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五章 书生之死
  不是所有人都是岳飞,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杨再兴,起码他杜玦不是这样的人。
  曾经他也是文人士子之中的一个,风花雪月,好不风流,虽然仕途并不顺遂,但也有几首诗词流传于世,算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他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他是杭州本土人氏,见证了苏牧的崛起,甚至在苏牧与宋知晋争锋之时,他还声援过宋知晋。
  杭州崩坏之时,他加入了李演武的营团,也是为数不多的“自甘堕落”的文人之一。
  他本只是想在焱勇军里头当个书吏,初时也在苏瑜等人的领导下,帮着管理杭州的内政。
  只是后来杭州终究还是破了城,他也只能在乱军之中逃窜流亡,没想到却与这些军士走到了一处,练就出一身的铁胆和拼杀的武艺。
  这在文人士子之中并不多见,能够活下来的更少,而当他再次回到杭州,那些文人们却将他“弃之如敝履”,他本以为会像英雄一般衣锦还乡,接受文人们的膜拜。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他顿时感到心灰意冷,文人们口中的忠君爱国,终究只能停留在口齿之上,又有几人能够像陈公望那般?
  于是杜玦果断北上,加入了北伐军,虽然与苏牧算是有旧,最初的桃园诗会和白玉楼的文会,以及画舫上的聚会,他都有幸参加,也是为数不多当场亲耳听到苏牧诗词问世的人,但他并不认为苏牧能记住自己。
  其实早在杭州之时,他就是白玉楼的常客,与巧兮等人关系融洽,算不上入幕之宾,但也算是座上宾。
  这一路走来,他仍旧能够活到现在,或许已经没有太多人记得他,很多人早已为他死在了战场上,但他还是衷心地佩服着自己,并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他也曾想过,若有那么一天,他会站在苏牧的面前,亲口告诉苏牧,杭州城并非只有你苏家两兄弟,我杜玦也算是一个“异类”!
  杜玦一改往日的文弱,变得精壮,肤色黝黑,他也早已习『『『『,m.∧.c≧om惯了大兵们的污言秽语,虽然弟兄们都戏称他为书生,用他曾经的身份来调侃他,但营中弟兄,哪个不是衷心佩服他杜玦?
  他曾经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也曾经蘸着敌人的鲜血,为弟兄们写绝笔的家书,他的内心,或许仍旧住着过去的那个书生,但他的命,已经丢给了北伐军!
  他并不惯用长枪,虽然长枪在冲锋之中很占便宜,但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他更喜欢灵巧一些的直刀,这或许也与他的性子有关。
  虽然用直刀而非长枪,但他能够进入岳飞的营团,也足见其勇武,再者,从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变成如今岳飞麾下的精锐,能够做到这一的,又有多少?
  他看着杨再兴的背影,紧紧跟着杨再兴的后面,替杨再兴掩杀后方的敌人。
  作为护卫亲兵,往往是最危险的,但如果你能够碰到一名足够骁勇的主将,那么你就是最幸运的。
  很显然,碰上杨再兴,他们这些亲卫是幸运的,因为杨再兴长枪所到之处,无人能敌!
  他见过岳飞的本事,见过杨挺徐宁宗储韩世忠甚至张宪等人的本事,这些人无一不是勇猛过人,但要万夫莫敌之勇,杜玦认为只有杨再兴能够担起这个头衔!
  他看到完颜宗翰被杨再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看着杨再兴杀入敌阵如饿虎扑羊,看着他用铁枪砸烂女真人的脑袋,甚至用枪尾捅死一名女真骑士!
  他看着杨再兴落马步战,仍旧所向披靡,看着他斩掉马腿,夹住敌人的长枪,将敌人狠狠掼死在地上!
  鲜血不断喷涌在他的脸上,他的铜盔早已不知遗落到何处,长发披散开来,遮挡他的视线。
  往常总念叨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之类的杜玦,果断将头发切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长发遮挡视线,在乱战之中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他可不愿意为一撮头发而命丧沙场。
  为了能够活下来,他抛弃了读书人所有的“礼义廉耻”,为了活下来,他可以不要什么狗屁文人的气节。
  他看到杨再兴挑落一名骑士,当即冲上去,一刀将那落马的骑士斩首。
  身边的亲卫气势如虹,跟着杨再兴杀入战阵之中,那熟悉的气味涌入鼻腔,是鲜血的甜腻,是战马的腥臊,是战死者便溺失禁的恶臭,他们需要拼死,需要在肮脏的地面上摸爬滚打,有时候一脚踩在死者的头脸上,能将面皮踩开半边。
  这种种回忆早已被他选择性地遗忘,他的眼中只有那染血的背影,只有那猎猎的角旗!
  杜玦的刀没有太多的招式,直来直往,都是军中常用的套路,讲求杀伤,不拘一格,他的左手还有一面盾,这些都是落马步战才用到的东西,那的盾牌,便是维系他性命的最后壁垒。
  杨再兴的勇猛毋庸置疑,双方骑军对冲之后,杨再兴是第一个杀透敌阵的,而后又领着杜玦等人,扭头杀了回去,对敌人形成了包抄的姿态。
  这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三百人对付五百人,竟然还能够形成包围,实在有些违背常理。
  然而骑兵对冲讲求的就是个势字,一番冲杀,能够留在马背上的,便是胜者,这一番冲杀下来,敌人的数量顿时锐减,杨再兴兜头再返杀,自然让敌军首尾不能相顾。
  眼看着完颜宗翰也无法挽回颓势,眼看着杨再兴就要大胜而归,敌人的后方却传来一声鼓响,竟然又有一股骑军冲杀而来!
  女真人的凶悍已经不容赘述,他们分毫不顾同伴仍旧在乱军之中混战,大股骑兵一上来就是骑射!
  万箭齐发之下,无论是杨再兴部,还是完颜宗翰的队伍,都被蝗群一般的箭雨笼罩!
  女真人果决狠辣,敢于拼命,绝无退缩,这也是他们不败的秘诀,他们比谁都懂,在战场上,气势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岳飞和杨再兴也正是意识到这一,才决定先声夺人,在气势上赢过女真人!
  事实证明岳飞的谨慎微并非没有道理,完颜宗翰或许并不准备充当诱饵,但他们后军的速度也不容觑。
  当杨再兴与完颜宗翰的马军陷入混战之后,女真人的后军支援也随之赶来。
  这一支骑兵粗扫之下或许只有一百多二百人,但对于乱战尾声的完颜宗翰而言,绝对是生力军。
  杨再兴的部下已经精疲力竭,他们虽然经受了无数的训练,又在岳飞等人的带领下,经历了无数次的实战,但三百人对付五百女真铁骑,终究还是有些吃力。
  见得此状,岳飞没有任何迟疑就从左翼冲杀出来,他虽然没有像杨再兴那边,将身后的马军拉开十数步的距离,但他与马军保持着一致的步调,如果杨再兴是刀尖,那么岳飞的骑军便是一记重锤!
  没有任何悬念,岳飞的加入,彻底将这二百生力军给缠住,连带那五百马军的残余,也彻底灭杀!
  本来志得意满的完颜宗翰,见得杨再兴如此凶猛,连自己都无法敌得过,心头既是惊骇又是不甘,但他终究还是在十数骑的护卫下,想要冲突逃亡。
  正当此时,杨再兴再度追杀而来,岳飞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他担心杨再兴会孤军深入,被敌人留下,然而杨再兴却不想功亏一篑!
  此时杨再兴的身边并没有太多的亲卫,杜玦便是五个人之中的一个,他本该留在后头,由岳飞的人来接应,但他的眼中只有杨再兴背后的角旗,见得杨再兴冲锋,便抢了一匹战马,追了上来。
  他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太多的东西,除了嗡嗡嘶叫,脑里全都是敌人临死前的哀嚎,以及战马的嘶吼,刀兵相击的尖锐撕磨声。
  他的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但见得完颜宗翰反身与杨再兴缠斗之时,他仍旧还是咬牙扑了上来。
  杨再兴同样满身人血马血,也不知道负伤几许,与完颜宗翰拼斗一处,渐渐忘乎所以。
  一名女真骑士趁机取下骑弓,斜斜里朝杨再兴射了一根冷箭!
  杜玦身为杨再兴的亲兵,杨再兴放心将后背交给他们,他自然不会让杨再兴失望,而事实上他们这些亲兵也从未让杨再兴失望!
  “钉!”
  杜玦一刀劈出,将那冷箭斩飞,心里正得意,右侧的弟兄却被一名骑士挑落马下,两人战马撞在一处,弟兄的战马便将杜玦压在了马身之下!
  那战马沉重之极,落地之后拼命挣扎,在杜玦的身上不知践踏了多少次!
  “杜玦!给我起来!”杨再兴双瞳贯血,铁枪如龙,一枪就搠在了完颜宗翰的肩头,完颜宗翰握住杨再兴的枪头,猛然一拧,两人同时从马背上落地。
  杨再兴抽出枪头,完颜宗翰那边毕竟人多了一些,骑弓纷纷攒射,将杨再兴逼退,又将完颜宗翰推上马背,便要回走。
  杨再兴勃然大怒,撒腿便疾奔追了上去,那骑弓射将过来,都被他的长弓拨开,眼看着追不上,杨再兴猛提一口气,便将铁枪投掷了出去!
  “呼!”
  铁枪呼啸而去,眼看着就要将完颜宗翰的后心捅透,旁边的骑兵却飞身扑了过来,用身体将长枪给挡了下来!
  杨再兴望着完颜宗翰的背影,恨恨地抽回自己的铁枪,一脚将那女真人的脑袋踏开了花!
  杜玦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只觉得疼,却不知具体什么地方疼,仿佛除了脑袋,整个身子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灵魂,缩在脑袋里头。
  他看着杨再兴回来,想要抱起他,他想要开口话,但没忍住,一口鲜血就喷在了杨再兴的脸上。
  “别...”
  他能够从杨再兴的表情上,看出自己已经没救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活那么久,多活一天都是赚,心里并没有太多的不舍,他只是有一件事,一直想做,却没做成。
  于是他吞下一口血,朝杨再兴道:“指挥...送...送给宣帅...就...就...”
  他终究没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