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平怀瑱忘了那夜是如何回到宫里,只记得承远王府厚重府门之外吊着盏盏刺眼白笼,墨黑“奠”字如魑如魅,如魍如魉,化作承远王一双不瞑血目,讥笑瞰他。
  旭安殿几座楠木阁柜被平怀瑱翻得一塌糊涂,书籍墨宝狼藉满地,蒋常闻声而至,见那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无一不是平日里太子爷极为珍惜的宝贝,连忙跪地拾捡,小心翼翼地拍着尘灰,观其脸色出言试探:“太子寻找何物?”
  平怀瑱置若罔闻,李清珏于旁亦不予半字,直至半晌之后动静俱止,平怀瑱缓缓展开手中一卷长画,凝眼其上,沉吟许久,蓦地侧首将蒋常唤近身前。
  蒋常双臂怀着一叠书册卷轴,忙仔细搁在书桌一角,闻声迎上前去,俯身从他手中接过画轴,这一眼望去才见画上是一眼熟孩童。
  “瞧出什么?”
  平怀瑱所问之话并无异样,只是面上沉沉一片,令他莫敢妄言,分外谨慎地想了又想才迟疑应道:“奴才眼拙,除太子爷自幼生得聪慧灵俊,未瞧出旁的什么……”
  话未尽已见太子变了脸,神情愈发难看,惊得他捧画跪下,唯恐道错半字,当即闭口噤声。
  平怀瑱强压心中震撼,但管令他:“将你方才所言,再说一遍。”
  幽寒语气似落他满身,蒋常虽怕失言,却不可违命不遵,咬了咬牙低声再道:“奴才眼拙,除……太子爷自幼生得……”
  平怀瑱骤然失态,忽将画轴从他手中夺回,往冷硬墙面狠狠掷去。柔软画纸不堪折损,被撕裂两处,皱巴巴地跌落地上。
  蒋常俯首告罪,只听得耳里传来太子极为不平之息,良久闻一“滚”字,顿如蒙大赦,躬身退离寝殿。
  临去前又听李清珏冷静唤他,嘱上半句:“谨言慎行。”
  “嗻,奴才明白。”
  李清珏颔首允他离去,从不疑他忠心,深知平怀瑱亦是如此。
  蒋常跟随太子十载有余,如何忠主,平怀瑱自是比谁都更要清楚,也正因如此,才不惧于把这忌讳疑思赤裸裸地摆到他跟前。
  今夜太子发了这场无名怒火,蒋常无辜遭其殃及,至此不知缘由——那生事画卷所绘,从来都不是幼年的平怀瑱,而是如今的承远王世子,平溪崖。
  从前李清珏一眼之下亦曾认错,那时平怀瑱只觉有趣,分毫未作他想,直至今日,淋漓真相若隐若现,终在眼前。
  多年以来,王妃缘何予他怜爱,缘何涉险为他暗传密信,又缘何与承远王长年不睦……诸多疑窦,如今皆已有理可寻。
  难怪皇后明知承远王府疑点重重,却不许他加以追问,当日那一句“神鬼不侵”,所言之意竟在于此。
  当真可笑,好笑!
  还道何太子生母难产罹难……宏宣帝同母胞弟与之生隙……这宫里日日上演的究竟是怎样一出谬戏?怎样几出谬戏?
  倘若世人知晓当朝太子竟是不伦野种,可还会对他称誉有加,当他天命临身?
  平怀瑱低低地笑出声来。
  平溪崖不过三两句无忌童言,便令他一朝豁然开朗。
  他兄弟二人,皆为皇帝与王妃苟且之子:此事非他偏要去信,而是唯有如此真相,方能解释所有不合情理之处。
  承远王与刘尹为伍,是为此;王妃婚姻失和,是为此;宏宣帝格外偏宠于他,是为此。
  想来遇刺一事,亦是为此。
  欲杀他泄恨之人,不该是刘尹与宜妃,而是视他为耻的承远王。
  而承远王倏然辞世……平怀瑱岂敢深想。
  条条状状,尽在予他一个肯定,事到如今,已毋须再得谁应证了。
  然平怀瑱不甘,即便再是笃然,仍要一人亲口告知。
  凤仪殿门窗紧掩。
  大殿内外弥漫着一股药草灼烧之味,浓重刺鼻,廊下宫人形色慌忙,口鼻之外皆覆着棉布,垂眸疾走。
  平怀瑱未料会见得此景,远远望见数位太医行入殿中,不觉眉心紧蹙跟上前去。可那双脚方落进院里一只,便有宫婢急急拦住,对他劝阻道:“皇后忽生天花,请太子切莫向内去了!”
  平怀瑱胸膛一窒。
  如今皇后不再年轻,几十年来从未发作,到此年岁才惹上天花,岂非凶多吉少。
  一日之间数个时辰之内,如有冰水接连倾头。
  平怀瑱耳中鸣响,顿身门庭之外,怔怔把这月下华庭囊括眸底。
  短短片刻,他仿佛瞧见了十余年间的日月更替,瞧见那名身着朱袍的幼稚小儿在这院里跑来跑去,绕行膝下,终绕过春华秋实,夏雨冬雪,至此经年。
  幼子个头如笋拔高,已成少年;慈母笑貌日复一日,却渐转老。
  平怀瑱忽不知方才一腔怨愤缘何而起。
  不论他身世如何,生母为谁,皇后养恩都不可辜负……他蓦然通透,眉头缓解,独留李清珏在外,毅然入殿。
  凤仪殿宫人见之心惊,看他面罩都不曾覆,更觉惶恐,生怕太子染上天花,得皇帝皇后怪罪下来。
  宫人连跪带阻拦了一路,平怀瑱本就忧心皇后安危,压不住怒从心起,出声喝怪,直到其外喧哗惊扰了榻上皇后,过帘传出“胡闹”二字。
  平怀瑱静下,听着那句虚弱斥责,眼泛酸胀,一句“母后”鲠在喉里。
  “还不给本宫回去……”
  平怀瑱伫立原处,一动不动地听着,正欲开口应声,又见垂帘低掀,是雁彤自内行出,及时将他劝下,带去殿外说话。
  偏是盛夏时节染此顽症,皮表之苦更不耐受,平怀瑱牵肠挂肚,与雁彤立在廊外时,双眼仍隔着道道门窗望向内里,不愿错过半点儿动静。
  雁彤将他真心实意尽收眼底,忧心轻叹,手至身侧福礼相告道:“太子有心了,您来此一趟皇后娘娘已得宽慰。但天花实易传染,太子体贵,稍有差池只会令娘娘心急如焚。太医说了,娘娘当需静养,太子权当为了娘娘安心,这便回旭安殿去罢。”
  雁彤一席话道得他无以辩驳,是令他当真进不得内殿,否则若扰了皇后休养以致病情加重,更会使他悔愧难当。
  徘徊之际,雁彤又道:“奴婢幼时曾患天花,绝不会再患一回。太子放心,奴婢定亲身照料皇后娘娘,娘娘自有神佛照拂,必能吉人天相,病去无忧。”
  平怀瑱听来好受许多,至此彻底为她所劝服,拱手一拜。这一礼之下惊得雁彤忙俯低身子回拜于他,复又得他叮咛数句,定要好生照顾皇后。
  临行前平怀瑱绕至窗扇之外抬声问安,终肯离去。
  夜月明朗,凤仪殿外李清珏垂袖靠墙而立,清辉如水,漫身淌过。
  平怀瑱行上前来,携他回殿,听他于身侧明知故问:“太子问了?”
  平怀瑱摇头。
  “太子可有入殿探望?”
  “不曾,”平怀瑱又摇头,随之忧心忡忡,“母后不愿见我。”
  此话之后两相沉默,李清珏一路无言随他回到旭安殿里,踏入庭院后不急入室,站在院中听着躁耳蝉鸣,仰头望月,赏薄云如絮轻缠月腰。
  平怀瑱往前行罢两步,察觉他未跟来,又折回一旁陪他立着。
  直仰得累了,李清珏才垂首侧眸,予他第三问:“太子方才,为何令我候在凤仪殿外?”
  平怀瑱回道:“你不曾患过天花,岂可冒险。”
  “太子作此考虑,皇后又何尝不是。”李清珏侧身向他,眸底是多日不见的郑重其事,毫不避忌地与他直言道,“倘若今夜未生异数,想必太子已与皇后和盘托出。太子为解心中症结,冲动之下向皇后寻求真相,然真相是也非也,于此之后又有何差别?太子仍是嫡储,世人所知,太子生母只可是逝去多年的静妃,唯有如此,太子与皇后,甚至宫外那两位,才可保一生安泰。”
  平怀瑱何尝不明其理,只是一时之间将自己囚困桎梏之中,不愿破茧自出。
  李清珏许久不曾说过这样多的话,确是不忍见他痛苦才与他阐明。
  这世如地狱,情、理、忠、义难全,李清珏早已不得不堪破为人之道。
  他与平怀瑱,许在外人看来皆有富贵盈身,尤其幼年时候,数载不缺衣食,高高在上。人若分三六九等,他二人必是上等,有贫贱者躬身伺候、为奴为婢,无忧无愁。
  然天有不测,他得到多少便失去多少,亲眷不再,富贵幻散,到头来万事一场空。唯握手中的,不过皇权厮杀,及与平怀瑱不可为外人言道的荒唐情意。
  眼下平怀瑱身世渐渐浮出水面,他便恍悟,平怀瑱与他,恰是同命同苦。
  平怀瑱沉吟良久。
  夏夜渐凉,两人于院中比肩而立,静默近一个时辰之久。
  平怀瑱倏如开雾睹天。
  兴许仍有不快不甘,却再无怨无怪。想他出生至今,看似行路坎坷,实则始终为人庇佑——养母坚韧,诡谲深宫替他挡煞斩祟;亲母隐忍,温润妇人为他成鬼成魔。
  今更有亲弟在世,天真烂漫,心纯无垢,愿信他、敬他、护他,视他最为紧要。
  一席童言,字比千金。
  他自该知足,且知从此往后,牵绊愈重……
  因抖生天花一事,皇后始终不知平怀瑱已揣得身世之谜,却在短短两日间病状愈趋恶化,时于床榻间体热发烫,烧得不省人事。
  凤仪殿中宫人又染了两位,各宫避之不及,生怕那要命天花何时便会透墙而出,传到自己殿里。
  曾患过天花之人不会再受传染,宏宣帝便于万千宫婢中寻来数位,遣入凤仪殿伺候。然雁彤难予信任,仍诸事亲为,日夜留守榻旁,唯恐何人趁虚而入加害皇后,却忘了自己不过一介凡人,虽不会再为天花所染,但操劳之下亦会病倒。
  凤仪殿中愈发郁气弥漫,太医院医师恐皇后凤体因无人详加照料而倍受折损,为免届时罪条加身,斗胆向宏宣帝谏言,下旨召皇戚入宫侍疾。
  风声一出,各家夫人无不惊出一身冷汗,就连皇后娘家妇人也都在一夕之间接连抱恙,无人甘愿以命涉险。
  宏宣帝耐性待上半日,怒火难抑之际,忽闻王公公来报,道是凤仪殿里已有皇戚请愿侍疾,且行囊物品俱已搬入殿中偏房,誓有长伴皇后之志。
  宏宣帝欣慰之余好奇不已,道罢“重赏”二字后愈感疑惑,不知哪家夫人竟有如此胆量,将领旨离去的王公公唤回问道:“是哪家夫人入宫侍疾?”
  王公公微一迟疑,脑里浮起那妇人求他代为隐瞒之话,知威威天子必是瞒不得的,万般无奈,只可如实告道:“回皇上,是……承远王妃来了。”
  语罢一片诡异之静,王公公斗胆抬眼,对上宏宣帝盛怒双眸,见那眼底笑意已转瞬无踪,寒如冰窟。
  御书房桌案之上的琉璃玉塔,无辜承了天子之怒,一声惊响碎裂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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