇帝,他身处弱势,自然想寻个强有力的帮手。
  譬如傅煜。
  先前傅煜在宣州一带平叛,他数封密信递出去,皆无回音。原以为傅家这回只顾着争抢地盘,不打算理会朝堂的事,谁知道就在昨夜,许朝宗忽然收到消息,说傅煜即将抵达京城相助,暗中拜访。
  许朝宗喜出望外,今日处理了些琐事后,便特地在府中相候。
  果然,晌午时分,傅煜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王府长史那里,而后由长史亲自引着,避过旁人,请到许朝宗的小书房。两人闭门密谈,尚且不知府外的动静,方才徐淑到了门前,许朝宗听她声音有异,便暂时打住。想到门口问清楚时,侍卫却没拦住,被徐淑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