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云琅少时嫌诗词小曲有些矫情,从来只挑几首喜欢的,大略记个半句,竟从没记过这一首:“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
  萧朔垂眸,轻声背完:“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云琅气息窒了下,勉强笑了笑:“我……那时候刚对着太傅告完状,说萧小王爷没有心。”
  ……紧接着便接了这当头一棒。
  开封尹学问虽好,却不解其中意味,好好一首词念得平板无趣至极。
  云琅对着这一首无趣到顶的词,怔坐了一刻,胸口不觉得疼,一口血却忽然呛出来。
  一车的故人长辈,当即吓飞了半车的魂。幸亏梁太医在,眼疾手快按了他一针放倒,裹了厚裘扔回去慢慢平复血气。
  还没平复彻底,萧小王爷就回来拉着他的手,不容他拒绝地坦白了心事。
  ……
  萧朔听完始末,点了点头:“于是你心想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已到了这一步,覆水难收,不如让萧朔亲我一口……”
  云琅还在怅惘恍惚,一盆水被他泼醒了:“你干什么?!”
  “我都这么难受了,要点儿糖缓缓怎么了?”
  云琅自觉一万分有理,气势汹汹磨着牙,切齿瞪他:“这才哪到哪?话本上写的多了!不光有这个,还——”
  萧朔到现在也没能找到下册:“还有什么?”
  云琅几乎就要给他背一遍,倏而回神,堪堪刹住话头,不可置信:“你连这种话都要套我的?”
  “我有什么办法。”萧朔蹙眉,“这些年,我最荒唐的妄念,也无非只是叫你七天七夜下不来床。”
  云琅:“……”
  云琅看着狼子野心的萧小王爷,张口结舌半晌:“这句里为什么会有‘无非’和‘只是’?”
  “我只知道,有办法能叫你七日七夜都在床上。”
  萧朔说起此事仍觉暗恨,沉声道:“具体的办法,却被书铺删减了,都在下册的增补版里。”
  云琅讷讷:“……哦。”
  云琅摸了摸传言暴戾恣睢的琰王爷的手,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尽力代入他的心思:“所以你肖想了我这么久,竟然什么都不会?”
  “京城书铺管得这么严吗?”云琅有点心疼,“那时候我刚回府,你非逼我写话本给你看,不是为了捉弄我,是为了暗地里偷师学艺?”
  萧朔肩背绷了下,沉声:“云琅,你不要——”
  云琅心疼极了,伸手拦住萧小王爷,拍了拍:“我懂。”
  萧朔:“……”
  “这件事……你多少有些误会。”
  达者为先,云琅倒不介意真教他些,当即撑坐起来:“七天七夜只是个结果,你要做的那些事才是目的。”
  小王爷的手法甚是精妙,被提拉碾按过一遍穴位后,云琅已觉周身松快了不少:“你也早已成人,纵然府上一个丫鬟没有,也没有晓事嬷嬷,总该知道心底有时候忍不住的念头罢?”
  云琅有了点精神,就又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高高兴兴坐在萧朔腿上,侃侃而谈:“这七天七夜,便是说一个人本事极大、手段极多,能叫另一个半点也反抗不成,只能躺平了任他折腾……”
  萧朔蹙了眉:“还要折腾?”
  “你不懂。”云琅耳后红了红,实在没法说得再细致,干咽了下,“折腾才是最要紧的,叫折腾得起不来了,才能有七天——”
  萧朔摇了摇头:“那便算了。”
  云琅还在斟酌该怎么说,闻言怔了怔:“啊?”
  “我不想折腾你。”萧朔道,“只想让你好好歇着。”
  云琅有些犯愁,一时甚至想去帮他找找下册:“本就不冲突啊,我该歇着自然还能歇着,你……”
  “我的妄念,无非是叫你安安生生躺在榻上,能不必操心、不用思虑,惬意逍遥地想睡多久睡上多久罢了。”
  萧朔不知其中内详竟是这般,拧紧了眉,不愿再听:“什么手段、折腾之类,我并无半分兴趣。”
  云琅呆若木鸡半晌,讷讷:“……你还真是半点也没看过。”
  萧朔:“什么?”
  “没事。”云琅记牢了这句话,等着将来在榻上还给萧小王爷,“你也将我想得太过懒散,就算惬意逍遥,我又哪里睡得了七天这么久。”
  云琅想了想那般情形:“这不是睡昏了,是干脆睡死了罢?我就不信,我若有天倒头睡上七日,你不担惊受怕……”
  “若能让你歇透。”萧朔垂眸,“担惊受怕也无妨。”
  云琅愣了半晌,眼睁睁看着没有下册、却将上册研读精深的萧小王爷,一时有些遭不住,按着胸口揉了揉。
  萧朔察觉到他的动作,心下微沉,要去查看,被云琅握着手按下来:“没事。”
  萧朔看他一阵,那只手轻攥了下,慢慢收回来。
  收到一半,被云琅扯着袖子拽住了。
  “萧朔。”云琅一点点往回扯,把萧小王爷整个袖子扯过来,慢慢在手里攥实了,“按话本里讲,你我此时已通了心意、互诉过了衷肠。”
  云琅懂得多,萧朔交由他安排,点了下头:“只是什么?”
  “只是——”
  云琅静了半晌,忽然泄了口气,苦笑道:“只是我不知为什么,还是难受。”
  “难受得厉害。”
  云琅垂了头,他不很熟这种滋味,试了闲扯试了胡闹,竟都遣散不净:“想要的都有了,没想过的也得了,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萧朔静望着云琅,将皱得不成的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
  云琅攥了个空,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虚攥了下拳收手:“没事,我——”
  “你早该难过。”萧朔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掌心贴合着,无声握实,“你比谁都该难过。
  云琅被他握着,肩背微微一悸,怔忡抬头。
  马车晃了下,停在了琰王府门口。
  萧朔不假人手,拿裘皮将云琅裹了,自马车上仔细抱下来。
  玄铁卫和亲兵都已自觉低头,对着墙根站成一排。云琅反倒越发不自在,尽力攒出些力气,想挣下来:“没那么严重,你扶我一把就是了……”
  “你看的话本里没说过?”萧朔淡声道,“《礼经》里都有,两人初次表白心意后,当由家里做主的一方抱另一个回门。”
  萧小王爷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沉稳,云琅被他唬了两息,反应过来,眼睁睁被抱着进了门:“……”
  “难过时,这般便能好些。”
  萧朔将他一路抱进书房,来到榻边,低声道:“别乱动,你如今分量沉了些……”
  云琅恼羞成怒,一脚踹了萧小王爷,蹦在地上踉了两步,自窗户翻了出去。
  萧朔已很习惯这套流程,不用老主簿找人,随着翻出窗子,走到假山石下:“下来。”
  “不下。”云琅抱着石头,怏怏不乐,“我如今分量沉了,萧小王爷抱不动,再给我摔地上。”
  萧朔还未来得及说完,缓声道:“早同你说了,改一改,不要只听一句半。”
  云琅:“……”
  云琅饱读群书,想不出这句话后头还能接哪句:“那你原本想说什么?”
  玄铁卫还在花园里面壁,萧朔扫了一眼,缓声道:“下来,回去同你说。”
  云琅跟他犟:“不下。”
  萧朔平了平气,不同他计较:“在此处说了,你又要觉得我乱说话。”
  “你还能乱说什么?”云琅眼看着他连七天七夜也不懂,坐在假山上,很是不以为意,“你不说我便不下去,总归——”
  “你如今分量沉了些,不再像刚回来时那般消瘦支离,抱着比此前温软柔和,更趁手得多。”
  萧朔拿他无法,只得继续道:“我毕竟早已成人,纵然府上一个丫鬟没有,也没有晓事嬷嬷,心底有时也总有忍不住的念头。你若再乱动,有些不该贴蹭的……”
  云琅烫熟了,脚下没谱,在花园里乱撞了几次,踩着窗沿飘回了书房。
  萧朔替他拦了下窗棂,也翻回去,关了窗户:“莫怪我忍不住。”
  云琅从头一路滚热到脚,转了几个圈出不去,扎在榻上:“不用说了!”
  云少将军朝令夕改,萧朔停了话头,将人翻了个面,替他在颈后垫了个枕头。
  云琅枕着枕头,奄奄一息:“……”
  萧朔坐在榻边:“方才,你同我说心里难过。”
  “不了。”云琅拱了拱手,“有劳萧小王爷,我如今好得很,也不难受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气血也通了……”
  “不必强撑。”
  萧朔道:“你每次都逼着自己将这些压下去,积年累月,发散不出,才会熬成沉疴累及心脉。”
  云琅愣了下,按按胸口,有些困惑:“可我是真觉得不难受了……”
  萧朔懒得同他再费功夫讲道理,静坐一刻,挑了个词:“家庙。”
  云琅:“……”
  萧朔不疾不徐:“我早心悦你。”
  云琅:“……”
  萧朔望了他一眼:“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小王爷。”云琅摸出匕首,拍在他手里,“请立时一刀捅死我。”
  萧朔蹙了蹙眉,将匕首收起来:“怎么又拿出来了?”
  “这把趁手,那个藏宝库我去得比你还多呢,门口小狮子尾巴就是我掰掉的。”
  云琅脸上还热,他好不容易缓过那一阵了,如今被萧朔翻扯出来,很不高兴,翻了个身嘟囔:“你不说当挚友兄弟也好?那就劳烦挚友替我吹个灯,我困了,要睡一觉……”
  “这是前半句。”萧朔看着他,“我后面还说了,今日才知自己原来不甘心。”
  “……”云琅没细听全,怔了下,有些讪然:“是吗?”
  萧朔早习惯了,不与他计较,将门窗关严,吹灭了桌上那一盏油灯。
  云琅自作孽不可活,眼睁睁看着萧小王爷关门落锁,一阵不安:“等等,我反悔了,重来——”