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工部尚书点了点头,看向萧朔,却又有些迟疑:“只是此事凶险……王爷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无妨。”云琅道,“只管说就是。”
  工部尚书仍有些疑虑,坐了半晌,终归叹了口气:“是。”
  “少侯爷也清楚。”工部尚书起身,亲自将门窗闭紧,回了桌前,“今年冬至大朝,照例拟在大庆殿,文武百官、各方使节齐至,圣上降阶。”
  云琅半点不清楚,记了句降阶等着问意思。刚默念一遍,便被萧朔好整以暇望了一眼,一阵着恼,当即照着萧小王爷又踩了一脚。
  工部尚书心事重重,浑然不知桌下风波,喝了口茶,又低声道:“朝礼后,依例在大庆殿前要搭楼台,于台下广场演武、编排百戏,以期冬去春来、万物生发……”
  云琅不少翻上楼顶看热闹,倒是清楚这个:“工部就算再清闲,修缮宫殿、搭筑楼台总还是分内本职,大人如何竟有此闲工夫?”
  “不瞒少侯爷。”尚书苦笑,“就连此事,今年也已移交给三司派人专管了。”
  云琅闻言微怔了下,并未说话,慢慢解了披风,拿过自己面前茶盏,在手里焐了焐。
  “工部只管搜寻材料、招募匠人,银子是三司出的,东西也要尽数供应给三司。”
  工部尚书道:“连下官也是今日随着踏勘,才第一次见了今年搭起来的这座承平楼。”
  “大人不必绕这么大圈子。”
  萧朔看了看云琅,径直道:“楼有什么不对,违制破礼还是偷工减料、有垮塌之患?”
  “都不是。”工部尚书苦笑道,“若只是这些事,下官何不直接参他一本?左右工部如今已成了清水衙门,还怕再惹一惹三司么?”
  云琅同萧朔对了个视线,不着痕迹蹙了下眉。
  工部尚书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口气,长呼出来:“不瞒少侯爷,下官看准了,那楼下有扇暗门,不在修建图纸之上。暗门之后,竟能藏下十来个人。”
  “此等故事。”工部尚书定定看着云琅,“佑和二十四年春祭……少侯爷可觉得熟悉?”
  云琅轻吸了口气,静坐片刻,搁下手中茶盏。
  佑和二十四年,契丹使节居心叵测,借春祭大典拟行刺圣上、纵乱京城。
  端王带禁军照常巡视,察觉端倪,要请旨再拦已来不及。
  云琅揣了一口袋爆竹炮仗,兴冲冲蹲在紫宸殿房顶上,等着埋伏一无所知的萧小王爷。被端王一石头砸下来,往怀里插了支令箭。
  云少将军奉了军令,当街纵马,抗旨硬拦使节贡车,搜出了一车藏匿其中的契丹死士。
  “三司水泼不透,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下官不知。”
  工部尚书低声道:“只是……此事若能运作得好,或可有一线生机……”
  “怎么运作。”云琅问,“我悄悄潜进宫里,再去救一次驾。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百官为我求情,说不定便能功过相抵?”
  “如何便是说不定!”
  工部尚书急道:“虽不知何人谋划,但行刺之事几成定局。本朝又不是没有先例,先帝在时也有虽满门抄斩、却因功深恩厚,被特赦免罪的!”
  “少侯爷当时并非主谋,纵然是按着所谓胁迫胁从的说法,也不算罪不可恕。”
  工部尚书与他人谋划良久,总算找着这一个机会,压低声音道:“若是能于行刺之时力挽狂澜,此等大功,难道还抵不过一个株连之罪么?”
  云琅替他续了盏茶:“孔大人,此事不急……”
  “少侯爷!”工部尚书咬紧牙关,“死生之事,如何不急?”
  “好,那便有话直说。”云琅道,“大人应当也知道,皇上要我的命,是因为只要我在一日,他这皇位便一日来路不正,坐不稳当。”
  工部尚书不曾想到云琅竟直白至此,一时愣住,没能说得出话。
  “皇上早欲除我而后快,无非有所顾忌,不便亲自下手而已。”
  云琅缓缓道:“要多大的功绩,才能叫他心甘情愿赦我无罪,放我天高海阔?”
  “也……不必皇上心甘情愿。”
  工部尚书咬了咬牙:“那等场合,百官齐至,万朝来贺。此等大功,皇上莫非还能不赏?只要替少侯爷请命的人多些,群情汹涌——”
  “群情汹涌。”云琅道,“大人们要逼宫么?”
  工部尚书打了个激灵,倏而清醒过来,紧紧闭上嘴。
  “如今朝局,三省挂空、六部闲置。”
  云琅喝了口茶:“京中禁军,侍卫司马步军牢牢把持在圣上手中,殿前司中立,屡遭打压排挤。吏部的职权给了审官院,刑部束手,御史台噤声,官员升迁贬谪,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事到如今。”云琅抬头,神色渐沉下来,“大人莫非还以为……如先帝在时一般,得罪了皇上,只要认认错、闭门反省几日就能了事?”
  工部尚书脸色隐约发白,静了半晌,低声道:“大不了……免官去职罢了。”
  “免官去职。”云琅笑笑,“大人饱读诗书,总该知道疑邻盗斧。”
  工部尚书心下沉了沉,没说话。
  “既然大人有这个把握,想来我若照做了,殿前替我说话的大抵不止一两个。”
  云琅道:“我的性命,压着皇上一桩心病。但凡有人要替我说话,都要被他怀疑……是否与昔日端王一案,有些蛛丝马迹的牵连。”
  “诸位大人这些年为官,再廉洁奉公、克己复礼的,也总有顾不全的地方。何况当年先帝宽仁,为官任事罢了,本就没那么多讲究,找出一两件差池总不是什么难事。”
  云琅轻声:“大人想知道,我朝有哪些穷山恶水、寸草不生的地方么?那些州府县衙,可都正缺被下放的京官……”
  工部尚书心底生寒,失魂落魄坐了半晌,低声道:“如何……竟将官做成了这个样子。”
  “朝局不宁,使忠良隐迹。”
  萧朔平静道:“非为官之过。”
  “是……我等太想当然。”工部尚书勉强笑了下,“今日之事,二位只当不曾听过吧。”
  “如今这般朝局,也确实再无计可施。”
  工部尚书撑身站起:“不论如何,今日来了,见殿下与少侯爷同心同德,我等也多少安心……”
  “也不尽然无计可施。”云琅道,“大人回去,亦不必再提此事,只当不曾发觉就是了。”
  “如何能当不曾发觉?”
  工部尚书苦笑:“好歹也有他国使节,就放手不管,真叫那群蛮夷看我朝君主三番两次被行刺的笑话么……”
  “我与王爷会设法处置。大人今日来说的,于我们谋划之事,一样有用得很。”
  云琅笑了笑:“大人三日前进宫,今日才报上去,落在皇上眼中,一样是要被忌惮猜疑的。”
  工部尚书怔怔立了许久,怅然一叹,抬手作礼。
  云琅起身作陪,送他出门。
  进门时被披风遮着,尚且看不出身形。此时云琅起身,一览无余,外衫整洁利落,却仍遮不住清瘦得近乎锋利的肩背线条。
  工部尚书走到门口,忽然低声道:“少侯爷。”
  云琅抬眸,静等着他说话。
  “下放也好,贬谪也罢,我等……亦并非不曾想过。”
  工部尚书道:“只是纵然如此,纵然不可为,真到那时,也还有那么四五个会站出来的。”
  云琅怔了下,笑笑:“何德何能……”
  “端王当初决议夺嫡,朝局渐艰,已知生死难料。”
  工部尚书道:“王爷有一日,忽然同我们喝酒,曾说过件事。”
  云琅立在原地,轻攥了下拳。
  “王爷说,夺嫡之事愿赌服输,若有一日不幸丢了性命,其实不担忧世子殿下。因为家里还有个整日里欠揍的臭小子,不用交代,也会豁出命护着小王爷。”
  工部尚书低声道:“王爷还说……可那个混小子,从来做事不知轻重,说不定哪天就把命真豁出去了。”
  云琅就没能从端王那儿得来几句好话,不禁哑然,笑了笑:“就不能有个好听点的叫法……”
  “王爷同我们说,镇远侯府从来不是他的家,先帝先后年事已高,也不知能护他多久。”
  工部尚书垂了首,照原话同他转述,“可这个小王八蛋,早就是他们家的人,将来也是要跟着小王爷一块儿,埋进家里祖坟的。”
  云琅正要说话,猝不及防胸口轻滞,愣了片刻,伸手摸索着扶了下身旁桌沿“端王醉了,硬要给我们行礼,我们受不住,匆忙跪了一地,应了王爷一件事。”
  “真到不可为之时,不必强求。各自散去隐在朝中,先保性命身家安稳。”
  工部尚书道:“若有余力……便去盯少侯爷。”
  “不受他托付,不听他狡辩。”
  工部尚书立在门边,逐字逐句:“看见那个小王八蛋把自己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不论为什么,连打带踹,也要生拉出来。”
  云琅扯扯嘴角,终于无以为继,轻呼口气,闭上眼睛。
  工部尚书说完了话,拱手深深一躬,出了静室。
  屋内宁寂,门被缓缓合严。云琅仍立在原地,扶着桌沿,静默得像是不会呼吸。
  萧朔起身过去,握着云琅手臂,不动声色,慢慢将人引到榻前坐下。
  “小王爷……”云琅缓了缓,低声道,“降阶是什么意思?方才孔大人说……”
  “降阶之礼,天子见番邦首领、王旌使节,要自台上走下来。”
  萧朔道:“立了大功的将军,代天巡狩的臣子,回朝时为表恩泽,也会降阶。”
  “就是从台阶上下来?”云琅平白想了半天,有些茫然,“小时候,先帝常从台阶上下来抱我啊。”
  “大礼之时,与平日不同。”萧朔耐心同他解释,“你每次打胜仗回来,先帝也会降阶相迎,只是你自己没留意罢了。”
  云琅细想了一阵,终归没什么印象,摇摇头:“的确不记得了。”
  “不记得便不记得。”萧朔道,“没什么要紧的。”
  云琅靠在他臂间,轻轻笑了下,理了理心神:“孔大人这几日无权入宫,他若忽然说了,定然要被猜疑。”
  “我回头找个由头,入宫一趟,不小心发觉此事。”萧朔道,“觉得不妥,去报给皇上知道。”
  云琅点点头:“他若有什么赏赐恩泽……”
  “便都受着。”萧朔道,“拿回家来给你砸。”
  云琅平白被他一个字戳了心,弯腰平了平气,失笑:“给我砸什么。”
  云琅静了一阵,打定主意:“好歹是孔大人发觉的。他那个工部快穷得只剩穿堂风了,趁着过年,给他们分分……”
  “不必。”萧朔道,“如今工部受不起礼,这份情欠着,来日设法还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