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章 雪花的味道
  年后的初九日,大焱皇帝带领文武百官拜祭太庙,又举行郊祀大典,为即将出征的禁军祈福,祈盼凯旋,而后又亲自送大军出征。
  大焱帝国承平百年,在取得了北伐大捷之后,着国内巨大的压力,冒着将整个帝国最后一丝骨血榨干的代价,毅然踏上了北上之旅。
  雅绾儿和扈三娘着十月怀胎的大肚皮,正在人群之中凝望着那个越发模糊的身影。
  她们终究无法再陪伴苏牧的身边,就如同杨红莲等人也不能,燕青和乔道清也不能,似乎所有跟苏牧曾经同生共死的,此时都没法陪在苏牧的身边。
  这一战就好像苏牧宿命之中的终极一战,需要他独立去面对一切那般。
  苏牧离开过杭州,离开过江宁,离开过汴京,每一次他离开一个地方,有人不舍,有人欢呼,也有人唾骂。
  然而这一次,他带着皇帝御赐的节仗,以一军主帅的身份出征,以一个涅面书生的身份,扛起一个帝国抵御外敌最危难的时刻,他得到的不再是哄闹和唾弃。
  百姓们默默地排列在官道两旁,没有熙熙嚷嚷的拥挤,他们甚至不太敢抬起头来,仿佛只要接触到苏牧的目光,仿佛看到他脸上那两道金印,就会被灼伤灵魂,就会让愧疚将自己彻底吞没。
  大焱朝许多官员都需要为自己正名,唯独一人,那就是苏牧。
  无论对大焱,还是对百姓,他早已问心无愧,他并不需要做出更多的牺牲来替自己正名,需要改变自己想法的,是这些百姓和文人以及官员。
  他充满了悲情的委屈,不被人所理解的种种,并没有让他丧失热情,他仍旧在为这个帝国和这个时代,做着自己的努力和付出。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荣耀,也不需要万民敬仰,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不再冷冰冰的眼神。
  当他走在队伍的前头,接受着万人恭送之时,他心里还在庆幸,这一次终于没有人骂我了。
  这是多么让人悲哀的一件事,但苏牧却并没有︾∽︾∽︾∽︾∽,m.︾.co@m太多的感伤,因为他知道无论何朝何代,百姓永远是最后知晓真相的人,永远是被嘲弄的那一群人。
  他们有着自己的诉求,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获取,他们只能依靠着舆论的力量,希望能够让更多人听到他们的声音。
  史书上会记载帝王将相的言行举止,会为忠臣甚至奸臣立传,但到百姓,便只是一个群体,没有具体的姓名,他们的身份是卑微的,他们的声音是弱的,他们也是最无辜的一群人。
  所以无论这些老百姓如何对待自己,苏牧都秉持着一种开明的大度,因为他知道,这些百姓只是受人操纵,即便是今次,得以还原了真相,也是因为显宗的力量在背后推波助澜,不断传播他的事迹。
  他带着大军离开了汴京,当他遥遥回望,仿佛仍旧看得到雅绾儿和扈三娘那梨花带雨的脸庞。
  仿佛隐约之中,他听到城头有人在唱着歌,声音软糯又清雅。
  “金风瑟瑟吹得黑天一线开,佛光染红了百万黄金铠,打猎的儿郎从哪里来,为何掀起漫天的尘埃,何不归家种上两畦菜,你家男人牧羊放马不消受灾,奴家也好煮了碗新茶,等着郎君再归来…”
  没平仄没格调,只如那平日里低低的梦呓,实在入不得耳,但这首歌却是出自第一名花李师师。
  混迹文坛久一些的文人墨客都应该知道,如此不拘一格的调调,乃是苏牧首创,李师师后来的许多调,都借鉴了这种清丽脱俗的风格。
  她知道苏牧一定听不到,她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然而这半生都被困在梦神楼里的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跟那个渐行渐远的男人告别。
  赵劼早早便回到了宫中,梁师成走了,孙金台也走了,郭京和刘无忌也都走了。
  他身边的影子已经全都释放了出去,他将王守恩打发出去之后,便将身上的衮服全都脱了下来,一丝一缕都没剩下。
  这才是他久违了数十年的自由,他就仿佛回到了初生之时那般,没有任何的约束,黑暗之中也不再有或善意或邪恶的目光盯着他。
  无论是显宗的高手,还是自己手底下的影子护卫,都已经不在,仿佛整个世界彻底清净了下来。
  他就这么在寝宫里头走来走去,仿佛能够穿越宫殿的穹,飞上云端,俯瞰着这个偌大的,让他又爱又恨的帝国,仿佛能够一脚踏碎那只让他迷恋又让他唾弃的皇座!
  赵劼的赤脚换成了穿着柔软鹿皮靴的一只大脚,踩在有些肮脏的冰渣子上。
  那是种师道的脚。
  种师道真的老了,但他仍旧坚持着要骑马,只是刚刚离开了汴京城,就在苏牧的坚持下,钻进了暖和的马车里头。
  他已经无法像在幽州城里头那样血战,他仍旧已经提不起刀,但他还是选择了跟随苏牧北上。
  因为他知道,即便朝廷对他不公,但弟弟种师中以及那数十万计的西军,仍旧将他视为精神领袖,只要他不死,就拥有着毋庸置疑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维一能够帮苏牧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拖着苟延残喘的身体,保住最后一口气。
  无论苏牧在北地的声望如何,无论苏牧的军功有多么的煊赫,无论朝廷给他的封赏有多么的光耀,苏牧想要降服桀骜不驯的西军,仍旧需要很大的努力。
  即便有弟弟种师中坐镇,种师道也不会放心,因为他知道,想要让人心悦诚服,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苏牧在走着他以前走过的路,他希望苏牧能够得到帮助,而不是像他一样,直到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都死去,落得个孤家寡人,才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可。
  这是一条白骨累累的不归路,他已经走过一次,并不希望苏牧再走一次。
  如果可以,他希望用自己已经老朽的身子骨,给苏牧填平一障碍。
  他老了,本该颐养天年,但他知道,他的根在故土,他的魂却留在了沙场之上。
  对于一名骑兵来,死在马背上,才是真正的归宿,马革裹尸,就是军人最好的下场。
  与其老死在乡野,在满是便溺的床上等死,什么都需要人伺候,倒不如再看一看旗帜如林的战场,再闻一闻那满是血腥的风沙。
  他走在雪地上,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起码还能够在死之前,再努力一把,带着军人的荣耀去死。
  苏牧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旁,几次想要搀扶一下这位老军神,但都没有伸出手去。
  他知道种师道其实是在乎的,原本还能够在幽州城头死战的他,回到汴京之后便迅速地衰老,这明对于朝廷的不公,种师道其实是在乎的。
  就好像他苏牧其实也在乎那些百姓对自己的误解,也会因为自己所受的那些委屈而感到愤怒一样。
  这个死守幽州的老军神,在回到汴京之后,便以惊人的速度走向了死亡的边缘。
  直到今次再度上了战场,他仿佛又找回了当初的活力,但可惜的是,他的身体已经被那股愤怒,榨干了底力。
  非但种师道,即便是已经封王的童贯,也都已经满脸的风霜。
  他们可以在战场上与寻常军士一同啃着生硬的干粮和肉干,可以喝着雪水,可以啃着草叶来解渴,甚至可以将皮靴泡软了来吃。
  可回归平静的生活之后,他们夜不能寐,总能听到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在对他们抱怨和叫嚣。
  即便是精美清淡的米粥和淡素的菜,也无法让他们咽得下肚,他们喝怎样的酒,都没有味道,吃怎样精致的菜肴,都品不出好坏。
  童贯本以为自己毕生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异姓封王,如今他算是得偿所愿,却仍旧如同种师道那般,夜不能寐,日不能食。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军伍之中,仿佛搁浅的鱼儿再度回到了江湖河海之中,虽然他们已经不再拥有以前的活力,但他们比任何一名将士,都要渴望战斗!
  大军在夜里驻扎下来,种师道和童贯都走出营帐,与苏牧等人一道,围着火堆,看着雪纷纷扬扬落下,而后又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烈焰的舌头上。
  就好像即将要上战场,即将要在战场上无声无息付出自己性命的千万军士一般。
  种师道仰起头来,张大嘴巴,伸长了舌头,任由冰凉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舌头上,化为一线冰凉,沁人心脾。
  他笑了,仿佛当初刚入伍之时,带他的那位老兵,在枕戈待旦的夜里,第一次教他这个无聊的把戏一样。
  他的笑没有一丝老态,甚至有些调皮,就好像回到了最年轻的时候。
  “什么味?”苏牧不忍打断老人,直到老人闭上眼睛,默默品尝完新雪的味道之后,才朝眯着眼睛笑的老人问起。
  “你不会自己尝尝啊!”老人没好气地笑骂了一句,而后在亲兵的搀扶下,回营房歇息去了。
  苏牧学着仰起头来,像好奇的狗,伸长了舌头,当冰凉的雪花落在舌头上,落在脸上,落在眼睫毛上,感受着嘴里的冰凉,他才发现,原来味道并不在舌头上,也不在雪花上。
  而是在那夜空之上,在那看不见星月的漆黑夜里,盯着这些雪花,看着雪花在视界之中变得越来越大,在火光的折射下,散发出绚烂的光彩,便仿佛看到了漫天的星辰,那是一种希望的味道。
  苏牧扭头,看着种师道那蹒跚的背影,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即便经历了无数的生死,这位老军神仍旧没有忘记他的初心。
  童贯见得苏牧那会心一笑,只是冷冷地讥笑了一句:“多大岁数了,还玩儿这种孩的把戏,可笑!”
  于是他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营帐,而后又从营帐的旁门探出半个头来,伸长了脖子,大张着嘴。
  “嘿嘿...”
  无论是童贯,还是种师道,亦或是苏牧,只要不是出于私欲或者压迫,心甘情愿接受这场战争的,谁没有自己最初的梦想?
  为了捍卫这个或许早已被生活磨灭的梦想,就算战死沙场,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